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光亮,腳下便是宇宙——安德醫生目瞪口呆地環視四麵八方,深邃的星空就在他的眼中延伸到無垠的遠方。行星、恒星、衛星、流星、超新星、白矮星、巨紅星……他所知道的星體就仿佛芝麻一樣點綴在黑暗中,釋放出的光和熱在抵達他的身邊前就已經被那深邃的背景吞噬了,他還看到了黑洞正在蠶食星係,看到了宛如銀河係一樣巨大的懸臂在緩緩轉動,而那些說不清到底是什麼星係的河外星團就如同盤子一般大小。是的,雖然是向遠方無限延伸的宇宙,但這裡的一切都仿佛微縮的,相比起來,安德醫生就像是一個跨越了諸多星係的巨人。他下意識屏住了呼吸,但他其實是可以呼吸的,在他的感覺中,這片宇宙並非真空,讓他生存下來的必須物質,在這裡到處都是,就如同在正常環境中呼吸著空氣。即便如此,他仍舊震驚到了不能去呼吸的程度。安德醫生根本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看到這樣的景象。他對自己上一秒的認知,仍舊是在塔內,是在那片濃鬱的黑暗中,儘管那樣的黑暗也同樣是詭異的,與此同時所認知到的塔內情景,也和他過去所見過的塔內情景完全不同。比起邏輯,他更多是根據自己的感覺在思考、判斷和行動。但無論怎樣,在見到這片宇宙之前的那些異常的體驗,都更加讓人覺得真實。安德醫生注視著這片宇宙,感受著自己神經的顫抖,想象力在凝固,大腦中曾經混雜的那些思緒,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抓了出來,扔在這片無垠的宇宙中,於是,他便知道了自己的渺小——哪怕自己的身體橫跨了數十個星體,每一個星體和他自身對比起來就如同芝麻一樣微小,但置身在朝著無限遠處彌漫的星空麵前,也同樣是渺小的。自己的巨大和自己的渺小,矛盾而同一,給他一種難以言喻的衝擊。安德醫生幾乎忘記了自己本來想要做什麼,無法思考的他漸漸感覺到了一陣輕鬆,仿佛就這麼下去,在這片宇宙中融化——一種比感官狀態更高層麵上的融化——才是正確的選擇。就在這種詭異又美妙,充滿了矛盾但又讓人欲罷不能的體驗中,他陡然意識到了什麼。他無法說清楚自己究竟意識到了什麼,那並非是看到,並非是用五感去認知,似乎是從一個超越人類感官的角度上,可以覺察到一些隱約的什麼——那是在無限擴展,被無數光亮點綴,卻又吞噬了光亮,連黑洞都能夠容納的黑暗背景中,有某種色澤質感不一樣的陰影在蠕動。雖然難以形容,但硬要用他自己這一輩子的認知去描述的話,那就像是在宇宙背景中有那麼一層薄薄的,近乎透明的膜被揭了起來。之後,安德醫生看到了什麼,但他完全無法解釋,也完全無法描述,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亦或者說,當他重新清醒過來的時候,他隻是覺得自己看到了什麼,並且篤定而狂熱地堅持自己看到了什麼,而這份篤定和狂熱是如此的無端,毫無邏輯,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即便如此,安德醫生也無法解釋在自己身上,在那不知道多長的注視宇宙的時間裡,從頭到尾都發生了何種變化——他肯定自己已經發生了改變,並對自己還活著,有一種由衷的膨脹的喜悅,他長時間陷入一種難以思考,但又仿佛是思考得太多的靜默中,仿佛在這樣安靜的時候,就能夠品味自己還活著的喜悅。哪怕是清醒的時候,安德醫生也無法把“自己正處於怎樣的環境中”的觀測和思考納入自己的認知中,他無法去思考,看到了也不能想,想到了也沒法說,就像是有一種無形又可怕的力量,正在啃噬他的意識、思維、精神或靈魂這樣非物質性的構造,最後將蛀穿所有,隻留下一個物質性的空殼。