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做好了準備,從不會在推開這扇門的時候猶豫,但是,畀呢?我看向她,她有些緊張,有些猶豫,仿佛向這扇門前進一步,都需要花費比之前更大的力氣,但是,她隻是稍稍停頓一下,並沒有徹底停下來的意思。我想,我已經明了她的意誌了。“你很堅強,畀。”我對她說。她隻是用疑惑的表情看向我,仿佛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說,仿佛這句話很沒意思,沒有半點營養。我們之間的不理解是存在的,心和心的隔閡始終存在,但是,我卻能夠從她的表情中,從那在或許在她看來毫無意義的廢話中,感受到來自於她內心深處的溫暖。和她利索乾練的戰鬥不同,其實畀是一個很柔軟的女性。“知道如何打開這扇門嗎?”我問。“找到開關就行了。”她這麼回答道,理所當然的回答,但是,她沒有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問。在動力鞋的推動下,她飛速在周遭找尋了一遍,觀察著線路和機關的走向,試圖從中找出隱藏起來的開門方法。但是,她沒有找到,或許有更多的時間就能找到了吧,但是,我阻止了她。在我離開她之前,我儘力想要將自己的經驗傳授給她。“真正的開關並不在眼睛裡,而是在心裡。”我指著自己的眼睛對她說:“不要用眼睛去觀測,用心去感受,你的直覺會告訴你打開道路的方法——如果唯物上,這麼做是錯的,那麼,請仔細想想,唯物的物和唯心的心到底有多大的距離呢?其實,兩者之間的距離,比你所認為的還要短,還要模糊。在這個世界,意識態和物質態從來都不是那麼分明的,它們之間的區彆,其實是你的態度、意識和視角所決定的,是一種十分主觀的區分。”“……我不是意識行走者,也沒有儲備灰霧。”畀這麼回答道,對她來說,我所說的東西,似乎隻在意識行走者身上,隻有統治局的灰霧技術才會體現出來。但其實,這種認知是十分狹隘的,也許她暫時無法理解我所說的話,但是,隻要種下了這顆種子,或許在某時某刻就會發芽,在最危險的時候幫助到她吧。我平靜地點點頭,說:“沒關係,看著,我也不是什麼意識行走者,也沒有灰霧。”她指了指我手背上的魔紋。“也不需要使用魔紋使者的權限。”我笑了笑,說,“我並不是天生的魔紋使者,也不是天才的魔紋使者,我的魔紋力量甚至可能都不是我自己的,也許隻是一種病態的象征——我不是意識行走者,也不是灰霧技術的開發者和使用者。我隻是一個愚笨的,患了絕症的病人,即便如此,無論在哪裡,從自己的內心出發去做事情,一定不會是錯誤的——哪怕現實的結果不儘如人意也沒關係,隻要你是用心去看,而不是用眼睛去看,就一定能夠從那讓自己感到痛苦的結果中汲取到溫暖的力量。”——在末日幻境裡,這種溫暖的力量比任何人所想象的,還要強大。這是我所找到的,唯一不會讓自己停下腳步,唯一可以在瘋狂中保存自我意識,讓自己不畏懼恐懼和絕望,乃至於超越自我人格死亡的力量。也同時是在每個人和非人的表現形式中,都存在著的力量。它是如此的普遍,如此的深刻,如此的難以捉摸,從而讓許多人仿佛都下意識忽略了它,轉而去找尋那些看起來更容易理解也更容易“升級”的力量。我不認為他們的做法是錯的,但是,我希望讓畀理解的,是這種溫暖的力量,而不是其他表現形式的力量。我太過於愚笨,而無法親手挖掘出畀內心的力量,而隻能讓她自己去體會。我隻能通過行動,表現出這種力量的強大,從而在她的內心中留下種子——這力量本身並非無法觀測,但是,人的局限性讓人難以觀測到它,但是,僅僅觀測到它施加於外物的效果,對此時的我來說,卻是可以做到的。“怎麼做?”畀簡單明了地問道。“你用眼睛是怎麼做的?無非就是看到開關,然後打開它。用內心也是一樣。”我儘量用容易理解的語言去說明,但是,我愚笨的口舌,很難將之說得直白且正確:“用內心去看,然後撥動。那在感覺上,就是一種直覺,一種突如其來的直覺,當你想要開門的時候,它在你的心底,用似乎是你自己的心聲,卻其實不是的聲音對你述說。你聽不清楚每一個字,但卻能夠意會它的意思,並下意識地自行在腦海中用你所知道的語言將之拚接起來。它有時像是一種明悟,有時像是一首歌,一首詩,是一道一閃而過的靈光。於是,你的想法隨之起伏,並強烈地希望事情會變成那樣,然後,你所期盼的,就會以某種線索,某種表現,某種方式出現在你的麵前——這種表現方式或許並不那麼直白,有時更像是一種巧合,是一種偶然間的連鎖反應,但是,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真正偶然的事情,一切都是必然。”——當你用心去看,用心去撥動的時候,必然的連鎖就已經開始了,從思想到付諸行為,產生可以觀測到的物質態變化,其實已經是後半段的過程。“你的意思是,一件事情的開始,當你開始想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是開始了嗎?”畀如此問道。“不是具體到某一件事情的開始,但是,當你開始想的時候,在你看不到的層麵,就已經有反應在發生了,並且,這個反應將會繼續發生連鎖。”我回答道,“當你開始做某一件事情時,你所曾經想到的東西所產生的那些你所沒能觀測到的反應,將會切實影響到你的行為和最終達成的結果。”“那麼,你想了嗎?門打開了嗎?”畀用平靜的聲音向我質問。就在她停下的時候,擋在我們跟前的大門發出了漸漸的動靜。畀愕然地看去,三百多米高的大門上,直徑數十米的轉輪正在徐徐轉動,發出宛如摩擦鏽跡的聲音。