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讓瑪爾瓊斯家轉到幕前是相當困難的事情,這和他們試圖完成最初的天門計劃時的情況不太一樣,末日真理教在他們的手中已經擁有這個世界裡首屈一指的執行力。在正常情況下,他們會轉入幕前最少也是一錘定音的時候。所以,如何在他們的計劃中跳出來,以怎樣的方式跳出來,讓他們產生“自己必須站出來,否則無法解決問題”的認知,是十分關鍵的事情。是的,他們是否出來,僅在於他們是如何看待正在發生的變化。他們所看到的問題實際是否需要他們親自解決並不是問題,問題在於,必須讓他們這麼去想。天門計劃已經無法中止,無論是我還是NOG,哪怕將目前所有的反抗方都加起來,也沒有抵抗這股末日浪潮的力量,所以,才必須在天門計劃的細節中作梗,通過這些細節製造一些假象,並讓對方觀測到——無論用什麼方法,嘴巴也好,行動也好,站在對手的立場嗬斥他們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必須讓他們自己思考,並從自己的思考中得出合乎我這邊計劃的結論。“無論是我,還是其他人,在末日真理教的眼中都是魚餌吧,並不存在我們要成為這樣,亦或者把其他人變成這樣的說法,而是我們本來就是。之前我對畀說,素體生命對她所做的一切,是因為末日真理教想要借此引出其他人,這樣的說法就好似將她當成了魚餌,而將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人當成了目標,但實際上,我仍舊認為,我和其他人並不真正的目標,而仍舊是魚餌。素體生命的所作所為,隻是在用魚餌釣魚餌,用小魚餌釣大魚餌,之後才使用大魚餌釣魚。”我繼續說道:“隻是,我們自己並不是死物,作為魚餌的我們和身為漁夫的末日真理教之間的聯係是如此的深入,足以讓我們這些魚餌的活動反過來去影響末日真理教——它們可以在哪裡釣魚,怎樣才能把我們釣起來,在某種意義上,是由我們自身決定的。”“和漁夫一樣聰明的魚、和漁夫一樣聰明的魚餌,以及漁夫三者之間的博弈嗎……?”富江似乎覺得這樣的比喻很逗趣般,撲哧一聲笑出來,“真可愛的想法呢,阿川。”她隻是這麼說著,並沒有肯定這個想法是對是錯,看她的樣子,也似乎根本不在意這樣的對錯。“話是這麼說,但要真的要完成構思,實在是讓感到無能為力。”我揉了揉太陽穴,說:“我隻是一個人,影響力還是有限的,隻是,不嘗試下一的話,總讓人不甘心。”“嗯嗯,比起什麼都不做,還是做點什麼比較有趣吧。”富江這麼回答道,也正因為是這樣的回答,所以,我才一直認為,“富江”充滿了人性——會僅僅因為有趣就搞事,大體上正是人性的體現吧,這樣的動機在人類之中是相當普遍的。當然,其它動物裡也存在。但無論怎麼說,都仍舊是在人類可以理解,人自身也十分習慣的範圍內。不因為“有趣”、“責任”之類人性化的理由去做事,那才是真正的異類。就這個角度來說,“富江”和“病毒”仍舊是不同的。桃樂絲和係色所認為的,“江”等於“病毒”那樣粗暴的等式,或許可以省去許多麻煩,將變數控製在一個既定範圍內,更適應量化和理性,但卻不符合我的美學。“既然大方向決定了,那麼,我們具體該做些什麼?”富江問道。“……去找火炬之光。”我再一次仔細分析之後,如此回答道,“聽說他們有激發偏差的能力,讓事情不如預想的那般進行,而且是對敵對己無差彆的影響,這顯然也是連鎖反應的一種體現,我覺得會有點啟發。”“火炬之光,你是說西格瑪小隊的那些人?如果目標是確定的某種結果,那麼,那群製造偏差的人的確很棘手。話說回來,他們自己就沒有一個確切的目標嗎?‘隻為了製造偏差現象而展開行動’這樣的說辭總覺得是騙人的。”富江就如同普通人一樣分析著,“隻為了偏差而製造偏差,就必須擁有一個絕對的參照物。當製造的偏差是麵向未來的時候,就意味著他們需要一個‘原本的未來’做參照,如此才能確認偏差的存在。但是,他們又從哪裡獲得‘原本的未來’呢?就算是先知,也隻是能夠預言涉及末日的部分,而末日總體上沒有產生偏差,足以證明,即便是那些專門製造偏差的人,也無法讓末日的到來產生偏差——說到底,他們所認為的‘偏差’到底是什麼?那肯定不會是一個泛泛而談的概念。”“也許是細節方麵的偏差?”我猜測。“不可能。”富江很直接就否定了,“如果細節的偏差無法改變既定的結果,那麼,這種偏差又有什麼意義呢?”“也許他們正是因為無法確認是否產生了偏差,而是相信自己製造了偏差,所以,才必須去嘗試……正如現狀,末日是一個必然到來的結果,一旦他們完成的偏差改變了這個結果,不就很少地證明了他們自身的正確嗎?”“……終究在結果到來之前,他們所堅信的東西也並沒有實際的證據,而僅僅是他們自身的信念而已。”富江的臉上露出奇異的表情,說是嘲諷當然也有,但並不僅僅是嘲諷,“你想放一部分籌碼在這些人身上嗎?阿川。這可是風險很高的賭注。”“你對火炬之光的人沒什麼好感?阿江。”我反問道。“不,隻是他們的所作所為癡愚而盲目,讓我感覺有些不舒服。”富江說:“至於他們本人如何,我並沒有什麼好說的,也不太在意。”“癡愚盲目嗎?”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我在心中歎了一口氣,心想著:如今還在對抗末日,對抗“病毒”的人,不都是癡愚盲目的嗎?