在這個過程中,哪怕感到恐懼和絕望,他也無法分辨出來——安德醫生掙紮著猛然睜開眼睛,他看到了自己正坐在桌前,拿著筆在“高川”的遺產筆記上,寫下以自身為主要視點的故事——這是他自己在黑暗中行走,進入詭秘的微縮宇宙,並在奇妙的體驗中,整個人的意識和意誌徹底被可怕的不可描述的存在瓦解的故事——正因為是寫在筆記之中,所以才能認知到,這一切都並非“事實”,然而,哪怕他對自己為何寫下這樣的內容感到不解,對自己是何時開始書寫的,也有著一段記憶的斷片,但這個奇妙的故事對他而言,就像是真的體驗過了才書寫下來一樣。安德醫生從自己的體驗中,再一次深刻感受到了“高川”寫下筆記時的情況,或者說,有一種無比深入的感同身受的感覺:將自己認知到的親身經曆以修飾性的筆法寫下來,自己明明不是書中人,卻仿佛幽靈一樣在這個自己撰寫的故事中遊蕩。和自己同名的書中人物,既不是完全的自己,但也仍舊是自己。那是一段陰影,是一段意識的徜徉,是真實的虛幻,也在虛幻中存在真實的東西,更是一場噩夢。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自己不是在黑暗中走向光亮的途中,而是仍舊坐在黑暗之中,就著燈光在桌邊寫字?在記憶的某一段,對自我狀態的認知發生了可怕的錯亂,即便安德醫生自己也擁有豐富的理論知識,也無法僅靠這些知識卻給出一個讓自己徹底信服的解釋。現在,他對“停下筆、合上筆記,站起來走向黑暗深處”之類的舉動有一種深深的發自內心的恐懼,他不自禁去會想,倘若自己真的這麼做了,就會變成自己寫下的那段故事一樣,陷入一個無法理解的狀態中,換做他人遇到了類似的情況有何種想法,他不知道,但那不是死亡,僅對他自己而言,比死亡更加可怕。安德醫生完全不能接受自己變成故事中的“安德醫生”那般下場,相對而言,雖然不知道為何自己還在這片黑暗中停留,但“坐在桌邊書寫故事”這麼一種舉動,卻又是他覺得自己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行為,因為每個人都可以拿起筆寫點東西,隻要認識字,就可以寫一首爛詩或蹩腳,沒關係,也許內容慘不忍睹,但這樣的行為對人類自身而言,是十分正常的舉動。“走出黑暗,走進宇宙,在宇宙中溶解”……倘若這隻是在自己書寫的故事中的情節,就還可以接受,儘管看起來就像是三流的情節。是的,無論是多麼蹩腳,或者多麼詭異、奇妙和不可思議,乃至於無法理解,隻要隻是自己寫出來的故事,隻是在用著“詭異”、“奇妙”、“不可思議”和“無法理解”這類詞彙去描述,那就完全可以接受。相對的,真正去體驗這些詞彙中所包含的深意,乃至於已經超出這些詞彙意義的深意……那就真的是無法想象了。安德醫生渾身顫抖,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停下筆,從這張椅子上站起來了,一種本能的抗拒和深沉的恐懼正在限製他的行動,隻讓他的大腦可以工作,甚至,以比過往更活躍的狀態工作。他隻能去想象,去思考,去記錄,而無法去做更多的實踐,當他意圖去這麼做的時候,哪怕有一點點行為和這樣的意圖扯上關係,那深沉得難以解釋的,發自內心的恐懼感,就會將自己的靈魂都被淹沒般窒息。安德醫生顫巍巍地拿起筆,無法去思考更多,隻是在一種超然的體驗下,在高川的筆記中,描繪一個新的視角,延續著“高川”尚未完成的,在末日幻境中的大冒險。他覺得,自己說書寫的這些內容,將會成為某種可怕的影響力,對如今的孤島病院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這是不好的,不正確的,極度危險的行為,自己不應該這麼做,可他無法阻止自己這麼做。他又聽到了那夢幻的歌聲,那夢幻般的劇場,幽魂在低吟,而自己也是幽魂中的一員,也在寫作時低吟。那是對某種偉大的讚頌,是對邪惡的編造,是人用自己可以理解的詞句去描繪自己無法理解的意義,是奇妙的,也是惡意的。但更多的是“毫無意義”。