“那就像是一首歌,一首詩,一個一閃而逝的靈光,一聲輕輕而模糊的耳語……”我在畀的耳邊輕聲述說著。畀似乎也被正在發生的事情驚呆了,她似乎一時間無法整理好思緒。放在過去,這大概就是一種神秘現象吧,不,哪怕放在如今,如果無法串聯所有的線索,而僅僅是得到“門自行打開了”這個結論,也完全就是一種神秘。用人類的邏輯去思考,就必須猜測“肯定是用了某些障眼法”,但是,這些“障眼法”是什麼?如何用的?其過程如何?操作者是誰?則完全找不到證據。倘若是平庸的科學論者,肯定又要說“這絕對不可能”之類無聊的廢話了。我不覺得畀會是那種人,但是,她的確是無法看到導致“大門打開”這個結果的“連鎖反應”本身的,那些連鎖的因素已經超過了她的觀測範圍。這不是誰的錯,而是存在形式本身所具備的局限性的有力證明。“……就這麼簡單?”在大門徐徐敞開的時候,畀終於打破了自己的沉默。“是的,就這麼簡單。說簡單也簡單,但沒有頭緒,沒有感覺的話,也不可能做到。”我解釋道:“我也並沒有深入研究過這種力量的產生和反應過程,我同樣無法觀測到其中的起因、經過和結果。但是,從效果來說,的確有這樣一種我們看不見的連鎖反應導致了我們可以觀測到的結果的發生。我不推薦你深入研究,太過深入的話,不一定會得到你想要的結果,反而可能會陷入更深的迷宮中。”“原來高川先生你是那類不問究竟的人嗎?”畀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原來我也是追根究底的人,但是,在追根究底的過程中,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局限性。不是天才的我無法追尋到真正的根源,這種與生俱來的局限性無法在末日毀滅一切前完成突破,所以,我放棄了。”我這麼回答道,並且,這也是我真實的想法。無論是在末日幻境裡作為一個神秘專家,還是在病院現實裡作為一個病人和實驗體,我都有心去追溯“病毒”的來曆,捕捉它的真麵目,為消弭它帶來的危害做出貢獻。但是,殘酷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哪怕是比我更加天才的研究員都隻能承認“病毒”的無法觀測性。“高川”死了又活,活來死去,仍有天才們擺弄,利用人類自詡的集體力量,也沒能在根本的問題上有所突破,即便算上“係色中樞”和“超級桃樂絲”的努力,也沒能改變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處境——不僅僅無法預防發病,也同樣無法緩解病痛,就算自己編織了“劇本”,放在這個末日幻境裡,結果也沒有阻止末日的來臨,沒能揪出“病毒”的真身,更沒能弄明白,它到底是以何種方式存在於何處。那些看似高深而正確的,仿佛可以解決宇宙內所有問題的理論,那些仿佛能夠讓人成為神明,屬於人類目前所掌握的理論中最高端的理論,沒有一個能夠解決已經發生的問題,更無法提前發現尚未發生的問題。僅從“可能性”來說,的確讓人懷抱著信心,但從實際效果來說,何止是沒有達到預期,簡直就是一點作用都沒有。這是十分尖銳的問題:無法在必要時刻解決問題的理論和手段,到底有什麼用呢?一個在結果塵埃落定之後才能有所進步的理論,真的是最重要的理論嗎?畢竟,人是不可能總是活在理論的世界裡的。好奇心和追根究底一向被視為人類發展的重要原動力,但是,如果好奇心和追根究底無法解決問題,也無法得出真正解決問題的理論,或者超過了解決問題的時間,那麼,浪費在追根究底上的時間,又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未知到底是無限的,還是有限的?在真正達到全知全能之前,根本無法證明。但在達到全知全能之前,神秘就已經出現了,似乎在告訴人們,未知是無限的。然而,在神秘之後,末日也接踵而至,來告訴人們,看似無限的未知其實也是有限的。如此一來,對自己所未知的一切追根究底,完全就是一個在有限時間內的無限螺旋,理論上一定存在達成的一天,但卻實際上不可能達成。倘若在人類得以存續的時間線裡,探索未知和神秘的夢想,或許還可以通過種族和文明的延續不斷傳承下去。但是,在這個世界,人類就要滅亡了,傳承文明和夢想的載體,就要從實質上毀滅了。一切“未知終將被探明”的想法終將成為空談。“不僅僅是我,還有其他人,都已經不需要追根究底了。在這個世界,追根究底就是一個夢魘。”我半警告半勸告地對畀說,我十分清楚,如果她繼續任憑好奇心和追根究底的心態馳騁,究竟會陷入怎樣的困境中。她和我最相似的地方,就在於,她同樣不是一個天才。她要理解一件事,總結出一套理論的時間,和我是差不多的。這樣蠢笨的腦子,這樣危險的環境,這樣窘迫的時間,想要對這神秘的一切追根究底,就相當於要讓卵子從還未受精的時候就烙印了整個地球文明精華那麼困難。不,我有時候會懷疑,即便從卵子時就烙印了整個地球文明的精華,然後每天二十四小時的學習,積累五千年的時間,在麵對宇宙的深邃、廣博和黑暗時,又到底可以解釋多少未知呢?在天文單位中,五千年實在太過短暫,哪怕用恒星,乃至於用星係的壽命來計算,也同樣是短暫的。從天文單位去思考“神秘和未知”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會擴大到一個完全無法想象的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