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小的素體生命有著精巧修長的四肢和一看就知道十分靈活的蛇腹,僅從第一眼的感覺來說,這是一個同時具備高速和靈巧的敵人,掌握有很強的近身戰技巧。它的奔行姿勢幾乎就像是野獸一樣,用前臂作為輔助性的支點,身體在行進中壓得很低——這樣的俯身平衡,義體高川也能夠做到,但卻沒有想象中來得那麼簡單。如果隻因此認為這個素體生命隻擅長打近身戰,這種認知很可能就會在下一秒就將自己埋葬,義體高川已經很久不用“看到”的狀況去評估對手了,在充斥著“神秘”的戰場上,任何固有觀念都有可能被打破,而用人自身那淺薄的認知觀念去對待在一個生存環境存在極大差異的異類智慧生命,用人的思維方式去揣測那些看似人的存在,從來都被證明是一種致命的錯誤。義體高川不知道自己在這些素體生命眼中到底是何等模樣,又是怎樣的觀感,他可以知曉自己義體的每一次變化,隻因為這些變化的數據都已經記錄在冊,然而,那龐大的數據,他又如何可以在短時間內了解完呢?這些變化的開端都源於太過於頻繁和激烈的戰鬥,在這種戰鬥頻率中,根本沒有多少時間把精力消耗在確認自我狀態上——的確,他仍舊是可以“想”的,也是可以“認知”的,然而,這些行為在那最驚險的戰鬥中,正是多餘的消耗。因為病情侵蝕而產生的那源源不絕的思考為何讓人感到恐懼?因為這些思考不僅僅在引導和揭示認知,也在占據自身對情報的處理能力。而今,義體高川已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大腦”了,他用整個身體戰鬥,用整個身體產生行為的同時,也在用整個身體思考,這其中有多少是屬於“本能”的部分?有多少是屬於“主觀意識”亦或者“潛意識”的部分?他不知道,也無法分辨,人的“大腦”是極為複雜的工程,其中有諸多的區塊,這一點放在“腦硬體”這樣的技術上也是相似的。但是,當整個義體都在負責原本理應又“大腦”負責的工作時,他突然發現,義體的結構致密精巧,卻又沒有多少功能區分——“大腦”內部負責處理資訊的區域和結構是不同的,有時也是多個區域結構聯合工作,但是義體呢?構造體材質呢?這都是些從物理層麵找不到結構的東西,也沒有區塊的劃分,當將它視為“物質”的時候,這一大塊“物質”看起來就僅僅是一大堆堆砌起來的同一性質的物質而已,既沒有什麼原子,也沒有什麼分子,它根本就不屬於常識中的人們所見的那些由“微粒”構成的東西。它不是碳基,也不是其它的什麼基,硬要說的話,神秘專家理解中的“素體生命”一詞倒是在意義上,相對正確地做出了形容:就是“素基”而已,“素”是什麼意思?“基”又包含了怎樣的意思?兩個詞語所包含的所有語義結合起來,然後再經過發想,似乎就能夠搞懂這是什麼玩意了——但也隻是似乎而已,有誰真的明白“素基”和“素體生命”到底是什麼嗎?有沒有一個明確的解釋?答案是:沒有。這是曖昧的,強大的,基層的,樸素的——一種源於人們可以認知到的,想象中的最單調卻也是一切高等功能的基礎的構造。義體,素體,構造體,素基,灰粒子……這些在正常的人類社會中鮮為人知的詞語所代表的東西以及其意義,彼此之間有著最為緊密的關係。義體高川不由得想到,恐怕這些素體生命其實就和如今的自己一樣,不是用“大腦”去認知和思考,而是用整個身體去進行相應的活動吧。由“整個身體”去思考,而不是由身體的單一部分去思考,由“整個身體”去反應,而不是身體的某一部分做出反應。這種動輒整體性,不存在信息傳播,也無所謂遞歸和並行序列的運動方式,讓人難以理解。不過,既然自己都已經成為這樣的運動構造了,那麼,哪怕無法理解,也能夠自如地運動起來。不要去思考,因為思考就不可避免帶上人類的認知,而這樣的認知隻會對無法理解的運動產生妨礙。哪怕桃樂絲強調過,不要放棄思考,不要將一切都歸於感受,那隻會讓自我加速被侵蝕。但是,義體高川不覺得,眼下的戰鬥可以遊刃有餘到讓自己繼續思考。義體發生的變化,導致了自己的意識和行為不得不進行相應的變化,以契合義體的變化——這是物質載體強烈影響精神層麵活動的最明顯的方式。義體高川不知道桃樂絲和近江是否已經預見了這種情況,畢竟,義體的創造、調整和改造都是她們進行的。她們所做的事情,讓自己在失去了腦硬體和原生大腦的時候仍舊可以全效率工作,甚至於比之前用腦子的時候更有效率,這或許就是她們所希望的針對惡劣處境時所應該有的適應能力和續航能力,但是,對於親身體驗這個過程的義體高川來說,他並不覺得,如今自己精神意識層麵,以及人格認知上的變化,是她們所想要見到的。當承載人格意識的物質載體發生變化的時候,人仍舊是“人”,這不過是故事中的美好。那些變成了妖怪的人,以及生命結構發生變化的仙人,仍舊可以用“人”的認知角度去思考,並認可“人”的概念,亦或者擴大“人”的概念,從一種自我意識範疇,強調自己的人性,這樣的事情在義體高川的眼中,就像是童話一樣美麗,也如同童話一樣不真實。