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伍 十世之盟(1 / 1)

長安道 江湖夜雨 4518 字 5天前

神梯的末端,是一個水井大小的出口,四周全是黑炭渣一樣的堅硬岩石,如犬牙般嶙峋交錯,幾十步外,就是一個熱浪灼人的火池,裡麵翻滾著熾熱的石漿。還不時飛濺出來,落在附近。李煊他們不敢多作停留,急忙沿著山脊向更高的山峰而去。其實他們也不知該怎麼走,但既然王毛仲和李守德守著的那個地方離山頂還有相當一段距離,那麼往高處走,肯定不會正好碰到他們二人。這山路越走越險,也越走越寒。離那火池漸漸遠了後,山上已是滿布積雪,踏上去有沒膝之深。李煊說道:“如今我們要到哪裡去?”爾朱陀道:“李隆基必然會派兵四處捕拿我們,這可如何是好?”地母夫人望著昏迷中的賀蘭晶,說道:“我們還是要想辦法回到黃泉地肺之中,那裡麵機關重重,賊人不可能儘數知曉,而且還要尋得丸藥為晶兒療傷治病。”李煊和爾朱陀心想不錯,都滿口答應。此時正是黎明時分,一輪紅日正噴薄而出,映出天邊朵朵雲霞燦爛。大家辨了一下方向,略事休息,就直奔長安城邊黃泉地肺的最近入口而去。然而,這條路很危險,直奔長安城,弄不好就是自投羅網。所以幾個人都格外小心,快出山穀時,已是黃昏時分,一座漢代殘存的烽火高台已經赫然在目。這高台上,就有一個密道入口。眼見殘陽如血,四周靜謐無人,隻有風聲瑟瑟,吹得野草遍野起伏,眾人都是長籲了一口氣。這座烽火高台,已被千年來的風雨腐蝕得麵目全非,望樓已經坍塌了一半,障塢也毀得不成樣子,但雄偉的形製仍然存在。眾人急急登上烽火台,此時爾朱陀身上的創口因用力過度,又滲出斑斑鮮血。李煊勸他再裹紮一下,爾朱陀卻焦躁道:“這算什麼,先進入密道要緊。”在地母夫人的指引下,李煊和爾朱陀迅速揭開望樓正中那幾塊地磚,隻見下麵全是白灰砂石,地母夫人說:“揭去這表麵約半尺厚的灰土,就有一個青石板,石板揭開後,就是密道的入口,有石階蜿蜒而下的。”就在此時,隻聽有人在吹號角,四周聚過來一隊鐵騎,為首一名大將,口中叫喊:“四麵圍住,休得讓玉扇門的首腦人物跑了!”大家聽了,都是一驚,急忙快速行動,連地母夫人也降尊紆貴,親自動手幫忙。哪知下麵那塊青石板揭開後,卻看不見密道,仍舊是十分堅硬的沙石!地母夫人愕然道:“難道我記錯了?不對啊,這城外的入口最為重要,隻有寥寥幾個,我也進出過幾次,焉能有錯?”接著,她又俯身仔細查看了一下,歎道:“此處確為密道入口,隻是事先被敵人填塞了。你看,密道四周所鑲的石條還是完好無損。”李煊看時,果然見幾道刻有卷雲花紋的石條組成一個四方形,深嵌在土中,足以證明地母夫人所料的是明確無誤的。但事到如今,明白了卻又能如何?地母夫人歎道:“這李隆基早已安排下了種種詭計,我們事事落於其彀中,看來也是氣數將儘!”李煊拔出蟠鋼魚腸劍,爾朱陀橫持陌刀,守住登上烽火台的階梯,準備做最後一搏。然而,下麵這些軍兵,隻是緊緊圍住,卻並不上前攻擊。眼見從四麵八方不斷地有兵將趕來,將這個烽火台圍了個水泄不通。幾萬人一起行動,很快就在四周挖了一條深深的塹溝,又將尖硬的樹枝竹片立在溝旁,牢牢地圍住。爾朱陀笑道:“這群蠢貨,真是生搬硬套,這種鹿角丫杈本來是對付騎兵衝擊的,我們現隻有四人,也無戰馬,卻如此小題大做,可笑啊可笑。”他頓了一頓,又說道,“嗬,連攻城的投石機也運來了,你看……”暮色之中,李煊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隻見一隊兵丁推過來一個巨木做成的龐然大物,不禁暗暗心驚,這樣巨大的投石機械他在安邑鬼宅被毀時見過。巨大的石球裹了浸透了火油硫黃的棉絮點燃後投出,有著地裂天崩一般的威力。如今的形勢,已是困於絕境,李煊歎道:“早知終究無法逃脫,還不如就大家一起死在那個石殿之中,倒也算團圓。”