銼刀認為我是怪物,或許在她的眼中,所謂的怪物就是我這種程度吧,然而,雖然我有時也會覺得自己就如同怪物一樣,無論精神狀態、思維方式和存在形態都已經和正常人有了巨大的差彆,但僅就人性和身而為人的脆弱與局限性上,我仍舊還是人類。真正的怪物是什麼樣子,已經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即便有著“病毒”和“江”作為參考,但是,正因為我遠遠無法理解“病毒”和“江”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其本質和運作,其智慧性和非人性,都隻有一個模糊的印象,所以,我無法從兩者身上總結出“怪物到底是什麼樣子”的答案。過去已經有前人總結過怪物的三定律:第一,怪物不會死亡;第二,怪物不被人所理解;第三,怪物本質不是人形。這三個定律在“病毒”和“江”的身上都有體現,但是,我仍舊可以感受到,“病毒”和“江”的怪異遠遠不是用這三條定律就能囊括的,甚至於,哪怕“江”在第三點上有著似是而非的表現,呈現出可以觀測到的人形和人性,但也正因為這樣的表現,從而讓前人總結出來的三定律顯得並不正確。並不是“江”表現出人形和人性,就意味著“江”更靠近人類,或許正好相反。其他人是如何理解的,我不清楚,但是,作為最近距離解除“江”的一員,我完全接受這樣的理解。因此,銼刀說我是怪物,我連半點反駁的想法都沒有,因為,真正的怪物可不僅僅是我這般樣子。而如今我將她拖入這個意識態深處,展現出她所不適應的力量,也根本不是我自己的力量,而是真正的怪物所賦予的力量。我抵達這裡,我適應這裡,我在這裡占據優勢,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值得高興和驕傲的事情,反而隻會體現出人類和真正的怪物之間的差距是多麼的巨大。被人稱之為怪物的我,和真正的怪物“病毒”之間的差距,已經不是可見的時間內,僅憑掙紮、努力和運氣就能彌補的。再一次深刻認知到這一點,隻會讓我更加肯定,桃樂絲她們的計劃並不完美,或者說,過去的高川以及如今的桃樂絲和係色,對“病毒”的認知和對最終戰鬥之殘酷有著本質上的錯誤。不是說大家低估了敵人,而是,她們不願意去思考“倘若這個敵人超乎自身想象”的可能性,而一廂情願去相信自身的高度配合一些謀略和伎倆,就能夠至少達到擁有一絲競爭力的高度——當然,我可以理解這種一廂情願,也許對她們來說,隻是去竭儘全力想象敵人的強大,就已經足夠令她們崩潰了,不將這個無法理解的敵人的高度納入自身想象力範圍之內,隻會陷入無止儘的絕望中。但是,這樣的思考和想象,這種一廂情願的態度,或許可以維持自身理性不至於立刻崩潰,也能從無邊的恐懼和絕望中擠出一絲虛假的希望之火,去延續自身的生存,卻不可能真正達成最初的願望——擊敗“病毒”,獲得血清,讓大家從末日症候群的痛苦中脫離出來。我並不介意她們這樣去思考,去行動,因為,我不知道她們能夠做到什麼,然而,我卻不能這般去思考,去行動,因為,身為高川,我必須去做到什麼。這一次的末日幻境比我曾經經曆過的末日幻境更加接近“末日”,我所觀測到的事態,我從銼刀這樣的熟人對我的認知中,從其它陌生對我的認知中,從我解除過的所有人和非人對待我的態度中,以及從“江”頻繁消失和出現的規律中,我愈發覺得自己窺見了一些關鍵的東西,也許這些東西仍舊不是真相,但也愈發讓我覺得,必須以更堅定的態度去執行自己的計劃——人是無法和怪物戰鬥的,能夠和怪物戰鬥的隻有怪物本身。我的思緒瘋狂膨脹,不斷發散,甚至讓我有一種錯覺:我的一部分內在已經不再局限於自身這個人形肉體的拘束,而肉體也不再是支持內在的基礎。病院現實中,高川的肉體已經崩潰,“高川”的自我早已經在LCL中遊蕩,而在末日幻境中所感受到的自我,更是在以一個非物理性的角度產生另一個形體。從病院現實到末日幻境的物質態變化和崩潰,就如同是一個存在本質發生變化的過程,這個過程的細節我無法理解,而這個過程的結果更是超乎想象。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但是,我卻有一種強烈的直覺,無論我變成了什麼,都絕對不會比“病毒”更強大,乃至於,我的變化速度根本比不上“病毒”的進度,乃至於,哪怕我徹底變成了自己無法想象的東西,也無法以那時候的自己為基礎,去揣測“病毒”的真麵目。差距實在太大了。“差距實在太大了。”我說。我的喃喃自語似乎被銼刀聽清楚了,但她並不理解,反而對我露出嘲諷的笑容,說:“我倒覺得還沒有大到無法反抗的地步。”或許她是覺得我在小看她吧。我當然不可能小看她,也不覺得自己和她之間的差距,是她無法彌補的。我在這個意識態深處所具備的優勢,在我每一次消磨的時候,就會被銼刀一點點抹平。我知道,她和我對話,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而我的狀態也的確沒有效率,充滿了破綻,但這就是感性驅使下,我必然存在的弱點。完全用感性驅動行為,會變成這種狀況,完全在預料當中,但是,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就此打住。為了完成計劃,我自身必須有足夠強烈的偏執的單一的感性,所有被感性驅動的行為,都是為了過濾和打磨感性,所有因為感性而受到的傷害,都必然會成為計劃的食糧。