畀和桃樂絲的聚餐沒有太大的驚喜,反而讓畀愈發覺得倫敦中繼器內部的詭異,這種詭異並非體現在中繼器本身的神秘中,而是體現在內部人員的表現上。和桃樂絲交談沒有給畀帶來任何答案,這個女孩似乎總是在說一些沒什麼營養的話,卻偏生讓畀覺得那些對話並不是真的毫無意義,對方似乎意有所指,卻又不直接表明,始終保持著一種讓人感到不快的神秘感,畀一直都覺得自己不擅長這種對話——如果“莎”在這裡的話,一定會和對方有更多的共同話題吧,她不由得這麼想到。桃樂絲的言談舉止不止一次讓畀聯想起“莎”,“莎”在很多時候也是一副神秘主義者的表現。畀有一點可以肯定,自己在這個中繼器裡,是被當作“莎”的代表接待的,而接下來的行程,桃樂絲也已經在聚餐上說得很清楚了:要去和“莎”彙合。這個試圖對抗末日真理教的中繼器失敗了,以這個中繼器為核心的團體,被稱為“NOG”或“網絡球”的神秘組織也已經接受了這場失敗的事實。這些外來者和“莎”彙合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雙方早有盟約,更是因為他們自身的失敗導致了某些事態的惡化,而他們已經沒有獨自攔截末日真理教的底氣了,和“莎”彙合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策略。讓畀稍微有些驚訝的是,桃樂絲並不掩飾他們的被動,這反倒讓她對這些外來者的行徑沒太大的抵觸,無論從理智還是從情感上,既然對方帶有誠意而來,那麼,雙方的聯合當然是畀也樂見其成的。雖然有些擔心這些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詭異氣息,但畀也同樣清楚,如果情況真的已經被動到了雙方不得不聯合的地步,那麼,聯合就是唯一的選擇了,這和外來者們到底還有其它什麼圖謀沒有太大的乾係。敵人的強大實在讓人愈發感到不可思議,己方明明在開局的時候都有一手好牌,卻漸漸地已經完全落入下風了,畀有點兒想不明白,這種轉變到底是以何處為契機,又是如何變化的。她並不擅長解讀這些問題,但是,如果可以早點回到“莎”身邊的話,“莎”已經會用更簡單清晰的方式講解給自己聽吧。畀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她所在的房間就是之前聚餐的房間,雖然隻是一個房間,卻有一百平方大小,除了巨大的餐桌之外就是巨大的床。畀在統治局中從未用過這麼大這麼柔軟的床,外來者對生活的精致追求和統治局原住民的習慣完全不同的。不過,雖然從體驗來說十分舒適,卻又從感覺上讓她覺得不習慣,有一種不安定的虛浮感,她很難在這張巨大柔軟的床上睡得舒服,有太多的事情,彼此糾葛,千絲萬縷,理不清頭緒,讓人每每深入去想,就覺得自己會迷失其中。和腦袋中不斷滋生的想法相比,和那個少年樣子的高川一起度過的短暫的逃亡生活,反而簡單有趣。哪怕在末尾,對方也說了一些神神叨叨的事兒,但是,比起桃樂絲這個神秘的女孩來說,那個少年高川反而更加直接爽快,不給人太多糾結的東西。畀其實很奇怪,為什麼義體高川會和這些人相處得那麼默契,從行為和性格表現來看,彼此之間應該充滿了矛盾才對。義體高川在這個外來者的團體中,毫無疑問占據著極為核心重要的位置,但是,他似乎從來都沒有打算善加利用這個地位去做更多事情的想法。少年高川、義體高川、桃樂絲……這三者明顯又和其他外來者有著明顯的區彆,而這種區彆具體是指什麼,卻又不是畀可以弄清楚的。在這個房間裡,光線永遠都是這樣的深沉,似乎連時間都凝固了,哪怕明明知道,這些外來者和“莎”之間有更加穩定的通訊,要找到“莎”並不困難,也難以判斷到底會用多長時間才能和“莎”完成彙合。