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者誕生了,也在誕生的同一時間就死亡了,但它們的勝利毋庸置疑。我走出地下大廳究竟用了多長時間,已經完全無法計算了,這個巨大的空間中,除了由牆壁構成的輪廓沒有太大的變化,但除此之外,所有能夠讓人確認自己所在到底是怎樣一個環境的因素都發生了超乎常識的變形。我可以通過舊有的記憶去對比眼前的景象,但卻無法用自己知道的任何語言去描述這個景象。過去建立起來的邏輯和理性,都無法對自己和這片空間的關係進行一個準確的定位。那完全無法理解的現象,好似已經伴隨著戰鬥的落幕漸漸平靜下來,但實際是否真的從更本質的層麵上恢複平靜,則完全無法知曉。隻是,隱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讓人覺得,還有什麼後繼的餘韻正在冥冥中擴散。完全依靠觀察和推理,根本就無法從這個地下大廳離開。作為儀式的場所,它本來是有許多通路的,因為最初進入這裡的人們,包括火炬之光的成員,我這樣的外來者,以及末日真理教的巫師們,走的都是“人類”可以出入的道路,也是以“人類”固有的方式進出。但現在,道路和門,具備這兩個象征意義的物事和景狀,已經在我的眼前徹底消逝了。這是很奇妙的感覺,明明有空間,可以說出“地下大廳”這樣一個有棱有角的具體事物,但是,偏偏沒有“道路”和“門”,毋寧說,完全無法從腦海中組織出和兩者有點相似的印象。平常來說,在一塊平整的地麵上,隻要可以走過去,就能說,走過的地方就是“道路”,可就是這麼寬泛的定義,在此時此刻的地下大廳裡也無法組織起來。沒有親身經曆過的話,一定很難理解吧,就算用一大段的文字去描述,也仍舊會感到矛盾而難以想象吧。可我如今所能觀測到的和感受到的,就是這樣一種情況。所有涉及“時間”概念的因素都變得毫無意義,所有涉及“空間”概念的因素都如同缺失了一角,變得不完整,所有和“邏輯”有關的事物規律,都顯得朦朦朧朧,似有非有。我似乎在走,也似乎在飄,很多時候隻覺得自己在夢遊,在這種情況下,我仍舊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去哪個方向——隻要我生出相關的念頭,就會有一種宛如從冥冥中而來的指引,以“感覺”的方式氣引導著我。隨後,我回到了地表——相對於地下大廳的地表。四麵八方的景狀仍舊是在一個看起來封閉,卻極為寬闊無垠的奇怪構造中,這個巨大而封閉的環境正是統治局遺址最顯著的特征之一。我頭也不回,一直向前走,一直向上走,過了好一陣,才轉頭看向來時的路,然而,那裡已經看不到地下大廳的出口,也看不到火炬之光駐紮地外那一片森然的構造體迷宮了。那裡什麼都沒有,沒有成形的建築,沒有複雜的機械,沒有寬敞的平台,也沒有扭曲的造物,隻能用“空蕩蕩”來形容,就像是一張圖畫的中央被橡皮擦去了一大塊。那剩下的“空白”到底是什麼,也同樣是我無法理解的。我不知道這個時候回去,再次進入那“空白”的地方,又會發生什麼事,但我一點都不想回去。這場由火炬之光引發的風波,至今仍未停息,讓我不由得生出疲憊的感覺。我是第一次感到這種程度的,難以形容的疲憊感。這裡發生的許多情況,都徹底超乎了預想,我過去的見識,仿佛隻是掀起幕布的一角。過去的“病毒”所帶來的絕望和恐懼,和此時的絕望感完全不在同一個檔次上。當自己竭儘全力之後,真的可以拯救其他人嗎?過去,我很容易就能給出肯定的答案,因為,那是我自己期待的答案。但現在……我卻隻能說“自己已經竭儘全力了”,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後麵的話,諸如“期待有一個好的結果”之類的話說出來。我的計劃因為火炬之光的所作所為,已經發生了偏差,可我真的無法指望自己可以修正這個偏差,並且,也相信自己之外的其他人,也在為這次儀式所帶來的偏差感到苦惱吧。富江消失了,也感受不到“江”的存在,儘管她們並不是總在我身邊,但過去總能感受到她們就在身邊,亦或者說,就在自己的“內部”。對比起過去的“自己一個人”,和現在的“自己一個人”,是完全不同的感覺。我感到自己空蕩蕩的,就像是填充在自己內部的,不是血肉也不是彆的什麼東西,而是根本就沒有這些東西。站在這裡的隻是一個“高川”,也隻有一個“高川”。我第一次生出一種奇妙的,但也不是痛苦和悲傷的情緒。當我感受到時,我就知道了,這就是孤獨。“真的隻有自己一個人了。”我對自己說,這個時候,我是那麼的想要聽到過去總是能夠聽到的聲音,哪怕那聲音更像是一種幻聽:“我就在你身邊”——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句話才會再次於自己耳邊輕聲述說。正因為“江”仿佛消失了一般,所以,我才更能體會到事情的嚴重性。“病毒”、“江”、“偏差”,三者相互作用,從我可以理解的角度來說,它們形成了一個相對穩固的“三角形”。反過來說,隻要再加入一點其他的因素,這個僵持的結構就會崩潰。那樣的話,恐怕會發生更加可怕的事情吧——我隻是這麼覺得,並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如今這種可以觀測範圍內,深沉而平靜的狀態,隻讓我覺得是一種大崩潰前的征兆。極度的危機感始終梗在我的心頭,但是,我又能做什麼呢?我什麼都做不到,那是“江”才能涉及到的更加本質,也更加深層的領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我對自己說,去完成超級高川計劃吧。