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是如此之暗,伸手不見五指,安德醫生隻能摸索著牆壁,沿著輪廓緩緩前進,他並非沒有進過塔內,就更能明白此時此刻的經曆與往常究竟是何等的不同。無論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還是如今所處的幻境,以及把自己逼入這等境地的異常,若是硬要用“末日症候群”來解釋,從精神層麵的角度去看待,也並非不能解釋,但卻總讓人有一種忽略了什麼的感覺。“病毒”本來就是未知之物,既無法觀測到實體,由其造成的末日症候群也充滿了種種謎團,病院裡針對病情的研究始終不能揭開其本質,用自己尚未理解的東西去解釋同樣未知的東西,無疑是違背研究宗旨的。安德醫生隻覺得自己就像是試圖理解太陽為何偉大的原始人,隻能在無知中將其神化,用自己的妄想去編織各式各樣的神話來解釋自己所無法理解的事物。所有在這個病院裡的研究是如此的坎坷,研究者們所知曉的部分距離“病毒”的本質有著看不見摸不著的距離,由“病毒”感染引發的種種異常,在無法理解的時候幾乎是充滿了無可抗拒的摧毀力。安德醫生既緊張又恐懼,無論身心都似乎已經千瘡百孔,萬分疲勞。他不時會猶豫,覺得這一切磨難都出於他拒絕了和研究小組一起行動的緣故,忍不住去假設,當初接受當事人的邀請,不再頑固地堅持自己的理念,也不獨自去追查那三個女孩的下落,以及“高川”的遺物,會不會有比現在更好的結果。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動的現在,不僅沒有找到那三個女孩,而且即便找到了“高川”的遺物,也沒能從中得到半點好處。被“高川”隱藏起來的卡牌,似乎並沒有研究小組所設想的那麼神秘。安德醫生在三個女孩的房間裡觀測那些卡牌的時候,有過極為特殊的體驗,但是,那樣的體驗並沒有在“高川”隱藏起來的卡牌中出現。儘管可以從“高川”遺留下來的講述其病院冒險的手稿中,去重新感受和剖析“高川”的精神狀態,但是,那手稿看起來也並非是多麼特殊的東西。反而是自己因為手稿中的內容,陷入了一種難以遏止的混亂狀態,那些看似十分自然的內容,就像是引爆炸彈的引子,自己的思維、情緒和感官,都經受了相當可怕的考驗。而這樣的考驗,讓人簡直不想再經曆第二次。還有那深紅色的月光在高塔上留下的奇景……這一切如今回想起來,就像是有某種力量,讓自己一步步走入陷阱之中。安德醫生完全不知道自己要麵對的是怎樣的惡意,隻是敏銳地感覺到了,哪怕自己已經進入了高塔,也不見惡意的減少。當然,僅從直覺上而言,那最直接的會傷害自己的惡意,已經被暫時屏蔽在高塔外了。可是,這異常的高塔,這異常的紅月,都意味著自己所麵對的,仍舊是未知的環境——安德醫生曾經覺得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這座孤島病院,然而,如今他切身感受到了,其實自己不了解的還有很多。僅僅是這座一直存在於病院裡的高塔都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它平時顯得如此普通,存在得如此理所當然,而讓人隻能看到其正常的表麵。讓自己抵達這裡的,究竟是某種意誌,還是非意誌的命運呢?安德醫生的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至今為止發生的一切,看似都是偶然的連鎖,但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更像是有某種意誌在用某種隱晦的方式,主導了這場可悲的戲幕。然而,如果真有這樣一種意誌在主導一切的話,那意誌的源頭究竟是什麼呢?是某個人類嗎?是人類社會中的某個集團嗎?亦或者是非人類的智慧存在?又或者已經超出了人類可以想象的深度?安德醫生隻覺得自己越來越無知,越來越迷惘,越來越無法肯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他隻是知道,自己必須堅持自己的想法,否則會連站起來的力氣都不複存在。他平日裡並不是什麼頑固的,不懂變通的老東西,但是,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讓感受到了巨大的精神衝擊,並且,這種衝擊不是隨隨便便用一些人人都知曉的大道理,亦或者他所知曉的心理學知識,就能夠安撫的。安德醫生覺得自己正陷入一種矛盾的精神狀態中,既瘋狂又冷靜,在腦海中沸騰的各種思緒、念頭和想法,讓他迫切想要繼續深入其中。黑暗,寂靜,仿佛隻剩下自己一個人,隻有感受腳下地麵的堅硬,以及手中牆壁的粗糙質感時,才能夠讓他不至於立刻發狂。安德醫生以為自己的眼睛很快就能夠適應這裡的黑暗,多少可以看到一些朦朧的輪廓,他很想找到一些燈火照明,以便於他翻看“高川”遺物中最後的筆記本。哪怕之前的卡牌和紙張內容,似乎都沒有多大的用處,但他仍舊對筆記本裡的東西擁有極高的期待感。“高川”是會寫日記的,而且在過去,被他記錄下來的每一種記錄,都會在之後被病院進行嚴格的審核,在相應的研究所中,關於高川日記的研究資料,已經堆滿了一個房間。安德醫生自然是看過那些報告和日記樣本的,但很明顯,那些日記並沒有他如今找到的這一本更加吸引人——即便還沒有翻看內容,但安德醫生已經產生了這樣的直覺:查看這本筆記可能要付出極高的代價,這似乎在證明,這本筆記的內容隱藏有符合代價的秘密。不知道走了多遠,但大概不太遠,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但也應該不算得漫長。