而且據桃樂絲說,“莎”應該已經開始組織其他的外來者,試圖對納粹中繼器進行反攻了。畀想了很久,越想就越睡不著。她從柔軟的床上爬起來,拉開看似僅為裝飾用的窗簾,後邊的確有一扇玻璃窗,但是,畀嘗試過,根本就無法真的把窗口打開,隔著窗看去,也看不到什麼東西,窗外沒有圍堵的人群,也沒有獨特的景觀,隻是一片黑暗,仿佛無限蔓延到視野之外的黑暗中,充滿了某些讓畀不禁背脊發涼的感覺。畀覺得自己肯定是無法真的看穿這台中繼器了,在這樣的環境中,即便自己用儘手段去偵察,也不會得到太多有用的資料。然而,她在睡不著的情況下,仍舊想要出門走走——哪怕桃樂絲在離開前就已經告誡過,不要離開房間隨意走動,中繼器內部會產生許多危險而異常的情況,但是,一種比恐懼更強烈的情感,促使她不去遵循這個告誡,想要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越是睡不著,這個念頭就越是強烈。最終,畀下定決心,推開房門走出外麵。然而,剛剛打開門,外表的景象就讓她再一次驚呆了,原本寥寥無幾的行人正在以小跑的速度穿過自己的房門前,對比起自己剛來的時候,竟然顯得熱鬨無比。這些人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又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在自己的房門前出現?他們是一直住在這裡嗎?她悄然從門縫打量著這些人,看不清他們的樣子,但確實是有物質形體的,也都是人類沒錯。他們竊竊私語,故意壓低了聲音,就仿佛生怕吵醒了其他還呆在房間裡休息的人。不過,這種壓低聲音的竊竊私語在通道中回蕩,同樣給人一種極度詭異的感覺,隻覺得他們在說的不是什麼好事,而其本人也有點兒問題。畀感覺不到敵意,但是,那太過於清晰的詭異氣氛讓她又有些猶豫是否應該出去。桃樂絲有過告誡,或許指的就是眼前的情況吧,畀不由得這麼想到。她仍舊隻是盯著這些人看,或許盯得太認真的緣故,這些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麼,那嗡嗡的聽不清內容的討論陡然間停下來。氣氛從詭異變得更加詭異,讓畀覺得連自己的心跳也似乎隨著這突如其來的寂靜而停止跳動了,雖然下意識想要關門,但是,似乎連身體也僵硬了,無法回應自己那迫切的想法。下一刻,畀看到這些人猛然扭轉頭,無論在什麼距離,在怎樣的位置,保持著怎樣的姿勢,這些宛如突然間定格了一般的人們齊齊朝自己的方向轉過頭來,甚至於有的脖子已經完全變形,根本就不是人類可以達到的角度。他們的身體不動,隻有腦袋動了,哪怕是在統治局裡飽經神秘現象的考驗,對任何出乎意料的變化都能保持一定程度的鎮定,畀仍舊清晰察覺到了,自己在這一瞬間,從心底滋生出來的恐懼感。門外的光線比房間裡的光線更加明亮,這些人齊刷刷扭轉脖子看過來的時候,畀同樣看清了他們的臉——要說為什麼感到恐懼,大概是因為他們其實是沒有正常意義上的“臉”的,那顆看似正常的腦袋上沒有半點五官,完全就是一塊光滑的白色肉質。即便如此,也能夠清晰感受到他們是有“目光”的,而這些看不見的目光正彙聚在自己身上。一時間,畀也沒能做出任何反應。這些明顯不正常的無臉人在下一刻,就將身體扭轉到了和臉朝向相同的方向,這種扭轉的動作也非是人類可以做到的。畀已經十分肯定了,自己要有麻煩。可是,在這種時候也沒辦法退卻,想要呼叫桃樂絲,卻又有某些情緒阻止了這種行為,隻覺得倘若主動向這些外來者求救的話就輸了——哪怕當前的狀況,大概也是這些外來者的搞的鬼。