地母夫人唇角顫動,似乎想說什麼,但又覺得多說無益,就沒有開口。然而,這些兵士隻是將這座漢代烽火台牢牢圍住,卻並沒有前來進攻。李煊等人很是奇怪,隻有地母夫人猜到了幾分。好在這一夜,正是月圓時分,一輪明鏡般的朗月照得大地一片通亮。李煊和爾朱陀輪流戒備,其實,眾人也知道戒備無用,這台下的大軍如果怒潮一般衝過來,又如何能抵禦得了?夜半時分,隻見又有一隊人馬飛馳而來。雖在月光之下,卻依稀看得出這一隊兵將身著錦衣軟甲,人高馬壯,是皇家萬騎中最精銳的禦前護衛。當先一人,張弓搭箭,射上來一封書信。李煊呈給地母夫人,地母夫人示意當眾打開,隻見上麵寫道:“嘉豫殿當年之事,還望以實情詳儘以告,如此,除李煊外,可保汝等性命!”後麵加蓋了李隆基的印璽,看來自是他親筆所書。地母夫人閱畢大怒,當下將書信撕碎,扔在風中,如雪片般紛紛飄去。她高聲喝道:“李煊是我至親之人,我們又豈可苟且偷生,將他出賣!你們轉告李隆基,如果真想得知秘密,就將我們全部赦免。我等遠赴異域,再不回中原就是。”隻聽下麵的人群鎧甲鏗鏘,逼近高台,豎起高高的盾牌防護,一人騎著一匹軟緞般光亮的黃膘馬,朗聲說道:“如此形勢下,容不得你們討價還價。你們要是死不了,定然讓你們遍嘗武周時遺下的那種種酷刑?地母夫人,你可要講給他們聽聽,什麼叫‘死豬愁’、‘定百脈’……”李煊在懷中摸索出百涎九鴆丸,就要張口服下,地母夫人眼明手快,一掌打去,那枚丸藥被遠遠地打飛到遠處,落在烽火台下的荒草之中。地母夫人叱道:“如今我們幾人同生共死,再不可動此念頭!”此時,賀蘭晶也悠悠醒轉,看https://到眼見的情景,她偎依在李煊的懷裡,貼著他寬厚的胸膛,望著李煊悵然長歎道:“想不到我們今世之緣竟然如此之短,唯一可幸的是,我們不能同生,卻能共死,不必麵對相愛之人率先離世的惆悵。”李煊一向拙於言詞,此刻隻是熱淚橫流,喉中哽咽,卻想不起說什麼才好。隻聽那下麵騎黃馬的大將又說道:“臨淄王已改封為平王。傳平王之命,拂曉前如玉扇門餘孽仍不歸降,就戮力攻伐,格殺勿論!”賀蘭晶緊蹙蛾眉,說道:“依李隆基的脾性,是言出必遂的,如今我們已是無計可施了嗎?”地母夫人長歎一聲,緩緩點了點頭。眼前那輪明月慢慢地向西方沉下,啟明星已在東方的天邊熠熠生輝,李煊取出懷中那顆火雷,爾朱陀也從包裹裡摸出一顆,大家對視了一下,隻待敵人攻上時,就打火點燃,和率先衝到的敵將同歸於儘。隻聽一陣震天動地的鼓響,台下的兵將搬開鹿角丫杈,填平壕溝,就要策馬衝鋒。李煊遠望天邊,隻見雲霞正燦爛無比,瑰麗迷人。卻聽得腳下傳來“咚咚”響聲,隻覺得有人似乎在掏地洞,接著轟然一聲,填塞密道入口的砂石忽然都陷落了下去。李煊大驚,以為有敵將打通了暗通,要上來出其不意地將他們生擒。他本來拿著火石,忙丟下來,舉起爾朱陀放在一邊的陌刀,作勢欲砍。哪知密道中鑽出來一個猿猴般模樣的醜女,滿頭滿臉都是灰土,正是四大醜女之一的金嫫母。李煊見了,大喜過望,問道:“青烏先生也脫險了嗎?”此時爾朱陀已將火雷上插的線香燃著,見密道居然又神奇地貫通了。當下飛起一腳,將火雷踢到衝在前麵的軍兵群中,隻聽“轟”的一聲,當場炸倒十幾人,後麵的人見勢,都嚇得紛紛倒地躲避。金嫫母說道:“此時來不及說,快入密道!”當下,李煊抱起賀蘭晶率先踏入密道,地母夫人隨後,爾朱陀在洞口殿後。見又有一隊人馬在軍將的催促下衝來,爾朱陀手臂一甩,口中喝道:“炸死你們這些王八羔子!”軍兵嚇得連滾帶爬,來不及後退的也匍匐在地,不敢動彈。豈知過了半晌,並無動靜,仔細一看,原來爾朱陀扔過來的,是一塊粘滿泥垢的大青磚。為首將佐又急又氣,喝令速速向前,十多個軍兵剛登上烽火台,卻發出一聲巨響,火雷爆炸,一霎時血肉橫飛,本來半塌的望樓此時完全坍塌。李煊等人來到密道之中,便如魚入大海,虎入深山。後麵的追兵再多,也一時奈何不了他們。