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樂絲原本以為自己早已經擺脫了恐懼感,原本以為自己變成了超級桃樂絲的形態,就能夠比其他人更具備一種意誌上的抗性。無論是過去她所達到的成就,還是係色中樞的表現,都讓她以為自己早已經做好覺悟,為執行計劃而有所覺悟。乃至於,她覺得自己在許多方麵要比不斷自我人格刷新的“高川”更加穩定,更有耐性,也比被約束的係色中樞更加自由,能夠將自己的能力在更多方麵發揮出來——她認為自己擁有其他人都沒有的優勢,這些優勢讓自己擁有極強的適應性和全麵性。然而,偏偏在大幅度偏離計劃的異變發生之時,自己卻後退了,下降了。她十分清楚,促使自己這麼做的原因,不是因為“在後方同樣可以做出貢獻”,亦或者“必須有人待在後方,為前線提供支援”,也不是“係色中樞搶先一步站在了前方,所以自己隻能後退”這樣的理由。自己在恐懼。因為能夠比大多數人都要明白,如今自己等人是處於何等絕望的境地,所以,才比大多數人都要恐懼。敵人的強大,隻有自己不斷強大起來,擁有了更多的見識,認知範圍也得到成長後,才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來自於冥冥中的壓迫感,隻有感受到自己的成長究竟是怎樣一種速度,才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在自己身上發生的種種變化,無論是視為成長也好,視為變異也好,這種對自我的認知,反而就是一個最直觀的標杆。而自己要麵對的東西,遠遠超過了這個標杆所能抵達的極限。就像是,在賽跑中,自己拚儘了全力後,卻隻能看到前方對手的身影越來越遠,那是何等巨大的無力感。之後,自己拚儘了全力地去訓練,一次又一次在比賽中打破自己的記錄,然而,並沒有拉近和對手的距離,那個背影仍舊越來越遠,那是何等巨大的絕望感。雙方的差距,就像是從一個最基本的條件上被鎖死了,哪怕有更改的可能性,但在自己活著的時候,卻無法實際進行更改。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理論上的可能性,是如此的飄渺,就像是謊言一樣,但卻偏偏不是什麼謊言——還有比這更讓人頹喪的嗎?巨大的情緒波動貫穿了病院現實的超級桃樂絲,追著她進入末日幻境這個“人造人”的軀殼中。無論是在病院現實還是在末日幻境,她的形態明明都已經從物理硬件上杜絕了情緒的產生,然而,那讓她顫抖的情緒仍舊無視那些物理上的“不可能”,以超越物性的渠道,從四麵八方湧來。仿佛,這些情緒本身就是超乎她過去認知的東西,自以為是屬於自發產生,但卻從來都不是自發的,她所以為的“自己”,從來都不是“自己”。而所謂的“自我”,隻是漂浮在那陌生而冰冷的“非我”上的一層油渣。當桃樂絲產生這樣的念頭時,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想下去了,這種試圖將自我存在否定的思維走向,正是末日症候群發作的特征之一。如果她無法控製自己,就隻會越發深陷下去,而她完全不像“高川”那樣,是擁有自我人格刷新機製的人,一旦崩潰就是完全的崩潰——大概會像是八景、瑪索和咲夜三人一樣,哪怕沒有立刻變成一灘LCL,亦或者自燃起來,也會從人格層麵上碎裂成無數細小的碎片吧。當她的腦海中閃過“八景”、“瑪索”和“咲夜”三人的名字時,她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她們了——不管是因為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太過忙碌,還是因為彆的什麼,自己確實很久都沒有想起三人的情況。關於她們的最後記憶是:似乎已經將八景和咲夜接入了中繼器……但是,也隻能用“似乎”這樣模糊的說法,無法給出肯定的回答。她們如今到底是怎樣的情況?桃樂絲想著,卻完全找不到相關的記憶。