桃樂絲當時的勸告再一次在她的耳邊響起:“如果沒有人叫門,不要隨便打開房門到外邊去。”畀沒有關門,反而走出去,反手將門關上了。“有什麼事情嗎?”她對這些無臉人問道。無臉人卻什麼都沒有做,反而是一直都在通道中回響的竊竊私語聲更加清晰了,不過,即便聽得仔細,也難以分辨這些私語的內容。通道上的空氣正變得沉悶而壓抑,讓畀覺得就像是在催促著自己儘快反擊一樣,她還想說些什麼,但聲音卻像是被卡在了喉嚨裡,無法正常地說出來。她愈發感到不對勁了,身體很難受,雖然行動上沒有問題,但卻有一種虛弱無力的感覺,還有那熟悉的飄忽虛浮的感覺……當這些無臉人開始向她走來的時候,她反而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詭異的非人的東西慢慢接近,將自己包圍起來。無臉人的竊竊私語聲更加頻繁而強烈了,那回蕩在通道裡的聲音讓畀隻覺得頭皮發麻,眼花耳鳴,心跳紊亂,整個身體迅速沒了氣力,除了站著,已經無法做更多的行動了。她就這麼站著,眼睜睜地看到這些無臉人向自己緩緩伸出手……無比強烈的恐懼感一下子從心中爆發出來。畀猛然睜開眼睛,掙動身體,激動地從床上坐起,可身邊哪有什麼無臉人?墊在身下的也是柔軟溫暖,卻讓人感到及不習慣的被褥。自己明明就是剛剛醒來,而之前那些向自己逼近的無臉人就像是一場噩夢。那真的隻是一場噩夢嗎?到底是從什麼地方為止,是一場噩夢呢?自己在前後所產生的那些想法,直到此時夢醒了,也仍舊深深留在自己的腦海中。畀十分確信,這場夢和過去所做過的任何一場夢都不一樣,而且,她自身已經很久都沒有做過夢了。這個中繼器不對勁,畀的內心對她大聲說著,這絕對不應該是一個合適的盟友會有的感覺。“莎”和這些詭異的外來者合作,哪怕是不得已而為之,但結果絕對不會如自己希望的那樣。畀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這裡,先一步回到“莎”身邊,和她再次交流一番,重新審視和這些外來者的盟約。和她此時所產生的感覺相比,和少年高川在一起時體會到的感覺反而顯得更加溫暖善意。要說這個中繼器裡的外來者是帶著惡意而來,也沒什麼證據,但是,畀很確信,哪怕自己所感受到的並非惡意,也絕對談不上善意好意。危險!危險!危險!激烈的警告從畀的內心深處傳來,讓她有一種產生幻覺的感覺。然而,自己現在應該做什麼呢?能夠做什麼呢?畀立刻就意識到了,自己已經在中繼器內部,這裡是這些外來者的地盤,而且遠比自己強大,自己其實什麼都做不到,也不能否認,自己所產生的恐懼感和危機感,是麵對這些神秘主義的外來者時所產生的不適感,以及在陌生環境中產生的抗拒感,再加上一些過度的思慮所導致的錯覺。可是,哪怕這麼理智地去審視當前的自己,畀也無法讓自己的手停止顫抖——當她意識到的時候,自己的身體已經在發抖了。這種強烈得難以自製的感覺,是她許久都沒體會過的。最近的一次記憶,還是在初次遇到素體生命的時候吧。統治局裡有太多強大又詭異的東西,不習慣的話,一直顫抖的話,會連一線生機都錯過。所以,為了生存下去,她已經很久都不會為此這麼顫抖了。“這些家夥……到底是什麼東西?”畀隻是這麼自言自語問道。她重新回想自己見到的義體高川,以及和桃樂絲的碰麵,和對中繼器內其他人員的觀察,越是回想起那些細節,就越是有莫名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碰到的皆非人類,至少,不是她認知中的“人類”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