哪怕在這種情況下,將會誕生的超級高川,完全不是自己計劃中的超級高川,而是桃樂絲她們一直追求的超級高川。在成為那樣的超級高川之後,將會執行的也更多是傾向於桃樂絲她們的計劃。而我的計劃,儘管已經做了那麼多的鋪墊工作,但現在看來,似乎隻能廢止了。我並不介意自身人格的徹底消失,也不介意之後的超級高川會做什麼,我對自身的獨立存在從來都沒有一個硬性的追求,不,毋寧說,當“高川”是以這樣的一種人格替代的方式存活著,以這樣的方式才能持續戰鬥的時候,任何追求某一個人格獨立性的“自私”就已經沒有了誕生的土壤。所有的“高川”都會知道,那樣的追求是何等的奢侈。正因為如此,我才不介意桃樂絲和係色如何看待我,哪怕說我隻是“江”的傀儡也罷,我都從來不懷疑,自己就是“高川”,也才一直都相信,與我同時存在的,另一個高川,絕對不會有任何主觀性的敵意。我了解“高川”,“高川”了解我,我是“高川”,但“高川”不僅僅是我。不是“高川”的人,又如何能夠理解其中的奇妙和無奈呢?“沒辦法了,真的沒辦法了。”我一邊對自己說,一邊朝義體高川的方向走。我知道他就在那裡,就如同我知道我就在這裡。那邊的“我”或許已經感受到了偏差儀式所引起的風暴,或許已經有什麼情況因為這樣的偏差而陷入窘困之中,可是,大概是不知道,這樣的影響有可能放大到怎樣的程度吧。如果是彆的事情,我可以什麼都不說,另一個我也能感受到,但是,如今的情況,如果我不說,另一個我則很理解——不,就算說了,也很可能無法理解,有太多語言無法表述的東西了,所以,才必須即刻成為超級高川。重新構成的“高川”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完整的“高川”。速掠的無形通道在我的前方蔓延,我在這條無形的通道裡,走過曲折的構造,走過滿地的殘骸,走過不知道從何處引爆的煙火,走過重重疊疊的區域門徑。構造體的平台有的如平原一樣寬闊,有的隻有一個人的立足之地,升降機總是無法一次性就上升到頂部,總會在半途就因為諸如“井道斷裂”之類的原因中端了。看似筆直的道路,實際走過去,卻發現必須繞過更遠的彎路才能夠抵達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完全看不到底部的溝壑,有的似乎是結構如此,有的仿佛是結構性的斷裂,有的像是年久失修,有的則像是被可怕的力量摧毀。從火炬之光進行偏差儀式的地下大廳所在地為中心,向外圍輻射的巨大範圍內,那些曾經充滿了攻擊性的諸多造物大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死寂的,蒼白而深沉的,充滿了統治局風格的物事,就好似被風乾的木乃伊般,裝在一個巨大的外表裝飾華麗,但內裡卻十分腐朽的棺材中。年代感越強,這些物事就越顯得脆弱,已經和最初進入統治局遺址時所看到的那瘋狂而活躍的景象完全不同了。如果將過去的統治局遺址形容為一個精神病態的年輕人,如今則更讓人覺得是一個垂暮的,隻能躺在床上,全身是病的老人——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都在向著最後的崩潰產生變化,給人一種極為強烈的,完全無藥可救,僅僅是苟延殘喘的感覺。漸漸的,在我的視野中,出現了更多的屍體殘骸,慘烈的戰鬥幾乎摧毀了統治局固有的那儘管怪誕卻仍舊在結構上有嚴密邏輯的風格,根本看不到任何完整的事物。幾乎每一寸結構,無論將之形容為“地麵”還是“牆壁”,都有一大半是扭曲的,作用在它們身上的現象,有可以看得出是“高溫”和“低溫”之類尋常概念的地方,也有的則完全無法辨認,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狀況發生了,才讓其變成那副模樣。這些屍體殘骸很少有真正的人類,毋寧說,人類的血肉之軀根本就無法在這種慘烈的戰爭中存留下來。我在部分殘骸中找到了納粹士兵,也找到了人形的安全衛士,然而,能夠有部分保存完好,看得出形狀的殘骸,大都不是這兩者。與之相比,非人形狀的東西更加明顯,一眼望去也覺得數量更多。時而,我還能看到素體生命,這些和末日真理教做過交易,一直藏匿起來的統治局原生物,似乎也開始大規模地參與到這場戰爭中了。當視野內的屍體越來越多的時候,也會想要從中找到一兩個還沒有徹底咽氣的,然而,即便用上連鎖判定,也隻會得到更加殘酷的答案。越是向前走,死寂的味道就越是濃鬱,有的戰場,其不斷運作的構造本身,都已經崩潰了,導致任何功能都無法運轉。過去經常會出現因為力量持續糾纏而形成的怪異現象,但在這個戰場上,什麼現象都沒有,毋寧說,除了死物的輪廓之外,可以觀測到的運動都已經停止了。明明是用堅硬的構造體製造的產物,也絕對沒有一個是完整的,更彆提比構造體更加脆弱的東西,如果單說可以看到的殘骸,都已經遍地都是,那麼,可想而知,進一步,連殘骸都沒留下的死物就更多了。我知道,自己距離另一個自己越來越近。儘管實際上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但是,在我的腦海中,仿佛已經有戰鬥的聲音在構成。那就像是因為死寂的周遭而產生的幻聽,有時也像是一種傾述,是一種古怪的卻有活力的叫聲。當我感受到更加切實的動靜時,仍舊無法看到切實的活動,隻有擴散得更遠的連鎖判定,接觸到了震動的邊緣,傳來了模糊不清的反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