如果稍微聰明一些,早就應該放棄這如同死緩折磨一樣的自己了。雖然富江的精神狀態可能比所有人都更要正麵且亢奮一些,但我還是覺得,她所表達出來的那些意思,並不僅僅是嘲諷他人的癡愚盲目而已,而是在暗示著更多的東西。隻是,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而富江也不會解釋。“去見見那些家夥,哪怕壓上籌碼也沒什麼,但是,阿川可不要變成那樣的人喲。”富江用稍微嚴厲的口吻對我說:“你要相信我,愛著我,要不斷地思考。執著於一個約定俗成的概念會變成盲目,放棄思考就會變得癡愚,所以,阿川你需要不斷地思考。”富江這麼對我說。“越是思考就越是感到自己的愚笨。”我說:“越是思考就越會覺得自己同樣是癡愚盲目的,放棄思考本身就是癡愚的話,不斷思考似乎也好不到哪裡去。”“反過來想想,阿川,通過思考認知到自身的癡愚盲目,這正是不再癡愚盲目的證明——你一直都聽說過一句老話吧:精神病人是不承認自己是精神病人的,愚蠢的人也不會覺得自己愚蠢。”富江若有深意地說道。“但是,思考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有時還會帶來更大的困難。”這樣的經驗在我所經曆過的那些時光中,發生得太多太多了。“因為,你並沒有想過,什麼是‘思考’。‘思考’這種行為的本質是什麼?阿川。”富江反過來問道:“如果世界是物質第一性,那麼,‘思考’體現在物質上的表現是什麼?如果一個人覺得‘思考’是重要的,那麼,又如何在自己的世界觀下去解釋‘思考’本身是什麼東西呢?必須深入到這裡,才能真正認識到‘思考’為什麼重要,而不是人雲亦雲,浮於表麵。”“……我不是沒有思考過這些事情,但是,越是思考就越是會得出一個讓人感到恐懼的結論。”我回答道:“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本質性的理論,能夠解釋包括‘思考’在內的所有精神層麵和物質層麵的變化,那麼,在我們得出這個本質性統一性的理論之前,是否就已經存在這種理論的使用者,從一個最本質的層麵上,決定著我們所有的精神活動和物質活動呢?簡而言之,我正在進行的思考,真的是我的思考嗎?我所得出的結論,真的隻是由我自己的思考得出的結論嗎?如果承認我思故我在,那麼,一旦我的思考在一個更加微觀或更加宏觀的基礎上,變得不再是我的思考,那麼,‘我’到底在哪裡呢?‘我’真的存在嗎?”是的,在我開始深入思考之後,當我的思考從科學的層麵進入了哲學層麵,當我見識到的東西,從可以理解的東西變成了無法理解的神秘後,“思考”這個行為本身就變成了一種壓力和恐懼。不是由思考帶來壓力和恐懼,而是思考本身就是。就連桃樂絲和係色所追求的大一統理論,就連那基於假設,無法完美實證的量子理論,都變成了恐懼的根源——因為,人類的曆史,是如此的短暫,而人類自身,有著如此多的局限性。以天文單位為參照,人類所追求的一切都仿佛在宇宙的彼方,可能已經有誰追求過,甚至已經成功了。而我們隻是生活在宇宙彼方那些掌握了大一統理論的存在們所製造出來的幻覺中,我們從物質到精神,從思考行為到思考方向,那些自認為是“自我”的一切,其實都在這個能夠解釋一切的大一統理論下被它們規劃著。是的,如果世界是有限的,是封閉的,未知是有限的,“科學理論不斷發展就遲早能夠解釋全宇宙”是真的,並且,隻有數千年文明曆史的我們這些人類不是孤獨的,那麼,在宇宙的某個角落,“已經掌握真理並解釋了全宇宙的神”就有幾率存在,並且,這個幾率超乎想象的大。我們所認為的“世界”就會被證明隻是一個“籠子”,而我們隻是“籠中鳥”,而這個籠子早已經被彆的某種存在完美控製了。唯有“無限的未知”才能打破這種“籠中鳥”的狀態,唯有“科學無法解釋一切”才能讓自己有所慰藉,無需去擔憂早有其它生命用科學解釋了一切,唯有量子是無法證明的假設理論,而並非是正確理論,才能避免自己已經被從量子層麵上徹底控製了思考和行為的可能性。“思考本身是很可怕的,因為哪怕在自己已知的範圍內,隻利用自己可以認知到的信息,思考也能給出自己絕對不希望看到的結果。雖然有人說,正為了避免這個自己不想看到的結果才需要思考,但是,在自己未曾全部理解的宇宙深度內,如何可以證明,自己所不願看到的結果還沒有發生呢?如何證明,這不是已經發生的結果在思考行為進行時給予的反饋呢?”我知道自己充滿了恐懼,那不僅僅是對未知的恐懼,而更多的是對“有限未知”的恐懼,對我而言,“未知是有限的”才是最大的恐懼源頭。所以,我雖然經常用科學的理論和邏輯去思考,但卻不希望這個世界是科學的,反而,神秘才能讓我感到有所安慰。“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停止思考,阿川。”富江就像是全然沒有看到我眼中的恐懼,隻是用一種尋常的語氣對我說:“思考也是一種運動,而且無論放在宏觀還是微觀,無論是將其視為生命行為,還是視為一種自然現象,都是十分必要且美好的運動。當你停止了這種運動,就會失去存在意義。你看,這個世界上,唯有運動是必須且恒長的,而靜止沒有任何意義,人類目前所觀測到的所有靜止,其實仍舊都是運動著的,儘在人類局限性的觀測中呈現的靜止假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