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醫生專注又熱切地審視高川筆記中的內容,不時合上筆記,默默地思量,又打開筆記,去翻閱已經看過的部分,試圖挖掘出更深入的內容。“高川”用冒險故事的寫法記載了他在末日幻境中的經曆,因為其自身精神問題,以及所經曆事件的荒謬離奇,讓大多數故事充滿了意識性的因素,宛如精神病人的突發奇想和囈語,用詞造句繁瑣累贅,加上末日將近的背景,更是黑暗沉重。這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故事,但拋開那些修飾性的內容,反而可以讓人感受到一些其本人和其遭遇所暗示出來的真實脈絡。這本筆記中的故事內容,和孤島病院中已經發生的情況有著密切的聯係,不僅僅是“高川”自身的故事,更是更多末日症候群患者的故事。安德醫生這本筆記,並不是為了進行娛樂活動,不是為了減輕生活中的壓力,因此,故事本身所擁有的足以讓普通讀者們抗拒的那些缺點,在他的眼中反而是優點。那些讓人頭昏腦脹的記敘方式,反而讓他覺得自己更加明白了“高川”乃至於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狀態演變。有許多疑問,是“高川”自己也已經在故事內容中,借助“我”這個第一人稱主角,以及“高川”這個第三人稱主角的思考進行提問的,並且,其自身也給出了諸多猜測。而這些問題和答案,對安德醫生來說也擁有相當高的參考價值。安德醫生有一個相當明確的認知:這本筆記中所提到的“我”和“高川”,並不是真實高川本人的寫照,而是其精神活動的一個修飾性的角落。整個筆記體現的“高川”,至少有三個:身為這本筆記作者的高川本人,高川將自身帶入其中的“我”,和用第三者的視角去編造的“高川”。而這三個高川都分彆代表了“高川”在不同人格意識活動中的精神狀態和思維脈絡,是其本我、自我和超我的一種體現。或許一般人看到這本筆記內容,隻會局限於故事表麵的內容,但是,同為末日症候群患者的安德醫生反而能夠更加深入地去感受,“高川”借助這本筆記,到底是想要說什麼——那些連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亦或者已經無法明白的東西。甚至於,安德醫生時而會覺得,如果不是自己也感染了末日症候群,恐怕也是無法在筆記時產生共鳴的。他也可以想象,其他那些在感染末日症候群後變得古怪的研究者,例如阮黎醫生和她的導師,到底為什麼會做出那些不可思議的舉動——那絕非單純是一種自知命不久矣的瘋狂。然而,所有末日症候群患者都必須麵對一個嚴峻的事實:當自己似乎可以比過去更加理解末日症候群的時候,自身也已經命不久矣,陷入了絕境之中。安德醫生覺得這本筆記讓自己突破了視野和思考的局限,似乎已經有能力去做更多的事情,但是,真正要說清,自己究竟還能做點什麼,卻又沒有一個更加具體細致的輪廓。他為此感到苦惱,有一種更加沉重的痛苦和絕望,漸漸彌漫在心頭。身為人類,如果沒有工具,也沒有麵麵俱到的思路,哪怕擁有做事的動力和能力,也無法做到任何事情。就這麼苦惱著,安德醫生的腦海中,那始終無法集中去思考一件事的念頭中,陡然產生了這麼一個想法。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真正需要的東西,也許會和筆記內容並沒有直接的聯係,自己應該跳出故事內容所呈現的表象,直接從筆記本身的存在入手。“高川”為何能夠寫下這本筆記?為何會是這樣的內容?他在末日幻境中的經曆,他在這種奇妙活動中的精神變化,以及在這個過程中的生理變化,彼此之間又有著怎樣的關係?安德醫生無法阻止自身念頭的膨脹,但他仍舊可以強行讓自己合上筆記,不再去注意裡麵的內容,哪怕他還沒有看完全部的內容。出於“人類補完計劃”的理論構想,安德醫生早就有過重新將LCL中的人格資訊“下載”到“人造新軀體”中的想法,具體來說,高川複製體也是這一理論構想的部分實證的成果,然而,要將理論完全變成事實,需要跨越許多難關。而要確保最終結果具備可控性,更是難上加難。不過,“高川日記”的存在,讓他覺得又有一部分難關被跨越了。“還有希望,一定還有希望……”安德醫生這麼告訴自己,並試圖讓自己相信,自己所想要相信的“希望”,同樣是“高川”從未放棄的理由。當安德醫生再一次合上筆記的時候,他就生出了一種劇烈的衝動,想要立刻返回係色中樞,對那些循環流淌的LCL進行操作,儘管具體的做法仍舊十分模糊,理論上也到處都是漏洞,似乎永遠都無法補完,但是,那股衝動讓他覺得,哪怕事先沒有準備,但隻要自己到了那個地方,自然而然就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通過對LCL中的人格資訊進行操作,逆向將一部分LCL變回人體狀態,並在這個過程中,應用人類補完計劃,製造出一個理論上才會存在的“完人”,而這個逆向實驗最優秀的實驗品,毫無疑問仍舊是“高川”。安德醫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衝動,但是,這個想法的由來對他而言是有邏輯的,並非是莫名其妙就形成的,當自己試圖完成“人類補完計劃”的理論時,其實就已經為這件事埋下了伏筆。哪怕沒有成為末日症候群患者,自己也會那麼乾,隻不過是時間問題——如今,同樣變成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自己已經無法等到理論完善了。安德醫生越是意識到自己可以這麼做,去做這件事的衝動就越是強烈。