就好似在這一段時間,三人的存在感陡然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不僅沒有見過,也到這一刻為止,都從未想起過。太奇怪了。明明是這麼重要的家人,明明自己等人所做的一切,最初就是為了拯救大家。可是,為什麼會突然忘記了呢?桃樂絲的瞳孔猛然縮了縮,她確認,自己的那份想要保護大家,想要讓她們擺脫“病毒”,恢複健康的心情沒有任何改變,仍舊是那麼的強烈。可是,在重新想起她們之前,自己就像是連這麼強烈的情感和願望都拋到了一邊。明明動機沒有改變,可是,提起動機的時間是如此的短暫,仿佛從來都沒有時間去想,自己為什麼要戰勝“病毒”——仿佛這個行為就是目的本身。自己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越是能夠想起更多的東西,桃樂絲就越是感到手足冰冷。不僅僅是末日幻境中,由火炬之光帶來的偏差在作祟,在那幾乎摧毀了計劃的異變之外,有某些同樣異常的情況正持續不斷地發生——如果說,火炬之光的偏差儀式帶來的是一種強烈而猛然的衝擊,那麼,在偏差儀式發生之前——無法確定是多久以前——那可能已經發生的異常,就像是潤物細無聲的春雨般,悄然侵蝕著自己的內心。不,也不是完全忘記了八景、瑪索和咲夜三人。桃樂絲現在可以想起更多東西了,過去她所觀測到的一切,包括自身的所作所為,並沒有被遺忘掉,而僅僅是,就如同一串毫無意義的數據存檔般,被自己忽略了過去。是的,不是忘記了,而是忽略了。哪怕提起她們的名字,也從來都沒有特彆在意過。對於自己篡奪倫敦中繼器主權的行為,桃樂絲沒有任何感到不對勁的地方,隻是,既然忽略了八景、瑪索和咲夜,從邏輯上來說,這種行為本身就有問題。因為,明明瑪索就是倫敦中繼器的核心三柱之一,自己也是依靠瑪索才能控製倫敦中繼器的,但是,瑪索正是被忽略的人之一。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說,都十分重要也十分關鍵,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忽略的存在,卻被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對桃樂絲而言,很難想象這是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僅如此,桃樂絲翻找著自己的記憶——其中關於瑪索的記憶還是挺多的,但現在看來,充滿了一種淡漠,就像是對待無關緊要的小事一樣。可是,無論從什麼角度去看,當時和瑪索產生交集的時候,瑪索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絕非是可有可無,而是關鍵性的角色。可自己卻偏偏沒什麼想法,一點想法都沒有,就像是牽線木偶一樣,理所當然地交集在一起,又理所當然地分開了。瑪索已經是這樣了,那麼,八景和咲夜呢?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就全然都沒有觀測到她們呢?桃樂絲越是回憶,就越是有一種莫名的驚悚感。八景和咲夜現在到底是怎樣的情況?最後一次提及她們是在什麼時候?桃樂絲覺得自己快要想起來了,卻偏偏就沒能想起來。“最後一次”變成了一種非常模糊的狀況。這最後一次,到底是在怎樣的場合,存在哪些人物,又是什麼時間和地點呢?是了,似乎想起來了,為了保存八景、瑪索和咲夜的人格資訊,大家竭儘全力去收集“精神統合裝置”和“人格保存裝置”。這兩種稱為“裝置”的東西,是過去的末日幻境中從未出現過的,隻有這一次末日幻境中才存在——那麼,這個情報,又是從什麼地方獲知的呢?是從“江”那裡嗎?是“江”吧。是自己和係色中樞合力,從“江”那裡得到的情報。應該就是這樣。具體是在和“江”接觸的哪一個階段獲得的情報?這部分記憶又變得模糊了。似乎並不僅僅是從“江”身上得到的,還涉及到少年高川。