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環顧四周,到處都是屍體——牆上掛著,地上躺著,夾在縫中,有的屍身完整,有的四分五裂,有的隻能找到幾處內臟的殘餘,有的隻剩下一片焦黑人形——到底有多少具屍體?無法儘數,隻知道視野所見的並非全部,那漫山遍野的屍體或許會一直蔓延到地平線的儘頭吧。若要描述眼前所見之地貌,也是無法做到的,雖然已經十分仔細去瞧了,但是,有關於地勢走向如何,是怎樣的建築,有山林和溪流嗎?是現代化的風格嗎?所有能夠讓人產生直觀印象的信息全都朦朦朧朧,僅僅能夠知道,這裡有“大地”和“天空”,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無法具體被走火想象出來。走火十分清楚,自己被幻覺圍困著,自己就像是在做一個清醒的夢,哪怕知道自己在做夢也無法就這樣醒來,也無法將這個夢境變得和現實一樣真切。然而,即便是這樣的幻覺或夢境,也同樣有危險存在,身為神秘專家,他已經不知道經曆過多少次類似這般危險的幻覺或夢境了。尤其在了解“意識行走”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情況下,哪怕自身無法主動使用“意識行走”之類的神秘,但是,一旦陷入意識態中,被某種惡意針對,那從思想、情感、思維、夢境和幻覺等等在普通人的常識中歸屬於“非物質”的扭曲力量,會直接跨越常識和非常識的界限,直接對物質化的身體產生影響,造成可怕的傷害。不,哪怕無法對物質性更為突出的身體產生影響,僅僅對一個人的思想意識和自我人格造成扭曲,對許多人來說已經是難以承受的傷害了。而且,走火並非文盲,雖然也沒有達到國際知名大學的博士學位水準,但是,他在專研神秘學的同時,在和神秘戰鬥的間歇期,也始終沒有放棄對現代科學理論的探討,對於“物質”和“非物質”的定義,對於“思想”和“物質”的界限,對於“精神和人格”之類心理層麵的概念對“生物學”範疇的影響,全都有過較深的剖析。包括但不限於人類學、社會學、心智學、生理學和心理學等等,所有涉及“人”這個概念的構成和發展的學科,都有過一定程度的鑽研。尤其在走火接觸了神秘力量,成為神秘專家並知道了如何使用神秘力量來強化自身之後,在加入網絡球,獲得足夠多的人力物力資源後,在處理統帥事務的同時,也一直在調動這些自身所具備的,以及勢力所具備的優勢,對自己的心理、身體和知識進行強化。在承受巨大壓力的同時,也在利用這種壓力去逼迫自己向未知的領域前進,去嘗試從不同的角度看待所謂的“人”和“自然”,“自我”和“外物”等等對普通人而言太過籠統而難以有一個明確細致的認知的事物。倘若以普通人為標準,走火早就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天才,如果以普通人中的天才為標準,走火的知識量和看待問題的角度,也要超越這個標準好幾倍。走火的任何一種素質,都要比正常人強大許多,但即便是這樣的他,也必須承認自己仍舊對自己所能觀測到的這個世界有著很多的盲點——他越是嘗試去認知,越是擴大自身的知識量,那些讓他感到迷惘和恐懼的未知就越是深邃廣闊,往往會出現一些東西、概念、狀況和矛盾,去衝擊他千辛萬苦構築出來的觀念和信念。他不記得自己是在什麼時候,在怎樣的情況下,從誰哪裡聽到過這麼一句話:如果世界是封閉,而未知是有限的,那麼,全知全能的神就必然存在,而僅僅存在並發展了數千年的人類,從意識到物質,包括“人類”本身這個概念,都不過是這個神明的玩偶,那麼,人類對未知的追逐,想要掌控世界真理的欲望,也從來都隻是一種虛妄而已。如果世界並非封閉的,未知是無限的,那麼,“強大”就是毫無意義的概念,隻是一種狹隘的相對性的幻覺而已,對未知的追逐也終將是徒勞無功,而人類自身的奧秘也終將不可能破解,“世界”的概念將會破滅,“真理”也並不存在。無論“有限”還是“無限”,無論是“封閉”還是“開放”,對人類而言都是一堆惡意堆積而成的下水溝。人類將“對自我的認知和對外物的探討”視為智慧,但是,這樣的智慧隻能讓人類處於一種矛盾的痛苦中,永遠去追逐那不可能追上的幻影,一次又一次,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無窮無儘。這樣的智慧,並非是天國之門的鑰匙,而是地獄之門的鑰匙。這些說法被大多數普通人嗤之以鼻,視為惰怠和愚昧的體現,也是非人性的思想,但是,如果要麵對神秘,就不得不去麵對這樣的一個問題:人是什麼?智慧又是什麼?思想是什麼?物質又是什麼?我是什麼?他是什麼?在這些認知的儘頭所體現出來的風景,對自身又是何等模樣?而對這些概念的認知,真的就是所有認知的底層建築來了嗎?是否還可以分解?是否還可以繼續下探?隻要認真去感受現代科學在種種定義中表現出來的狹隘性、假設性以及定義本身的意義;去仔細理解科學在“證實”和“證偽”的過程中,那些理論被證明或證偽的過程,以及理論產生的意義;去認真思考哲學和神秘學背後所體現出來的邏輯;就會感受到一種殊歸同途的矛盾、幻滅和無意義。隻有不去深入思考這些意義,隻是默認地將其作為已知的工具使用,而不去探究這些工具產生的原因和脈絡,也不去主動創造這些工具,不去接觸這些工具的最底層,不去從一個太過深入的思哲層麵上,去追究定義所體現出來的東西,才能夠避開這些讓人從本質上感到痛苦、絕望、瘋狂又無助的東西,痛痛快快地,一無所知地,理所當然地生存下去。