他用力站起來,繞著桌子來回踱步,就像是磕了藥一樣的興奮感和暈眩感,讓他恨不得立刻帶著高川的遺產離開這裡。這片黑暗什麼都沒有,隻有桌椅和燈光,如此簡陋的環境,已經不足以讓他平複那越來越激動的情緒。然而,另一方麵,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狀態很不正常,這不是一個正經而嚴謹的研究者所應該有的想法和心態。然而,就像是中了毒癮一樣,即便理性覺得這樣不好,也無法阻止那宛如本能反應般的衝動。他自覺得大腦轉動得越來越快,許許多多的已知信息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拚接出來,幾近真理,所有的壓力都在強迫自己去相信,自己真的已經把握到了最終勝利的脈搏。“高川……必須是高川才行……”他喃喃自語,哪怕沒有一個具體的思路,更不確定真到了當場,自己應該先做什麼後做什麼,也仍舊無法阻止他這般喃喃自語,“一定是這樣的,超級高川。隻有先把高川資訊下載重構,以驗證人類補完計劃的可行性,才能從重構的高川身上去反推末日症候群的本質,對‘病毒’進行逆向解析……是的,一定是這樣的。缺少高川的話,所有的理論都會缺乏實踐的載體。”——超級高川計劃,對,這就是超級高川計劃,必須用超級高川的誕生,來證明過去已有的理論,找出正確的部分,剔除錯誤的部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那已經十分強烈的衝動,讓安德醫生不可遏止地去想象超級高川計劃成功後會給研究帶來的好處,而他根本就數不清這些好處,隻覺得利大於弊。甚至於,讓他覺得,隻要完成僅存於如今自己腦子裡的“超級高川”,就能夠從之後的研究中,製造出更好的特效藥,乃至於針對“高川”這個末日症候群患者個體有效的血清。繼而,在“高川”這個個例身上所取得的成果,將能夠普及到其受眾身上。也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解決,至少也是暫緩迫在眉睫的危機。就像是他自己想到的,又像是被什麼迷幻的聲音提醒了一樣,他又進一步意識到了,係色中樞在過往的表現中,存在一些不和諧的蛛絲馬跡,並且,隻要聯係到桃樂絲這個失蹤病人的身上,就能夠產生更多的可能性,而在這些可以想象到的可能性中,桃樂絲變成了和係色中樞一樣的存在,並和係色中樞聯手推動“超級高川”誕生的可能性,更是莫名地讓自己信服。雖然沒有證據,但是,這種邏輯是存在的,可能性也是具備的。儘管還有其他的可能性,但是,安德醫生越是思考,就越是相信“超級高川計劃”可以成功,並覺得,早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就已經被推動了,他過去僅僅是“還不知道”而已。——是係色中樞隱瞞了這個計劃。那個由心而發的聲音在安德醫生的腦海中回響著。安德醫生感到更加的煩躁,他覺得是自己失誤了,竟然從來都沒有朝著“係色中樞有意識地進行了違規操作”這方麵去考量。在過去的自己眼中,係色中樞就像是日常研究使用的超級計算機,但如今回想起來,係色中樞卻不是這麼簡單的東西——在本質上,在有無自我意識上,都和過去所知道的那些超級計算機截然不同,而為什麼到了現在,自己才意識到呢?就仿佛是有一種朦朧的力量,蒙蔽了所有人於過去的知慧。安德醫生繼續追尋原因,他十分清楚,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不太一樣,不僅僅是在末日症候群患者這個身份上,也是在自身所處的環境上。他猛地停下腳步,目光從筆記的封麵移開,投向周遭一望無際的黑暗。所有導致自己進入這片黑暗的因素都來得如此巧合,就像是自己命中注定要進入這片黑暗一樣,從這個角度出發,自己之所以能夠想到過去從未想過的東西,究其原因,是否就是這片於高塔內存在的黑暗?又是否當自己離開這片黑暗的時候,自己的這些想法就會消失?不,更讓人疑惑的是,為什麼高塔內會是如此黑暗?在其中,是否除了桌椅和燈光,還有彆的什麼東西?安德醫生有一種緊迫感和矛盾感。他既想立馬離開這個地方,回到係色中樞那裡,又想要留下來,去瞧瞧在黑暗中,是否還存在彆的啟發性的事物。自己的遭遇十分不正常,安德醫生清楚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他也覺得自己已經沒有更多更好的選擇了。自己必須接受這樣詭異的,無法理解的,重重謎團的情況,才能夠在如此絕境中繼續前進。如今,已經不是質疑的時候了,所有無法理解的,存在疑慮的想法都必須扼製,安德醫生堅定了念頭,慎重地如此告誡自己。在沒有任何證據,也不確定什麼才是“正確”的情況下,自己必須行動起來,不,應該說,自己更要行動起來。這麼讓人瘋狂的絕境,哪怕是做錯了事情,也比什麼都不做更好。安德醫生定了定神,就這麼說服了自己,再次拿上卡牌、紙張和筆記,心懷恐懼和矛盾,再次踏入前方的黑暗中。無聲的黑暗,讓他的念頭叢生,讓他忍不住去想象更多好或不好的東西,讓他的思維達到有生以來的巔峰,然後,他漸漸明白了,自己到底要走哪個方向——這是一種若隱若現的直覺,像是怪異在耳畔的低語,但卻讓他覺得,照著這麼做,一定會有所收獲。於是,他照著做了。在黑暗中走了一段時間,就算以自己的心跳和脈搏做參照也不知道是長是短的時間後,安德醫生終於看到了前方有光亮起,仿佛那裡就是出口。這突如其來的光亮,沒有阻止他的步伐,連步子頻率都沒有改變。安德醫生就這麼筆直地走向光亮。他有一種強烈的情緒,仿佛前方就是一個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