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的密室中,幸存的研究人員分成兩群。一群人抱著自己的身體瑟瑟發抖,如同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卻眼神呆滯,久久都不動彈。另一群人則目瞪口呆,站在玻璃牆邊,凝視著麵前的空氣。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安靜在密室中擴散,哪怕是呆滯的人們不住喃喃自語,也隻是在襯托出這安靜中的怪異感。所有還能夠思考的人,腦子在這個時候也顯得有點不夠用,詭異的情況已經見過許多,但是,從眼前消失的同伴所說的那些話,放在平時不過是妄人妄語,但放在當下,卻讓人愈發感受到那致命的詭異感。這不是尋常意義上殺死自己,讓自己的生理機能停止活動,而是一種思想,一種意識層麵的東西,從精神層麵追來,它無形無狀,卻直至一個人對自我和世界的認知——人的生和死,是具有客觀物理意義的,但是,作為主觀活動著的生命,主觀精神上的意義卻似乎更加重要。對大多數人而言,自我意識乃是比自我肉體更加重要的東西——宗教,哲學,那些從形而上指導人們生存,找尋意義的思想,從來都是堅持“意識”大於“肉體”的公式。當一個人問出“人有靈魂嗎?”這個問題時,就意味著他對自己的認知和觀測,已經提高到了一個不滿足於客觀物理的高度。當人承認自己是有靈魂的時候,當人認為,自己的意識比自己的肉體更重要,且自身的行為取決於思想意識活動的時候,那些精神層麵的東西就已經隱隱成為自我認知中的決定性因素了。這些意識還算清醒,還能夠去思考、認知和辨彆的研究人員們,親眼目睹到了一個人是如何先從自我認知上崩潰,再從物理肉體上徹底瓦解的過程。對這些能夠思考,並將“思考”抬高到一個區分自身和他者的本質角度,乃至於抬高到一個決定自身存在的高度的人們來說,所有從自我認知的高度,從精神意識的層麵的崩潰,就是一種本質上比肉體瓦解更加徹底的死亡。死者在自身物理形態徹底瓦解之前,所表現出的思想上的扭曲,形而上的哲學意義上的否定,乃至比正常意義上的死亡更可怕的結局。從這個已然崩潰的研究人員身上表現出來的瘋狂,其實就已經是一種“死亡”了。在他從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前,他就已經“死”了。所有目睹這一幕,還能夠去思考的人,都能夠清晰感受到,構成這名死者的自我認知因素的死。而這種死又是何等的殘酷而徹底。比起肉體徹底瓦解,消失在空氣中的詭異,這些尚且還算清醒的研究人員,更加恐懼那無形無狀的侵蝕對自身認知的破壞力。這也是他們在病院所目睹過的種種怪異中,最能擊中他們自身弱點的恐怖。情緒如何,想法如何,身體如何,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是如何認知自己的?是如何認知世界的?在他們的研究中,從過去到現在,都從未見到過這麼異常的情況:一個人的自我認知崩潰,雖然在理論上是成立的,卻從來都沒有這麼迅速的例子。明明在幾分鐘前,這名死者看起來還是挺正常的。這個人從一個完整的人格到自我認知的崩潰,整個過程中到底是在承受怎樣的一種攻擊,在場的人也找不到半點痕跡。這個家夥,就是這麼突然思想一變,發瘋地大叫,如同覺悟了天地至理般,宣揚著平日裡連他自身都不屑一顧的想法,就像是有什麼開關被打開了,整個人的內在徹底在那一瞬間就被扭曲——是的,扭曲,所有目睹這一切的人,都認為這是一種由裡到外的扭曲,那肉體上所呈現出來的扭曲姿態,完全就是其自我認知扭曲的更樸實的寫照。看不到的敵人,隱藏起來的手段,直接穿透了一個人的肉體,瞄準思想進行猛烈攻擊,這是何等讓人感到毛骨悚然。“不,不可能,消失了……?就這樣沒有了?”一名研究人員失神般喃喃自語,伸出手想從那團空氣中撈出什麼,但他隻感到,那裡除了空氣之外,什麼都沒有。一種真正的,徹底意義上的死亡,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清晰可見。“他的意思是,我們的敵人是上帝?”另一個研究人員似乎還在思考已然瘋狂的研究人員所宣稱的那一切。在他看來,那是一種將自我主觀和客觀事實對立的想法,其中處處存在矛盾,有許多無法自圓其說的地方。可是,從人類發展曆史來說,科學確實並不起到第一推動作用,反而是哲學才具備更強的指導性和推動性。有許多人宣稱科學的儘頭就是哲學,在他看來並不恰當,但也不可否認,這種話正意味著,其實大多數人仍舊是認為“哲學”在人類所有思想的高度上,處於第一位。意識主導行為,有意識的行為才是人的行為,一旦從主觀上肯定意識的主導作用,那麼,主宰意識的思想哲學,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第一因素。當這樣的第一因素被攻擊的時候,任何位居第二和之後的因素,都不足以去對抗和救援。隻有思想才能殺死思想,隻有從自我意識和自我認知上的毀滅,才能徹底消滅一個人,這是許多人的共識。更極端一點說,之所以人們認為,消滅一個人的肉體,也算是一種徹底的消滅,僅僅是因為到了現代,科學總會讓人有一種感覺:人的意識是基於肉體才存在的,隻要肉體死亡,意識也會跟著消亡,這才讓肉體上的死亡成為了一個決定性的終點。但是,在這樣的想法中,也無法掩蓋這樣一個本質性的情況:人想要從肉體上殺死另一個人,實際上,他們想要殺死的,仍舊是那個根植於肉體行為中的思想意識和自我認知罷了。