走火比一般人知道得更多,思考得更加深入,對這樣的狀況也體會得越深刻,人們常說一個人的想象力是無限的,思想是沒有儘頭的,但這樣的說法其實是錯誤的——身而為人,想象力和思想本身,都是有極大局限性的,這個局限性來自於多方麵的因素。因此,在意識態的世界裡,思想和想象力的局限性同樣會被以某種方式表現出來。而對於一個能夠清醒地在意識態世界行動的神秘專家而言,這就是危險的源頭,因為,無論如何聲稱自己可以在意識態裡想象一切,用想象和思想碾壓一切,但實際上,自己隻是戴著鐐銬在一個帶刺的囚籠中跳舞而已。走火看著遍地的屍體,看到那從每一具屍體殘骸中流淌出來的鮮血彙聚成一條條細小的溪流,聆聽這些血色溪流淌過的聲響,感受著身邊一切曖昧的風景,在清楚這就是幻覺,就是夢境的同時,也感受到一種精神上的疲倦。因為,他已經不知道這是自己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追擊末日真理教中繼器時,所經曆過的多少次幻覺和夢境了。每一次他都能清醒過來,但是,保不準何時就會重新墜入這些幻覺和夢境中。在進入這些幻覺和夢境中之前,他無法預判裡麵都有些什麼,但是,進入之後也無法確定,自己該如何做才能從中掙脫出來,隻是,事實證明,他總是可以掙脫出來——就像是現在一樣,他可以什麼都不做,僅僅是注視著這一望無際的堆滿了屍體的幻覺或夢境,大概不知道在哪一刻,自己就會“突然間醒來”吧。但是,這種從進入到醒來的過程,並不是什麼都不消耗的。哪怕什麼都不做,也能在反複的仿佛無止儘,已經無法計數的過程中,感受到那不斷累積的壓力、消耗和恐懼。這樣的幻覺和夢境並非總是沒有敵人,但是,俗話說得好,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走火比大多數神秘專家都更能體會到“當自己開始思考,就是在和自己戰鬥”這句話的意義。走火注視著眼前不真切的事物,想要不去思考,但是,這種“想”本身,就已經開始在消耗某些東西了。完全的空明狀態,他僅在理論上得知,但是,哪怕是所謂的禪定,也無法引導他真正進入那理論上的“非想非非想”之境,仿佛那些存在於神秘學中的理念,就根本隻是一種無法做到的理念而已——是一種為了“思考”這一運動本身所體現出來的恐怖,為了對抗思維本身滋生的恐懼,才誕生出來的一種概念,是為了中止“思想”這一概念才誕生的一種對應性的理念。當然,如果“大多數普通人”還活著,肯定會反駁這樣的認知,去試圖從一個更積極向上的方向去解釋一切吧。但是,“大多數普通人”已經死了。眼前的屍山血海,無疑就是這個事實的一種體現。這一點,走火同樣十分清楚。走火也同樣知道,自己此時此刻的想法是如此的負麵,並且還在朝一個十分不積極的,墮落的,隻會讓自己感到更加痛苦的方向墜落,但是,這一切都無法控製。他自己就是一個戴著鐐銬,被關押在充滿尖刺的牢籠中的鳥兒,撲騰著翅膀,被割得血口淋漓,卻試圖用這種痛楚去增強自身的力量,磨練自我的意誌——這是一件很矛盾又很可笑的事,不是嗎?他這麼問自己,但沒有答案。沒有敵人,屍體隻是存在於那裡,血也隻是那般理所當然地流淌,發出聲音,除此之外再沒有彆的可以清晰認知的東西。走火隻是注視著一切,他有一種無比清晰的感覺,自己一定會醒來,會“突然間醒來”。然後,他的意識就這樣突然間醒來。那一望無際的屍山血海消失的同時,那幾乎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同樣宛如幻覺一樣,到處充斥著危險的人類集體潛意識的風景,便立刻擠入他的眼簾。他已經可以十分清晰地分辨出,自己所看到的這一切,究竟是幻覺夢境還是人類集體潛意識了,哪怕它們在某種意義上,是本質如此一致的存在。但是,他所能觀測和認知到的部分,所反饋給他的風景,從細節上仍舊是有出入的。在這裡,事物從來都不是物質態時它們所展現出來的樣子,也無法用人類現有的知識去解釋,一切過程的發生往往超乎想象,想要對其進行辨知,走火隻能依靠自己的直覺和中繼器本身就擁有的神秘性。他在第一時間追蹤末日真理教中繼器的行蹤,在他的觀測中,就連末日真理教的中繼器也不是人類常識中的“機器”和“某種物體”的樣子,硬要形容,那就像是一片捉摸不定,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的陰影。想要去真正用肉眼看到,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感覺可以追上——而實際憑借感覺,走火也不覺得自己又追丟過它們。然而,這一次突然醒來,一如既往地要追趕上去時,走火感受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狀況正在發生——儘管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不可思議的變化,但是,這一次的不可思議變化要比過去的任何一次,都要讓他感到心悸。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懼,就像是錐子一樣,猛然紮在他的心臟上。“這是……什麼?”走火努力去觀測,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但是,最終他能夠觀測到的時候,卻發現那是一團深紅色的光球。無法判斷那團光球的距離和位置,但是,末日真理教的中繼器在他的感覺中陡然轉向,向著光球所在的地方飛速駛去,就仿佛那是它們尋找已久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