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樂絲從前總覺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近江也不過是自己計劃中的一個陷阱,而是自己和係色中樞通過“劇本”製造出來的產物,是針對“江”的重要武器——近江並沒有反對這一切,隻是因為自己和係色中樞在“劇本”中就是這麼設置的。她就像是早已經被譜寫好的角色,在一個既定的舞台上,成為其必然成為的存在。然而,桃樂絲如今已經沒有那麼多理所當然的想法了,甚至於,她不得不去設想,自己之所以會產生那樣的想法,也少不了近江的誘導。近江陷阱是針對“江”的陷阱——一直以來,從來都沒有人反過來去思考這句話的意義。桃樂絲直到此時,才真正去思考這個一直根植在自己常識中的念頭,到底具備怎樣的意義,其實答案很簡單:既然是針對“江”都有可能生效的陷阱,那其本身必然也不是什麼簡單的角色,絕對不是一個“陷阱”就能夠囊括的。人類常識中的意義,讓她產生了誤解,當她用常識去理解“陷阱”這一意義的時候,實際就已經犯下了可怕的錯誤。這個世界本身,這個世界的走向,這個世界的真相,乃至於所有存在於這個世界裡的人和事,從來都不是跟著人類的“常識”走的——無論人類的表層意識和潛意識在末日幻境之中占據了多大的份量,是多麼基礎的存在,但是,從一開始,這裡的“人類”就從來都不是正常意義上的“人類”,而是“末日症候群患者”,而這些“末日症候群患者”和常識中的“人類”最大的區彆就在於:前者之中有“病毒”在潛伏。最終,“病毒”才是導致一切非常識的源頭。而看似以“末日症候群患者”為基礎的末日幻境也從來都是非常識的結晶,其真正的基礎非是“末日症候群患者”,而就是“病毒”。既然自己等人將“病毒”和“江”等同起來,那麼,在這個前提下,所有和“江”扯上關係的,無論是自發產生的,還是人為製造的,是被“劇本”譜寫的,還是莫名其妙就存在於“劇本”中的,都絕對不是什麼好貨色,絕對不能當作朋友,也不能視為“毫無威脅”的角色。那種“近江會配合己方的行動,一切儘在掌握之中”的想法,根本就是不應該產生的。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對近江其人已經毫無防範了呢?桃樂絲不禁這麼想到。現在,她不再對自己如今的處境感到不可思議了,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的危機感就好似大壩泄洪一般,陡然間洶湧而來。她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也不覺得自己是自由的,更不覺得,自己是在“大後方”。當自己在病院現實下降,躲在了係色中樞的身後時,雙方在這個末日幻境中的處境正好是相反的。在這裡,係色中樞才是後方,而自己才是最前方——那可怕的敵人,一直都在自己身邊,這個看似安全屋一樣的中繼器內部,其實是一個堅固的牢籠。桃樂絲隻覺得自己完全被鎖在了這個牢籠中,被一雙眼睛監視著,被用一種瘋狂的思想測試著,而自己過去一無所覺。敵人就是“近江”,八九不離十。桃樂絲已經沒有任何僥幸的心理了,她十分懷疑,自己對這個中繼器的控製隻是一種假象。要控製倫敦中繼器,最直接的方法是控製使用中繼器的人,亦或者控製中繼器的核心。但是,桃樂絲已經無法相信,自己確實控製了中繼器裡的人們,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曝光在近江的眼皮子地下。也不覺得,自己還控製著中繼器的核心。倫敦中繼器的“三柱”之一:代表係色中樞機能的超級係,自己理應是不需要當心的。但是,“三柱”之二的瑪索究竟是怎樣的情況,卻完全無法再從過去的記憶中確定,很有可能已經被近江動了手腳。不僅僅是瑪索,八景和咲夜也絕對是在近江的控製中。“三柱”的最後有一個……最後一個是什麼?桃樂絲不由得愣住了,她完全想不起這最後一個“三柱”,明明是十分重要的……人?或某種事物?就連那東西到底是什麼,都完全沒有記錄一樣。她覺得自己應該是知道的,過去的自己很熟悉,可是,那個名字,那個印象,對之過去的認知,卻是那麼的模糊,仿佛呼之欲出,但實際上無法出來。但是,桃樂絲卻還記得,這樣的感覺確實是正常的,因為,當初就是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才讓三柱之一的“那個”維持在一個形而上的狀態。原本是其自身的想法,但是,具體的過程還是自己和近江一同協作完成的。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針對敵人——似乎是針對末日真理教,似乎是針對“病毒”,也似乎是針對“江”,但究竟是具體哪一個,卻又不記得了——總而言之,就是為了一個模糊概念上的敵人,而留下了這麼一個底牌,一個陷阱,一種在緊要關頭能夠發揮作用的後手。僅從就連自己現在都想不起那到底是什麼的情況來看,當時的做法無疑是成功的,可問題就在於,如果連自己都無法想起來的話,就已經足以證明,倫敦中繼器確實從來都不是在自己的掌控中:三柱之中被確認的隻有“超級係”,自己實際隻能控製三分之一的權限而已。桃樂絲不由得咬住指甲,她看向四周,卻已經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她可以感覺到那雙眼睛——或許就是近江本人——在監視著自己,卻無法找到任何一處活動的監視器。她可以調查的信息,無論在過去多麼像是完整而真實的,現在也變得不是那麼完整而真實了。