在不到零點零零零零零一秒的時間裡,在義體高川從自我觀測形象中,看到那蔓延的猩紅色,如同火焰,如同鮮血般,環繞在脖子上,向著身外飄揚而起的時候,一種強烈的,如果否認就是欺騙自己的感覺,從他的內心生出浮現出來:過去的自己或許還處於一個似人非人的曖昧狀態,而現在的自己則已經百分之九十九不屬於“人”了。但是,自己到底是什麼?不知道。和素體生命看起來極為相似,但自己是不是已經變成了素體生命?亦或者是一個另類的素體生命?不知道。義體、素體、構造體、灰粒子……這些東西無論彼此之間的聯係有多麼深刻,他也完全沒有足夠的信息進行對比分析,也沒有人前來解答。他的視野中所有活動的生命,都是敵人。在旁人眼中大概是隻能用“瞬間”來形容的過程,在義體高川的眼中,被分解成極度清晰的片段。即便如此,他仍舊可以理解,這個直接衝向自己的矮小素體生命到底有多快,而在他的背後,那群站在透明牆邊,隔著牆壁似乎再觀察,也似乎在操作著某些工作的素體生命,動作也十分快——它們要做的事情似乎很繁瑣,需要消耗一定的時間,但整個過程卻行雲流水,看起來沒有碰到多少阻礙。義體已經通過“莎”內部特有的渠道,以無線的方式入侵這些素體生命正在操作的界麵,但是,本應該完全由“莎”控製的這些內部信息,以及在最壞情況下也理應生效的自我保護機製,都如同石沉水底,沒有半點反應的征兆。所有信息的交流,入侵和反入侵,全部都在義體和素體生命兩者之間進行,也似乎隻有自己雙方而已。這帶給了義體高川極為熟悉的那種敵眾我寡,以一敵眾的感覺。他就算沒有看到,也知道了,三仙島就在那個玻璃牆的後麵,那是一個從這個位置看不到底部的深淵,一個足以容納整個三仙島,並將其隱藏安置的巨大空洞。正因為這個深淵空洞裡存在著最為強力的安全隔離機製,所以,這些素體生命隻能以眼下這看起來高深,但其實算是十分“拙笨”的方式進行處理。要撬開這個容納了三仙島的“保險箱”,對這些素體生命而言,似乎隻是時間問題——不過,既然有了這樣的感覺,那就意味著距離它們徹底入侵三仙島還有一段時間。在高速的戰鬥中,這個“一段時間”已經綽綽有餘了。更巧的是,義體高川也同樣不想嘗試自己去開啟這個“保險箱”,誰知道在轉移了三仙島的使用權限後,一直和近江有聯係的“莎”到底在其中布置了多少陷阱呢?哪怕“莎”如今一直都沒有回應,但是,在萬一的情況下,義體高川不覺得自己有多少幾率可以順利地避開所有的安全隔離機製,重新將三仙島開動。從這個角度來說,如果沒有這些素體生命開路,大概無論是他還是奔向宇宙聯合實驗艦隊其它船艦的神秘專家們都要頭疼一陣時間吧。這些不是“思考”,而是義體運作直接給出的“結論”,沒有思考的過程,一個又一個既定的結論,正在引導義體高川的行動,讓他知道該怎麼做——不,在知道之前,義體已經響應這些結果了。產生結論,響應結論,這就是如今義體高川的全部,所有的精神意識活動都不再是符合人類常識和人體規律的方式,雖然在用“想”和“念頭”來描述,但也並非是因為這樣的描述正確,而僅僅是在人的語言詞彙中再也沒有其它更好的描述了而已。去除意識活動的一部分過程,直接得到結果和響應結果,讓義體高川的行動更加詭異而迅捷,速掠產生速度,正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效率被應用起來。在第一個瞬間,矮小的素體生命還能跟上來;第二個瞬間,其反應就已經和義體高川的舉動產生了落差;第三個瞬間,矮小的素體生命以莫名的方式強行超速,但在“速度”這一長處之外,義體高川在戰爭中鍛煉出來的技巧已經在雙方交錯之間發揮了作用。第四個瞬間,義體高川和素體生命互換了位置。義體高川那徹底變成了“外骨骼裝甲”形象的義體產生處處龜裂,長長的飄揚的宛如血與火的圍巾也在銳利如刀的氣流中被切割,灑落在半空中。但是,當這些像是血雨,像是餘燼火星的東西沾在義體上時,這些損壞的部分就如同有生命的血肉一樣蠕動收縮。在他的背後,那個矮小而迅猛的素體生命已經重重陷入地麵,四肢儘皆扭曲,脖子也差一點被硬生生摘了下來,隻餘下宛如脊椎神經一樣的管線接駁著。這個人形的軀體就如同人一樣在抽搐,它沒有死,隻是無法重整姿態爬起來,它當然還有戰鬥的想法,它還有許多與之伴生的武器,以及圍繞這種近乎臨界兵器的武器發展出來的更高超的戰鬥技巧,然而,當它沒有在交戰的瞬間就用出來時——無論是什麼原因——就已經無法再使用了。很不巧,義體給出的結論是,如果這個矮小的素體生命在特性上不是和高川這麼相似,那麼,它完全不會這麼快就被解決掉。許多怪誕而神秘的力量,能夠避開最直接的物理性衝擊,將戰鬥帶入另一種節奏,另一個角度中。隻是,這些素體生命似乎覺得,和高川的特性最相似的人選,能夠知己知彼,才是最好的對手。過去的戰鬥已經多次證明,和高川相似的敵人,從來都沒有戰勝過高川。反而是差異性極大的席森神父,才最有效地進行過對抗並取勝。無論是在物質層麵的戰鬥,還是在信息層麵的戰鬥,義體高川都已經漸入佳境,他沒有什麼想法,這一切完全由義體主導,又是那麼的理所當然。他隻是按照自己最基礎的構造進行最基礎的活動,勝利就如同一種必然性般來到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