安德醫生的眼前陡然有光芒浮現,他又看到了新奇的景象:前方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桌子上陳列著紅色的蠟燭,在完全沒有感覺到風力的時候,那些蠟燭的火焰也會輕輕地抖動。安德醫生陡然覺得,這套桌椅正是為自己準備的,自己應該在這個地方。安德醫生拖著疲倦的精神和身體,儘管有一些警惕,但仍舊隻能走上去,否則他還能夠去哪呢?在他離開原地之前已經摸索過,沒有找到自己進來時的那扇門。仿佛一切都在逼迫著他,最終的歸屬就是這個地方。桌子、椅子、燭光……最低限度的條件已經具備了,這就像是有某種意誌牽引著他,讓他必須到了這裡,才能夠去“高川”最後剩下的這個筆記本一樣。他完全沒有抗拒的能力,也沒有太激烈的抵抗情緒,於是他拉開椅子,坐下來,將卡牌和紙張放在桌上一角後,便打量著“高川”遺留下來的筆記本——它看起來就像是真沒有什麼特彆的地方,但是,筆記本的價值不在於其外表給人的感覺,而是書寫的內在。安德醫生懷著忐忑的心,半晌後將筆記本翻開,就看到一行行手寫的字跡,有一部分因為事後的修改而顯得塗鴉般淩亂。即便如此,繼續往後看時,安德醫生覺得自己逐漸可以理解末日症候群患者的歸宿,另一個他所不知道的,或者說,他不能觀測到的“末日幻境”出現在他的眼中。儘管這個“末日幻境”充滿了瘋狂的味道,看起來就像是一本二流的恐怖意識流,但仍舊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許多從係色中樞那裡得到的數據。儘管在更早的時候,就確認了LCL中可以保存大量的人格,而這些人格也是活躍著的。因緣際會才莫名成型的,無法人工製造第二個的係色中樞,和所有的末日症候群患者都有著理論上十分緊密的連接,並在病院中也對這個巨大又隱秘的體係,稱之為“末日幻境”,但是,像是這本筆記中所描述的那樣一個充滿了故事性的世界結構,卻也是第一次被人知曉。原來末日症候群患者,亦或者說,特殊實驗體“高川”在昏迷的時候,其感受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精神世界嗎?安德醫生越是這本筆記中的內容,就越是對這個宛如幻覺,卻又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幻覺的宏大世界生出極大的興趣。他不禁去想,如果所有的末日症候群患者都最終會看到、進入並存在於這個奇妙的精神世界中,那麼,自己會不會也去到那裡?當然,在“高川”這本筆記的描述中,那是一個十分可怕的,充滿了神秘性,又即將迎來末日的世界,但是,安德醫生仍舊覺得,那並不僅僅是“幻覺”和“夢境”可以形容的,無怪乎“高川”在醒來前後,會對病院現實產生那麼癲狂的誤解。不過,從對“高川”的觀察,以及筆記中的描述來看,凡是進入了末日幻境中的患者,似乎都會忘卻自己原來的狀況,無法從病院的角度對自身進行觀測。這讓安德醫生又有點兒遲疑,儘管這本筆記裡的內容,讓他似乎覺察到了一些末日症候群患者的下場,似乎並不是自己這些研究者所認為的死亡,但是,無法保留病院的認知,必須重新開始,還要承受那種末日降臨的磨難,這個“末日幻境”也的確不是什麼好去處。僅僅隻能說,在病院裡觀測到的末日症候群患者的死亡,並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死亡而已。安德醫生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一些研究理論在這本筆記的故事內容中得到了體現,從係色中樞那裡得到的數據中,大量未曾解析的奇怪數據,也似乎可以從中找到某種規律性。這些蛛絲馬跡讓人不由得展開奇妙的聯想,甚至讓人忍不住沉醉其中。儘管過去病院已經肯定LCL這種液態物質可以保存人格資訊,並能夠從一部分理論上猜測這些人格資訊無時無刻都在產生交互反應,但是,這方麵的研究到了這個程度就無法再深入下去。既無法知曉這些資訊的具體內容,也不清楚這些人格到底產生了哪些變化,更無法實際觀測到具體的情況,哪怕利用係色中樞得到了數據,並通過錄入“劇本”的方式,去刺|激這些人格資訊的變化,最終得到的東西也有百分之九十九是難以解析的。硬要形容的話,那就像是需要去破譯一個語言體係截然不同,同時也沒有參照物的古老語言,這種語言並不是形象化的,更像是某種密碼。地球上未曾破譯出來的古老語言文字體係尚有不少,而從病院的研究工作來說,要知曉係色中樞反饋出來的數據到底是什麼意思,可能要比完全破譯所有地球上已知的古老語言文字體係更加艱難。“高川”筆記裡的描述,看起來當然像是一個精神病人的幻覺和想象,是其臆造的虛幻世界,然而,既然從這個故事中可以找到一些規律,隱隱和現有理論相應和,那便不完全是巧合與臆造了。在這之前,從未有人意識到這一點,恐怕就是被研究者們對精神病人的固有認知,以及在研究進度受阻的焦躁所阻礙——明明顯而易見的東西卻久久沒能被發現,這在研究工作中乃至於在日常生活中,也並非是罕見的情況,更何況這個筆記裡的內容所體現的東西,顯然十分隱晦,談不上顯而易見。就算“高川”一直處於被監控的狀態,與其有關的事物都會經過再三調查,而這本筆記的內容或許也曾經被什麼人看到過,也不意味著,就一定可以有如今的發現。安德醫生有點兒興奮起來,在“高川”的遺產中,這本筆記的內容似乎擁有遠超另外兩者的價值,問題在於,如何將這種價值挖掘出來並變現——包括他在內,幸存的人們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了。他按住劇烈跳動的胸膛,告誡自己必須冷靜下來,他的腦袋裡有太多與這本筆記有關的想象,但是,其中大部分是無法利用現有手段去證明的。他要從那無數的設想中,瘋狂的想象中,找到一條真正可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