人的理性是無法理解怪物的,但是,正因為清楚理解這一點,所以,才會改變角度,嘗試用感性去做點什麼。儘管,其實我也沒有太大的把握。無論感性還是理性,理論上都仍舊是在時間長度內,完全可以信息化而解析出來的東西,也並不是什麼超乎想象的東西。我選擇了感性,不僅僅是因為過去的人用理性的反抗都失敗了,也在於“江”的存在。從這個角度來說,倘若真的可以用感性去做到點什麼,去完成一個有丁點希望的計劃,那麼,眼下大概就隻有我可以做到了——我並不希望如此,因為,這種特殊性,隻會更加讓我感受到人類的絕望和悲哀。“這是個絕望的地獄。”我沉聲對銼刀說:“你準備好了嗎?銼刀。”“準備好什麼,莫非到了現在,你還想說,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打破絕望,解救眾生?高川。”銼刀的臉上已經看不出來有什麼想法了,在這幾句話,幾個念頭轉動的時間裡,她的存在形象就已經發生了可怕的陌生的變化,最明顯的,就是她的臉已經失去了五官的輪廓。並不是說,五官都消失了,而是一種無限趨近於無的模糊感覺。她的人形也在發生變化,儘管仍舊可以從輪廓上辨認出女性的性征,但是,用於體現“銼刀”這個人的獨立乾和個性的細節特征都在消失。“銼刀”在我的麵前消失,留下的是一個“女性”——這個感覺很強烈,也很純粹。就我的理解,正是從更深處,那些從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發散出來的資訊,對銼刀的存在進行了乾涉和扭曲。這當然是一種異常又神秘的現象,但是,我不能肯定,這是自然而然發生的,還是銼刀本人刻意誘導的。但無論如何,眼前的女體正給我帶來越來越強烈的存在感和壓迫感,讓我更願意相信,這就是銼刀最終選擇的用來對抗我的手段。她連命都豁出去了,所以根本就不介意自我存在的扭曲,她比我更加投入這場戰鬥,就是想要戰勝我。從理性的角度而言,這當然對我不是什麼好變化。但是,從感性的角度來說,我為之感歎。我可以深切感受到,她做出這般抉擇和行徑的緣由中,有一股無比強烈的感性在成為核心驅動力,當我去感受這種感性的時候,就仿佛自己的感性也在汲取這份養分和燃料。銼刀的感性,正在滋長我的感性。“你就要變得不是你了,銼刀。”出於感性,我如此警告她。“……是嗎?”銼刀的聲音也在失去個性,讓人覺得,那已經不是人的聲音了,她的聲音明明低沉,但在這片黑暗虛空中呈現的地麵上,卻有著咆哮一般的回蕩:“你以為我是誰?”我所能感知到的範圍內,一切都在震蕩,隻剩下女性人形輪廓的銼刀陡然睜開眼睛,那是在五官近乎消失的臉上,再度出現的一隻眼睛,一切對之麵目進行的觀測都會不由得聚焦到這隻眼睛上,就仿佛這隻眼睛代表了她的一切。那是怎樣的一隻眼睛啊,就我看來,根本就不會出現在人的身上——這僅有一隻的眼睛,位於左眼的部位,絲絲的猩紅色勾勒出眼球,而眼眶則是和這片黑暗背景一樣深邃的黑色。它給人的感覺,和我曾經看過的那些異常的眼睛既相似又有不同的地方,讓我不由得想起“江”和“病毒”那樣不可思議的存在。而且,它的瞳孔,是螺旋狀的。可怕力量在攪動我身邊的一切,無論是堅固的地麵,還是一望無際的黑暗,都仿佛在一個莫可名狀的力量的驅動下開始旋轉。女性人形的手中,那咆哮著的,旋轉著的力量在彙聚,眨眼間就形成可視的輪廓,像是一把巨大的鑽頭。這明顯不是銼刀擁有的力量形式。神秘的力量不明來曆,無法理解其機理,隻有其造成的現象可以部分觀測,並實際體驗到它造成的影響,儘管如此,這不確定的可能性卻不會巧合地突然出現。看到銼刀此時的變化,我已經十分肯定,造成銼刀這種變化的絕對不是她自身,也並非單純是她自己驅使神秘力量造成的結果,雖然看起來像是某些人在絕境反擊時的爆發,但其本質根本不同。有彆的東西在促成銼刀的這種變化,並且,銼刀本身就具備接受這種促進的渠道。我的直覺在發出強烈的警報,不是因為銼刀此時展現出來的,那既宏大又細膩的力量,而是針對促成銼刀產生變化的因素。那到底是什麼?我無法確定,但卻有一些想法。強大而異常的力量絕對不會憑空就降臨到某個人身上,而某個人因為神秘所產生的變化,也絕對需要自身就擁有相對應的因素,就如同我的強大體現於我是一個魔紋使者,而更加強大的體現是因為我的“內部”存在“江”。銼刀身上到底有什麼?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她也是一個魔紋使者。但是,僅僅是魔紋使者是不可能突然就在意識態世界裡產生這麼讓人驚異的表現的。她的舉動已經超過了我所知道的許多意識行走者,那麼,銼刀突然就變成了意識行走者嗎?從這個問題出發,又會產生另一個問題:究竟是什麼讓銼刀變成意識行走者的?以我自身作為參照物,就是“江”的力量讓我獲得了意識行走的力量。那麼,讓銼刀在這個意識態世界深度突然展現出如此力量的東西,至少也不會比“江”差太多。我想到了“病毒”,但是,從過去的經驗來說,“病毒”卻是很少在某個人身上突然產生如此突兀的存在感,而往往是通過末日真理教這個龐然大物進行一些活動,並利用最終兵器進行調節。由此可見,“病毒”的存在體現方式,更多是趨向於一個宏觀整體的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