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有多久沒有見到富江了,好似很久,又好似她一直都在。我越來越不明白富江和“江”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係,越來越不知道她和最終兵器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係,在過去的末日幻境中存在的關係,似乎穿越了時間和空間,來到這個世界上,又穿過世界的分割,在病院現實中也依稀展現。富江是我深愛的人,是我的妻子,是那些錯綜複雜的感情的一部分,我不可能完全不了解她,隻是,每當我多理解她一些,我所不理解的部分就變得更加龐大,不理解的部分比理解的部分更快地膨脹著,最終,連她到底是什麼,都變得曖昧不清了。在我的幻覺中,我的想象中,我的日記中,我的觀測中,她並非一直都存在著,但是,在我的內心深處,她確實從未離開……那麼,問題就在這裡:這樣的她,真的活在我的現實中嗎?那麼,我的現實又到底在哪裡?當我可以切實觀測到她的時候是現實,還是被那曖昧的暗示證明她“不存在”的時候,我才活在現實之中?假若……假若……存在一個隻有我可以感覺到,隻有我可以看到的世界,存在隻有在這樣的世界裡,才會與我實際交流的人,那麼,這是真實的世界嗎?這是真實的人嗎?我已經無法給予這些問題一個準確的答案了。富江,在對我來說變得越來越曖昧,充滿了暗示性,卻又從來都不給我一個準確答案的世界裡,從未消失。從這個角度來說,她的確是我對自我,對外界進行判斷的時候,最經常采用的參照物之一。我想,對所有不承認“富江是存在著”的人而言,這是最難以理解的,就如同阮黎醫生的看法那樣……啊,我也一樣越來越弄不清楚,我所見過的,給予我許多建議,不斷支持著我的那些阮黎醫生,到底哪些是真實的阮黎醫生,哪些是幻覺中的阮黎醫生了。說到底,阮黎醫生真的存在嗎?她真的死了嗎?不,不能再繼續思考了——我忍耐著腦漿攪拌般的痛苦,努力在臉上不留下任何痕跡。這是思考的痛苦,雖然痛苦卻又不能不思考,在思考之中,事物會跨越真實和虛幻的邊界,就連過去堅信不疑的科學也充滿了可疑之處,充滿了證偽之處,無論看起來多麼高深亦或者是多麼淺顯的理論,最終都不是“完全正確”的。痛苦,好痛苦。沒有真理的世界好痛苦,所以人們追逐真理,一個可以解釋一切,隻要相信了就可以套用,不用再去思考的絕對真理。我覺得,從這個角度來說,越來越能理解為什麼“末日真理”在擴散了。而這種理解,正愈發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也被末日真理捕獲了。若說,還有什麼讓我仍舊堅持相信,自己不是末日真理教的信徒,那一定是因為:末日就是真理的世界也好痛苦。在我所看到的末日真理橫行的世界裡,都存在“病毒”的象征,都站在末日的邊緣,都在瘋狂和絕望之中。我所愛的人正在受苦,無數的人也正在受苦,這種折磨轉了一圈又回到原點,讓她們無法擺脫——這才是最讓我感到痛苦的原因,讓我最感到悲傷的原因,最讓我否定這一切的原因。啊……是的,就像是現在這樣,我始終無法停止思考。哪怕不斷告誡自己不能再繼續思考了,不能再繼續深入懷疑了,也無法停止下來。名為高川的“我”在膨脹,隻要深入想一想,自我就要瘋掉了。即便如此,也不能停下來。我的計劃……我的計劃……結束這一切的計劃……“沒事吧?阿川,你看起來很痛苦。”富江的聲音把我從那黑暗深淵的下墜中拖了回來。我應該沒有露出破綻才對,經曆了那麼多的事情,哪怕我實際在恍惚,也應該沒人能夠從我的神情中瞧出不對。“高川先生受傷了嗎?”畀的聲音從另一邊傳來。她的臉和身體的線條又有些歪曲,整個人的顏色有些模糊……應該是我又產生幻覺了。沒關係,我早就習慣了,早就預想到了。“沒事。隻是有些惡心。”我說。“惡心?對什麼?”富江追問道,畀也是一臉疑惑,隨即不知道對什麼露出警惕的表情,就好似敵人就藏在身邊一樣。“這個嘛……人總會有厭惡身邊一切的時候。就算是最像機器人的人,也會有情緒化的一麵,這才是人啊。”我含糊地解釋著。我覺得,其實我之前不應該說“惡心”這個詞的,因為,那的確不是僅僅“惡心”那麼單純。“嗯,沒關係,可以理解,因為阿川是病人嘛。”富江爽朗地笑著說。畀明顯露出愕然的表情:“高川先生……是病人?”“這是腦子不好的人,和腦子很好的人,才會犯的病。”富江用調侃的語氣說著,還攬著我的肩膀,壓在我的脖子上,和往常那樣,毫不在意地用那豐|滿的身材擠壓過來,一臉笑嘻嘻的表情,手指點著我的太陽穴,“不過,如果沒有這種病,我們也不會相遇呢。所以,不要怕,阿川,不要害怕,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情況,我都會在你的身邊,我一直都在。”“啊……嗯……說的也是。”我苦笑著,富江的興致總是那麼高昂,心態總是那麼開朗,從沒見過她失落的模樣。她那無可估量的強大和不可預測性,讓她這副模樣總會成為我在寫日記時,當成“強者的從容”來描述。不過,即便是這樣的富江,在一些隻言片語中,也會存在某種若有若無的暗示性。“不過,如果高川先生真的有病的話,還是早點看醫生比較好。”畀的回答是那麼的普通而樸實,但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在這樣的條件下,在無可理喻又無法理解的東西的世界裡,反而顯得有點兒刺耳。“沒關係,已經看過醫生了。”我說。隻是,就連醫生也無計可施。富江隻是笑著,一如既往地爽朗地笑著。畀敏感地抬起頭掃了一眼仍舊很高大的門,仿佛這才反應過來般,驚訝地說:“富江女士,是你從外麵把門打開的?”接著又用懷疑的眼神看向我這邊。“怎麼?”