如果能夠有一種方法,直接對一個人的思想意識和自我認知進行打擊和扭曲,也不會有人會專門去毀滅另一個人的肉體。在人類的社會中,針對思想意識和認知層麵的思考和行動其實並不少,並且,有許多卓有成效的成就。一個文化的誕生,從來都是從思想的碰撞開始,直到這種碰撞的結束。然而,這個過程的跨度太大了,時間太漫長了,針對一個人的思想教育,哪怕從嬰兒時期開始,要定型也至少需要十幾年的時間,並且,期間還會有種種反複。對比起人們的攻擊思想意識,改變自我認知的方式和過程,以及最終可能達到的程度,此時展現在眾人麵前的那無形無狀的攻擊,更來得直接快速。如果說,過去的人類所掌握的手段,是文火煎熬,那麼,如今這恐怖而怪誕的手段,則是如同一顆子彈。“砰”的一聲,一個人的自我認知和思想意識就結束了。這些目睹事情經過的研究人員,絕對無法承認,這個帶著瘋狂思想,宣告一切都被上帝主宰的研究人員還是自己的夥伴——在他開始這麼想的時候,他就已經形而上地死掉了。“無法觀測到的,無法確認的,無法接觸的,從科學角度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另一個研究人員從驚悚中醒來,這麼對其他人說,也像是對自己說。“人要保持獨立性,就不能承認自己的思想和自我的意識並非屬於自己,而是他者的一部分。倘若自我是一個錯覺,那麼,死亡就在眼前。”又有一個研究人員在警告自己般,述說著。“他到底聽到了什麼?”也有人問道:“這些話,很難想象會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就如同我很難想象,自己會說這樣的話。”有一陣子,沒有一個人接話,仿佛都在想著自己的事情,仿佛都在想著這個瘋狂而扭曲的死者所象征的意義。隻要他們自己願意,他們可以找出許多理由,去否定死者那瘋狂的想法,去駁斥那扭曲的揭示。但是,他們開始意識到,自己正越來越難以去否定這種在平日裡不屑一顧的歪門邪道的想法。因為,他們所處的境況和平日裡完全不一樣——末日已經臨頭了。這個病院裡所有的人,都已經做了種種嘗試,經曆過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從每一個自己可以獲取到的情報中,去勾勒這個世界的變化。然而,在他們能夠看到、想到和推論到的狀況中,沒有一件是好事,沒有任何好的預兆。一切都在變得惡劣,每一次變化,都隻是在變得更加惡劣。他們的遭遇正以一種直接又殘酷的方式否定他們的努力和想法。無論是理論研究,實踐行為還是客觀事實,都似乎在證明這個世界並非他們自身所想象的那樣,他們對自己,對世界,對未來的認知,都是主觀且錯誤的。“我們無法觀測到,也無法接觸到,卻實際上在影響著我們的東西,真的存在嗎?”終於,有一個研究人員打破沉默,這麼問道,“我們的思想正被我們的視野約束,我們對自己的認知以及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正在被我們最習以為常的思想束縛。我們在這層層的約束中,自以為是正確的,卻實際已經偏離了正確的道路嗎?”“不要說了——”立刻就有研究人員感到惡心,他不想聽對方講這些東西,因為,他感到自己也在動搖。“我們是如此的渺小,人類真正意義上的誕生,也不過幾百萬年,人類文化的誕生,最遠不過數千年,人類科學的成形,也不過數百年。在這個星球上,也不過是存在時間最短暫的一批生命。”另一個研究人員喃喃自語,“我們曾經認為,我們隻用數百年,就已經初步知曉了世界是什麼模樣,我們自己是什麼模樣,但是,我們真的知道嗎?”“不要再說了!”那個一直感到惡心的研究人員朝他大喊,“不要想了,不要說了,這沒意義,這樣的思考隻會讓你更加快速地崩潰。你也不想變得和那個家夥一樣吧?”“我們一直都期待外星生命是存在的,我們希望能夠在宇宙中,找到和我們類似的存在,我們從來都不認為,人類在宇宙中是孤獨的。但是,我們真的希望,人類並非特殊,在我們之外,真的存在和我們一樣的生命嗎?”那個研究人員仿佛沒有聽到那焦急憤怒的喊聲,仍舊在自言自語,“我們真的希望,有比我們更加聰明的東西存在嗎?真的是希望,人類並非特殊的那一個嗎?不,其實我們的尋找,我們的想象,我們的思考,都隻是為了證明,我們才是最特殊的那一個……我們在恐懼……”“住嘴,不要說出來!”大喊著的研究人員似乎意識到了,自己這個夢囈般的同伴,最後會說些什麼,他感到無比的惡心,一種從意識心理上的抗拒到身體生理上的反胃,迫使他衝上去,掐住了這個同伴的喉嚨,意圖讓他的話吞回肚子裡,“不要在這裡說那句話,永遠不要!”然而,他的出手似乎晚了一步,又似乎這個被掐住喉嚨的同伴身上已經因為他的行為,發生了連鎖性的反應,這種反應無法停止,直接衝破了生理機能上的阻隔,讓他在被死死掐住喉嚨的時候,仍舊能夠發出一種不似人的聲音:“然而,我們確實並非是特殊的,我們隻是那萬千群星之子中不起眼的一員。那些東西,那些最早的群星之子……咯咯……它們來了……它們看過來了……”他就像是看到某種恐怖的東西,隻覺得有一個瘋狂的想法,正在把自己的大腦攪得稀爛。他不斷地吐血,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究竟說了什麼,也預感到了自己的行為之怪誕詭異,他很想收回自己所說的話,可是,來不及了。他預感到了,那恐怖的無形無狀的東西,正向自己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