我們注視著徐徐打開的大門,三百多米高的大門中線迸進一絲絲光亮。管道中雖然談不上陰暗,但是這扇大門外的世界似乎更加明亮。那條伴隨大門的敞開不斷壯大的明亮中線,甚至讓我覺得有點兒刺眼。我無法想象這扇門後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風景,儘管一直行走在管道中,但也並不意味著,這扇門後仍舊是管道的延續,哪怕就是這條管道的儘頭,也不意味著仍舊會是以一個更寬大的視野去觀測更多的管道。也許門外會立刻就出現敵人,也許沒有那麼快,總而言之,哪怕習慣從最壞的角度去想象,也會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我有時會覺得,那是比人類自身的可能性更龐大的可能性——這樣的想法在這樣的世界裡,是不是有點兒浪漫呢?浪漫,真不是一個適宜的詞語。我和畀之間的對話和沉默,就在大門敞開的時間裡繼續著,不疾不徐,卻仿佛在這些沉默和對話結束前,這扇大門絕對不會徹底敞開一樣——我覺得,這是我的錯覺。“原來高川先生是這樣想的啊。”畀點點頭,她似乎理解了,但我並不知道她到底理解了什麼。不過,我隻是竭儘全力告訴她,從未想過一定要讓她理解什麼。畢竟,真的能夠理解什麼,並不是我可以決定的,而完全是她自己的事情。“那麼,我還可以問一個問題嗎?”她這麼說著,仿佛生怕我不同意般強調道,“真的是最後一個問題。”“……什麼問題?”我覺得她大可不必這麼小心翼翼。“我從席森神父那裡聽說過你的事情……實際上,我也見過和你不太一樣的另一個高川先生。”畀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讓我有一種察言觀色的感覺。不過,她說的事情,並不怎麼讓我吃驚。我的存在已經不算是機密,而另一個高川更為人熟悉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那個高川無論從這個末日幻境的角度來說,還是從如今的病院現實的角度來說,乃至於從“高川”人格的有序性而言,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正統繼承者”。如果我當初可以選擇複蘇或不複蘇,我肯定是不會複蘇的。隻是,在自己的生死問題上,我顯然並沒有決定權——這是我必須麵對的客觀事實,它同時也預示著一些更加可怕的問題,而這些全都是我必須解決的問題,在某種程度上,也可能是隻有我才能解決的問題。當然,這沒有必要對畀說明。另一方麵,我也相信,另一個高川是明白且理解我的狀況的,因為,我們雖然表現為“兩個”,但本質上其實仍舊是“一個”。我和他是表現形式和存在形式的問題,僅僅是“形式”的問題,關鍵在於這個“形式”背後的更加本質的東西。在我沉默的示意中,畀繼續說道:“席森神父告訴過我,你在外來者的世界做了很多事情。可以說,所有他們認為重要的事件,你都插了一腳,但是,一些事件僅僅是淺嘗而止,而另一些事件則是深入其中。你甚至奪走過一台中繼器,並用它撞擊了另一台中繼器,導致可怕的災害發生。即便如此,仍舊有許多人疑惑,你的目的是什麼?看起來,無論你深入其中的事件,還是淺嘗而止的事件,都無法表現你的立場和目標。對待末日真理教的態度,雖然也有敵對的一麵,但有的時候卻會袖手旁觀。你既不是一個純粹的旁觀者,也不是一個純粹的參與者,你遊離於每一個勢力,卻又不自組勢力——並且,你的力量並沒有達到一個人對抗所有人的程度。就像現在,雖然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但你讓我相信自己的直覺,而我直覺到,你並沒有救我的必要。而且,從之前的戰鬥來看,你在實際戰鬥力,也隻能確保在素體生命麵前全身而退,而無法切實地戰勝它們。那麼,你到底想做什麼呢?你在期待什麼呢?”“……真嚴厲的問題。”我不由得笑了笑,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的問題。的確,我所做的事情,有時候會和我的目標在一定層麵上構成矛盾。更準確來說,我的目標有時是和網絡球一方的目標相同,但有時又會和末日真理教處於一條軌道上。從人情和道義上,我無法棄自己曾經的朋友們於不顧,也不能冷眼去看自己所愛的人受到傷害,但是,要達到自己的目標,就不可避免站在曾經的朋友,以及一直深愛著的她們的對立麵上,至少,是在她們看來的“對立麵”上。我無法在行動上符合友人和愛人的要求,同時也從意識上不被友人和愛人們信任。即便如此,我仍舊不曾視他們為敵人。這個矛盾一直存在,我十分清楚,它會持續到“病毒”被解決,亦或者我們所有人被“病毒”解決為止。我有許多話無法對他人說,說了對方也不明白,因為他們無法看到我能看到的東西,也無法和我達成一樣的視角和思維——我們自身的局限性導致了我們之間的隔閡,這是一個始終存在的客觀問題,也是從來都沒有人能夠解決的問題。然而,麵對畀認真的眼神,我無法向往常一樣敷衍或用沉默帶過。“簡單來說……”我十分清楚,我將要說的話,會讓畀明白,我們其實不是立場上的朋友,“我想要見一見那個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怪物。”畀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她就像是一副沒聽清楚的模樣,疑惑地盯著我,那目光簡直就像是被凍住的燈油一樣,連那如同火焰一樣跳躍的情緒也有點兒搖搖欲墜。