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表達什麼。“嗯?”富江也是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之前高川先生說了那麼多奇怪玄乎的話,結果還不是有人在外麵開的門嗎?”畀大聲說:“根本和直覺無關吧,高川先生隻是感覺到了有人會過來開門吧——而且,還沒有感覺到是富江女士過來。”“啊哈……這個嘛……”我也沒想到畀竟然會這麼想,不過,這算是比較正常的想法吧,反正之前說了那麼多,也並非帶著一定要讓她接受的想法,所以,這個時候,我也沒想要去辯解,“總而言之,我們是出來了,結果沒錯。”“是沒錯,但根本就是走運。”畀有點兒抱怨,“如果富江女士沒來,高川先生也沒能力從裡麵打開這扇門吧?在這裡可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線路走向的核心完全在門這邊,隻能單向開門。”“……”我在心中笑了笑。究竟是我感覺到了富江會來,還是因為我希望她會來呢?究竟是我希望門打開,所以富江來到這裡把門打開,還是我預感到了富江會出現,在這個時候把門打開呢?不過,僅僅就當下來說,結果是一樣的——我們通過了這扇門。如果隻是想要得到當下的答案,那麼,接受這個結果就足夠了。“說的也是,我們挺走運的。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幸運是很重要的啊。”我故意用輕鬆的口吻回答道。“啊——真是的,聽了高川先生的胡謅,所以我的腦袋才那麼混亂。現在想想,高川先生之前說的那些玄乎的事情,根本就不符合邏輯嘛。”畀的腦袋似乎還在發疼,她按著太陽穴,細碎地抱怨著。“那麼,我們也該告彆了。”我和富江對視一眼,相互一笑,然後對畀這麼說道。“嗯?”畀遲了一兩秒才反應過來,露出吃驚的表情,“高川先生……你……”“我沒有什麼可以幫你的了。而且,先不論立場,我們的目標是對立的。還記得之前我對你說的嗎?那可不是謊言。”我意有所指,但是,畀大概是無法完全理解的。“可,可是……太快了,我們還可以一起走……”畀這麼說著,突然露出恍然的表情,環顧著門後的風景,“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們要去哪裡?”“不知道,反正還在統治局裡,就是不知道到底抵達了哪一個區域。而且,我也不能告訴你,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在哪裡。總之,大概會有一段路是不同的,但終究會在同一個戰場上再次相遇吧。”我平靜地微笑著,我知道,自己也隻能微笑以對。“……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哪個方向才是正確的呢?”畀露出迷茫的表情。在我和富江離開之後,如果她還是聯絡不上自己的同伴,那麼,她就要繼續孤身一人奮戰下去了。危在旦夕的前途,沒有明確的線索,敵人深藏在某一處,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的致命追擊,以及這廣袤、荒涼又冷硬的世界……她就要孤獨地麵對這一切了。我很同情她的遭遇,但是,這是每個神秘專家都必然會經曆的旅程。神秘專家雖然也會成群結隊,但是,更多的時候,總是孤獨的……一個人去麵對那不知何時就會突然殺死自己的詭異。隻有從那在後來回憶時,也感到冷汗直冒的危險中幸存下來,抵達最終的戰場,並戰勝一時的元凶,才能夠獲得些許的平靜,而卻又不得不去想象,自己所得到的暫時平靜,不過是在已然發狂的世界裡的一個微妙角落,更大的浪濤已經在自己的視野之外形成了,而自己此時所擁有的平靜,也會被那可怕的狂濤摧毀。一時的平靜在那自己沒有看到的,卻絕對存在的瘋狂和絕望中,反而更像是異常。所謂的“勝利”是錯覺,所謂的“如常”是錯覺,活在這樣的世界裡,本身就是不幸。即便如此,也要微笑。也隻能微笑。“笑吧,畀。”我對她說:“這種時候,不笑著還能怎樣呢?你應該不會選擇苦著一張臉或哭鼻子吧?”“當,當然了!”畀大聲回答道。隨著音量的增大,她似乎也變得精神起來了。對我來說,這就是最好的告彆。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結果她很警惕地避開了,她不太高興我這樣的動作。她看我的眼神中,從來都不缺少警惕。我可以理解,因為我之前對她說過了“要見一見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怪物”,我們之間存在對立,這是不爭的事實,而她無論態度如何改變,這種對立的肯定從來都從未消失過。我可以對她表示親切,她也同樣可以不接受。相比起另一個我,另一個高川,我對她而言,終究還是陌生的敵人——這樣也好,這樣就好。“再見。”我這麼說著,拉起富江的手,隨便向一處方向展開了速掠,無形的高速通道在視野可及的範圍內穿過一個又一個陰暗的角落,一直蔓延到視線無法觸及的遠方。我就如同過去一樣,帶著富江躍入其中,然後,在短短的不到一秒的時間裡,那扇三百多米高的大門,以及站在門邊的畀,全都如同轉瞬即逝得泡沫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當我停下腳步的時候,那廣闊得漫無邊際,又冰冷堅硬的建築構造體集群中,不知道從何處傳來了如同防空警報一樣的聲音。不過,我確信,那並不是在我和富江此時落足之處,而是在彆的什麼地方,發生了一些要緊的事情。“接下來打算怎麼辦?阿川。”富江突然對我問道,她似乎就隻是來找我,從未想過找到我之後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