人類的感官體驗,以及由此產生的各種思維和道德觀念,乃至於人類對自身的觀測和認知,都是無意義的,僅僅是一篇讚美詩,就更加毫無意義了。隻是,人的觀測和認知賦予了它的意義,因此,這意義不過是覆蓋在那無意義的本質上的一層欺瞞的假象和謊言罷了。人自以為是有意義的東西,其本質卻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人類自以為有意義而產生的高傲或自卑,在這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本質麵前,是如此的渺小。安德醫生不明白自己正在經曆的一切,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究竟是自己身為末日症候群患者而發了病,還是真的有某種超乎想象的事實正在以超乎自身感官的方式發生。他雖然覺得自己在做夢,但又不完全是在做夢,在虛幻的夢和自知的真實之間,有一段模糊的曖昧的晦澀的地帶。他的腦海中,突然有聲音對自己發問,自己所在的這座孤島病院,又是怎樣呢?起初,他無法很快明白這個問題的意義。但是,從自己腦海中發散的想法又開始深入問到:自己在這個孤島病院裡工作,所見所聞和親身體驗,到底是真實還是一場夢境?安德醫生第一時間就回答了這個想法:“當然是真實的。”他對此從來都沒有懷疑過,毋寧說,他相當警惕,一旦懷疑這個事實,自己就會真正從精神上崩潰。懷疑自己所處的真實,正是精神病在自我認知上的一種病態表現。於是,那個想法又自問到:“孤島之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呢?自己真的知曉外麵的世界嗎?還是自以為知道,實則隻是自己編造出來,欺騙自己的認知?”安德醫生聆聽自己的心聲,迅速去回答,並去描繪自己所知道的外界的景象——當然,那隻是過去尚未進入孤島時的見聞,他身為研究者,遊走於世界各地,見過不少普通人一生都不曾見過的風景。之後,他進入孤島病院,漸漸掌握了研究方向的主導權,便再也沒有離開孤島,並且,在病院已經無法阻止“病毒”感染的現在,從島嶼和近海處的異變可以清晰感受到,孤島外的世界正在發生可怕的變化,病院的工作和生活支援被中止了,沒少讓人產生不好的想象。然而,那個心聲再一次向安德醫生自己質問:——孤島之外,那大海的另一邊,真的還存在世界嗎?自己所認知到的,這個孤島病院,以及站在島嶼邊能夠看到的海天相接之處,不就是“全世界”嗎?自己既然已經無法離開這個島嶼,無法再去證明島嶼到的世界還存在著,又為何如此篤定,自己不是在一場噩夢中,而在這個噩夢中,這個病院孤島就是唯一的容身之所?“不,不可能,這座島嶼隻是世界的一小部分罷了……”安德醫生停下筆,按住額頭,他大汗淋漓,隻覺得腦漿仿佛被鐵棒翻攪著。但是,正如那質問的心聲所說,他似乎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自己真的不是置身在一場惡夢裡,也不能否認自己已經患上了末日症候群,更不能肯定,此時此刻的自己,並非是受困於精神幻覺。如果自己早已經發病,陷入一個看似真實的精神幻覺中,那麼,又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自己所知曉的孤島病院之外,在那不斷讓人產生不祥發想的線索中,在那陰沉的海麵和變異的生態之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實的?當安德醫生從這幾乎摧毀了他的理智的意識活動中掙脫出來時,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幻夢境”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