“什,什麼意思?”她說。“就是字麵上的意思,當我知道了,在這裡有所謂的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怪物,而到了現在,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圍繞著這個人類集體潛意識的怪物做文章的時候,我也想見一見。說到底,你們說的這個怪物,我也沒見過,有關它存在的理論,我也從未想象過。”我一點也沒有掩飾自己想法的意思,“其實當我了解到瓦爾普吉斯之夜的存在,並親眼看到中繼器的存在,尤其在中繼器撞擊之後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很讓我驚訝的。人類集體潛意識……哪怕早有這樣的概念,實際確認之後,實在是很難描述心中到底是怎樣的想法和情緒,很複雜。”“你是說,你隻是覺得驚奇,所以,想要看看?”畀露出吃驚的表情,仿佛沒有想過我會這麼說一樣。“不,不是那麼單純。但是,驚奇也是動機之一……說到底,為什麼你們總覺得,一個人會去做一件事,去表達一個意思,其動機一定是隻是表麵上那個很單純的東西呢?”我真的感到不可思議,因為,我哪怕做一件事,都絕非是一個單純動機的結果,就例如吃飯,也絕非是僅僅因為餓了的緣故,而是許許多多的原因綜合起來所導致的一種趨向性結果,“餓了就吃飯,你覺得是理所當然的,對嗎?”“難道不是嗎?”畀這個時候,表現出一些警惕心,不是說之前沒有,隻是,比之前更明顯,似乎在聽了我的述說,看到我的實證後,她就越發對我警惕起來——我對此並不感到奇怪,在其他人的眼中,我說的話,做的事情,一定是很可疑的吧。但是,沒有關係,我並不覺得這種警惕是錯誤的,反而,這隻是人的局限性和人與人之間存在隔閡的證明,這不是“好或不好”的情況,還是“正確還是錯誤”的情況,而是“客觀存在”的情況。“對你們來說,就隻是這樣,但對我來說,不是。”我十分肯定地說:“我吃飯從來都不是單純因為我餓了,哪怕我餓了也會因為情況不同而選擇吃飯不吃飯,這兩者之間並沒有絕對聯係。反過來說,哪怕我不餓也會吃飯。餓還是不餓,從來都不是我吃飯的唯一動機。”“……太複雜了,你連吃飯都要思考嗎?”畀的表情有點兒沉重,“我覺得這是不對的,也許原因有許多,但是,有許多原因是可以不去深究的。吃飯就是因為餓了,又有什麼不對?”“沒有不對。”我笑了起來,“正如你所說的,有許多原因可以不去深究。那麼,同樣的,你其實也可以對許多東西不追根究底,不是嗎?這不正是我之前對你說過的嗎?可是,你看看,你選擇了不去對為什麼吃飯追根究底,卻對眼下的許多事情追根究底。”“有的事情應該追根究底,有的卻不需要。”畀十分慎重,卻毫不遲疑地說:“原來我是有點疑惑,但我現在確定了。高川先生,你在判斷力上出現了偏差。”“我出現了偏差——你是拿什麼做參照物呢?”我反問。“普通人。”畀說。“……所以,這才是大多數人認為我是個精神病的原因。”我沒有生氣,因為這很明顯。“這樣的想法很危險。果然,高川先生你就和席森神父他們說的一樣,是個危險的家夥。”畀的戒備已經不再是表情上了,她主動拉開了和我的距離,用手托著背後的箱子。就在我們脫離素體生命之前,這個箱子落在我們跟前,畀一點都不覺得奇怪,順手就拾起它——顯然,她知道這箱子,或者說,箱子裡是什麼東西,往深處說,哪怕她對沒有外援感到失望,但是,這個箱子本就是一種支援。當她拿起箱子的時候,雖然表情沉重,但是,應該在內心的某個小小的角落裡,沒有完全陷入那種孤身陷入絕境的茫然吧。她托著箱子,凝視著我,就仿佛隻要一言不合,或者我做出了什麼讓人誤會的舉動,她就會做出相應的攻擊。我有一種感覺,她可不會留情也不會猶豫。她的敵意若有若無,但卻是真實的。“你是打算用那東西攻擊我嗎?”我平靜地問道。“如果高川先生你打算做什麼蠢事的話。”畀說:“我感覺到了危險。”“你應該知道,我的速度會讓你連動手的機會都沒有。同時,你也不像素體生命那麼堅硬。”我溫言說道。“你的意思是,你真的想要做點什麼嗎?”畀說:“不過,現在也不那麼讓人驚訝了,因為,高川先生你真的是想要見一見那個怪物呢。可我絕對不想見到那東西,如今和我一起戰鬥的人們都不想見到那東西,為此付出了許多,不僅僅是我們,就連你們這些外鄉人,也為此犧牲了許多吧。”“是的。”我不會反駁,因為她說的是事實。“那是不好的東西,一旦出現了,所有人都要倒大黴,是吧?”畀說。“是的。”我也承認。“你們這些外鄉人更是視之為末日的象征。就好像是隻要它出現了,所有人都要死,整個世界都會崩潰,是吧?”她繼續質問道。“是的。”我承認。“但是,你還想見一見。你很矛盾啊,高川先生。明明在更多的時候,是一副站在我方立場上的樣子,卻在這種最關鍵的目標上和我們對立。”畀問道:“就和其他人一樣,我也同樣無法理解你這矛盾的想法。但是,如果你想要讓那個怪物出來,就是我們的敵人。無論你的想法如何,你的行為都站在末日真理教的一邊,正如你們這些外鄉人說的一樣,哪怕你們對抗著末日,但是,你們所做的事情,實質都在促進它……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你不問問原因?”我反問。“不,我不需要。”畀如此說道:“我會選擇該對什麼追根究底,而我選擇不在這裡追根究底。高川先生,我的直覺在警告我,就如你之前告訴我的那樣,我選擇在這裡相信我的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