是一種把所有到手的情報碎片進行綜合整理後,才得到的結論:精神統合裝置和人格保存裝置,是十分重要的,為了應對“病毒”,必須拿到的東西。“啊,想起來了。”桃樂絲自言自語,“按照當時的判斷,精神統合裝置和人格保存裝置的本質,是‘病毒’需要的東西。也是這麼多的末日症候群患者誕生之後,自然而然會產生的東西。就像是植物開花結果一樣,是最重要的果實。”正因為是“病毒”想要的東西,所以,才不能讓“病毒”得到,進一步說,不能讓“江”得到,也不能讓“少年高川”得到。於是,爭奪開始了。通過種種布局,交鋒,交易,和少年高川,和少年高川體內的“江”,也和完全不見其形體的“病毒”進行爭奪。最終到手的“精神統合裝置”被用來完成中繼器,是瓦爾普吉斯之夜轉化為中繼器的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部件。那麼,與之相對的“人格保存裝置”呢?似乎是,當時認為會對咲夜、八景和瑪索三人的人格狀態帶來好處,是救助三人的重要道具,於是,由近江進行了手術。就在這裡,桃樂絲的思維陡然停頓了一下,她意識到了,自己所感受到的異常最有可能的原因所在。——是近江!桃樂絲差一點就要跳起來,她沒有因為找到一個看似靠譜的答案而感到興奮,因為,這個答案很可能將代表一個更加惡劣的展開——自己在這次末日幻境中的所有行動,都無一例外的和近江有關。可以說,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有近江參與其中。可是,在她自己的感覺中,近江一直都沒有太大的存在感。這種感覺……就像是“桃樂絲”被近江用她的技術複蘇後,近江其本人就逐漸隱退到了輔助的位置,將最中心的主角位,乃至於醒目的配角位,全都讓了出來。至少,在桃樂絲的感覺中,近江已經有很長的時間,隻是單純執行她的命令,從來都沒有主動提過她在做什麼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在“時間機器”完成之後嗎?還是在複蘇“桃樂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布置了?完全想不到一個醒目的轉折點,那不是什麼突然發生的事情,而像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變化。若要打個比方,那就像是新出現的角色太過搶眼,從而讓舊有的角色被忽略了——雖然不是完全不記得,肯定還有印象,但是,視野和意識的焦點,卻已經不在舊角色的身上了。可是,近江是這麼毫無存在感的舊角色嗎?是能力平庸的配角嗎?答案是否定的。桃樂絲十分清楚,近江哪怕被稱為近江陷阱,以這樣一個身份被列入計劃當中,但是,她自身所擁有的神秘性,卻是難以捉摸的。近江能夠做到係色中樞和超級桃樂絲都無法做到的事情——明明擁有如此強烈的存在感,卻竟然忽略了?近江,近江在哪裡?在做什麼?桃樂絲站起身的時候,隻感到背後濕冷冷的,那不是冷汗,她的這個身體,根本就不具備這類正常人生理反應的構造機製,而完全是一種心理上的錯覺。在這個末日幻境裡,她這個桃樂絲是以“最終兵器的仿製品”的形態出場的,原先不過是半成品,連活動機能都有缺陷,隻能當作擺設,在NOG結成後,才在近江的帶領下,由不同神秘組織的研究專家協作,最終完成了這個名義上專屬於NOG的“最終兵器”。她,桃樂絲,是“最終兵器”,並非是“人類”。但是,她這個“最終兵器”和末日真理教的“最終兵器”,卻又不完全是同樣的類型。但無論哪一種“最終兵器”,都會拋棄人類身體結構和生理機製,從一個更加冷酷、高效也更有成長性的角度,去完成其最基礎的構造。可是,從這個角度來說,桃樂絲覺得,自己是不合格的。因為,現在就已經可以察覺到了,自己其實一直都存在諸多方麵波動,一直以來自覺得的“穩定”,更像是自己的錯覺。“可惡,近江。”桃樂絲嚴肅地盯著自己周遭,她確信,近江在盯著自己,“是你一開始做了手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