所有讓過去的自己感到安定的信息,實際上都存在諸多疑點,正因為足以讓人生疑的地方太多了,反而不知道從何處開始。這種時候,她其實更希望,自己的這種疑神疑鬼隻是精神狀態的發病所導致,是自己身為末日症候群患者已經走入末期,就連超級桃樂絲的形態也無法抵抗末期症狀所導致。因為,比起“自己生病了”這一點,“近江不是同伴”才是更壞的結果。“近江,近江,近江,近江……”桃樂絲睜大了眼睛,想要透過那無處不在的監視感,方向找出對方的位置,與此同時,也覺得自己的行為簡直就像是精神病人一樣不可理喻。她覺得自己知道,卻無法控製自己的想法,所有的思想就像是腐朽了一樣,一直偏向自己可以想象到的最糟糕的方向。這種不由自主的想法讓她感到無比的痛苦,她每時每刻都要對自己申明“一切都沒有這麼糟糕”,“這隻是自己嚇唬自己”,但是,越是這樣就越是無法停止這個方向的思考。思考比任何時候都要暴走得徹底,也比任何時候都要讓她頭疼欲裂,比任何時候都要讓她感到恐懼,恨不得將思考停止。“出來!近江。你給我出來!”桃樂絲大叫著,越叫就越是歇斯底裡,她不想這樣,但是,就是無法控製自己。她感到從四麵八方,那什麼都沒有的空氣中,某個無形無狀的怪物正伸出觸手,將自己卷起——自己的身體還站立著,可是靈魂和思維已經被卷入半空,一點點靠近那看不見也無法描述的“嘴巴”,仿佛不久後就要被對方一口吞下。她的任何意識上的掙紮,都無法拯救自己,任何從思想上點燃的火光,都在麵臨熄滅,黑暗就要降臨,而她隻是孤身一人。這一切,都讓桃樂絲感到一種非生理上的窒息感,她的身體也仿佛從來都沒有這種虛弱。她就像是溺水的人,拍打著按鈕,徐徐滑開的大門是如此讓人急不可耐。她發出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聽不懂。她跨出門外的時候,腳下一鬆,摔倒在地上,儘管身體沒有任何痛楚傳來,但是,自己整個人的意識卻像是被磕碰得要從嘴巴裡嘔出去一樣。——怎麼會,突然就變成這樣。桃樂絲感受到了自身狀態的更多不自然,她意識到,自己似乎從來都沒有預想過這種不自然的襲來——就像是自己過去早就認定了,哪怕自己會產生種種狀況,但也絕非是來得如此突然,連征兆都沒能及時察覺,連具體的原因都隻能連猜帶想,無法抓住任何實質性的東西。“近江!近江!”她繼續大喊著,聲音在空蕩蕩的走廊上回響,竟然在遠處傳來回聲,隻讓人覺得空虛和死寂。孤獨感,無助感,絕望感,恐懼感……無數讓她感到難過的感覺每一秒都在啃噬著她的意識。然而,當她覺得自己就要昏迷過去的時候,卻偏生無法跨越最後的臨界點,自己始終還在思考,還在感受,隻能任憑那從思考中得出的結論,以及從對事物的感受中誕生的種種情緒,折磨著自己。桃樂絲開始嘔吐,她的身體明明沒有人類的內臟器官,卻看到了,真有什麼東西從自己的喉嚨裡嘔出來,如同爛泥一樣摔在地上,卻又仿佛擁有生命般蠕動著。在她的眼中,那根本就不是什麼食物的殘渣,因為,從一開始,以她的身體機能就不可能存在這些殘渣。那從嘴裡吐出的,在地上癱軟,活生生蠕動著的東西,就像是打了馬賽克一樣,糊糊的一片。——異常,異常也開始在我的身體上反饋了嗎?桃樂絲想要理性看待這一切,卻無論如何都無法進行理性的思考,思維就像脫韁的野馬,朝著每一個可能的方向散開。她想要邏輯地去判斷,但是,任何邏輯的思維都會在中途中斷,就像是完全無法集中精力一樣。這個時候,她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對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站在了自己的跟前,仿佛隻是自己一直垂著頭,才無法看到。“看來你需要幫助。”對方這麼說道。桃樂絲知道是誰在說話,可是,她很難才能從自己那暴走的思維和感受中,找到那個其實自己一直在念叨著的名字——“近江……”“是我。”桃樂絲努力抬起頭,視線有些模糊,瞳孔很難才得以對焦。在那晃動的視野中,一下子清晰,一下子模糊的身影,一如既往地穿了一身白大褂,雙手插在兜裡——網絡球最出色的研究者“近江”,整個人都是扭曲著的,就好似被漣漪打斷的水中倒影,又像是歪斜著身體站在地麵上。桃樂絲覺得,這隻是自己的錯覺。“到底是我出問題,還是你一直都沒有問題?”桃樂絲這麼問道,但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句話到底想要表達怎樣的意思——就像是有太多的想法,試圖隻依靠這麼一句話表達出去。“很遺憾,是你出了問題。”近江那遺憾的聲音傳來,“從一開始,你就不是成功的造物。我雖然答應網絡球,對你進行了技術上的改進,最終完成啟動,但是,你的構成基礎缺乏太多東西。網絡球想要仿製最終兵器,但是,大概就連末日真理教都不清楚最終兵器是如何誕生的吧。缺陷一直都存在,要讓你成為最終兵器還是太過勉強了。”“這,這具身體的問題嗎?”桃樂絲掙紮著問道:“你還是近江陷阱嗎?”“近江陷阱……你一直這麼稱呼我,我其實無所謂的。”近江的聲音傳入桃樂絲耳中:“你總是對我說那些病院現實和末日幻境的事情,對我說你知道的高川的事情,對我說‘病毒’和‘江’的事情,對我說末日的源頭,對我說我是什麼。你認為我對這些有興趣,但是,說實話,你的想法和觀測角度都很有意思,但也僅此而已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從你的觀測角度去看待這一切,我對你眼中的世界完全沒有興趣,因為,我看到的,是和你不一樣的東西。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