爾朱陀喜道:“他們如果敢進來,單是那迷魂腸一段,就夠繞上半天的,弄不好就走進黑沼潭,自個把自個活埋了。”在黃泉地肺中走了一段,四大醜女中的銀無鹽、銅東施、鐵孟光都相繼前來接應。當他們來到那個巨大狸貓似的“梁渠”怪獸邊時,香瓜般大小的夜明珠照耀下,赫然站著一個形容清臒的道人,正是青烏先生。李煊欣喜地上前,拉住青烏先生的手說:“幸虧你安然無恙,不然我們可要後悔死了。”接著他又轉身,有些尷尬地對地母夫人說:“小子大膽,自行將黃泉地肺的總圖從晶兒手中盜出,讓四大醜女私放青烏先生逃走。還請地母夫人恕罪。”地母夫人慨然說道:“多虧你一片仁德之心,才救得我們逃得性命,是我錯了。和青烏先生多年相處,卻不能知人識人,是我之過也。”接著,她又溫言對青烏先生說:“青烏先生於玉扇門有莫大功勞,我卻誤信讒言,實在是委屈了先生……”青烏先生截住她的話,誠摯地說:“當時形勢詭譎,敵人的毒計又極能迷惑人心,所以才有了誤會。夫人也沒有痛下殺手,隻是暫時將我囚住……這些不說了,且說,我在厚土殿,給大家請來一個護身符。”“護身符?”大家都是一怔,青烏先生常裝扮成麻衣道人,請符施咒自然是拿手好戲,但大家都知道多是故弄玄虛的東西,此時雖暫時脫險,但也不是說笑之時,心想必然有異,但都知道青烏先生的脾氣,現在問他,他是不會說的。眾人急急來到了厚土殿,青烏先生命醜女揭開厚重的金黃色簾幕,正見殿中端坐著一人,此人身穿金線龍袍,卻是科頭無冠,頭發已是花白,相貌卻十分端莊慈和。幾人中隻有地母夫人能認得出來,率先問道:“你、你可是相王李旦?”此言一出,李煊等人無不大驚,難道此人就是李隆基的親生父親,即將身登大寶的相王李旦?原來,起初李隆基動手起事時,確實是瞞住了父親李旦,但等得京城中整夜到處都在沸沸揚揚地騷動,李旦自然知曉了事變的情由,待聽得韋後、安樂公主、上官婉兒及諸韋親族紛紛授首,更是心中大悅,早就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隻見捷報紛紛傳來,位居宰相的韋溫老賊也被押到東市當眾斬首示眾了。據說韋溫被擒時,嚇得已是癱瘓在地,官袍裡屙滿了屎尿,穢不可聞。兵部尚書宗楚客,剛被韋後下旨升為中書令,才揚揚得意了十幾天,卻突然一夜之間就聽說韋氏已敗,天地翻覆,早驚得張皇失措。他連夜化裝成披麻戴孝的奔喪人,騎著青驢就想逃出長安。剛到通化門,就被慧範率領的一隊人馬攔住,慧範扯下他裹在頭上的白布孝帽,冷笑道:“宗尚書,你全族將滅,怕無人給你戴孝,先自己戴孝嚎喪嗎?”宗楚客嚇得魂不附體,但依然叫嚷道:“我要見太平公主和臨淄王,有要事稟告。”慧範一擺手說:“公主早有恩命,隻要遇見你宗尚書,馬上就地正法!”說罷,兩名刀手一齊動手,當先一人揮刀刺入了宗楚客胸膛,另一名陌刀一揮,就斬下了他的首級。那個曾經不顧大臣儀範,親自掀了紫袍為安樂公主拉車的趙履溫,如今聽說安樂公主被斬殺,慌忙見風使舵,急匆匆地跑到相王李旦府前,磕頭如搗蒜,口中嚷道:“相王英武,臣趙履溫早有意擁立相王為天子,相王萬歲萬歲萬萬歲……”相王李旦最厭惡這種反複無常的小人,沒等他說完,就命萬騎軍兵將他亂刀砍死在府前。這趙履溫為安樂公主修築定昆池時,曾強行拆除民宅無數,因此百姓早就恨之入骨,現在見他被朝廷處死,紛紛上前,割其肉食之,以解心頭之恨,不多時,趙履溫就被剮成了一副骨頭架子。眼見韋後黨羽已剪除殆儘,相王李旦也心下大悅,讓人取來美酒,暢飲了數杯。放下酒杯,感覺有些疲憊,正想去小憩一會兒,隻見又有人來回報,說一個黑布蒙麵之人自稱是臨淄王的密使,有機密要事相告。李旦問道:“那人有何事,如今又有何事不能直說?”仆人出去回話,不多時又進來說:“那人說,他已知曉當年嘉豫殿之事。”“嘉豫殿”,這幾個字猶如雷轟電閃一般,李旦急不可待地說道:“快讓他進來。”隻見一個黑衣黑袍的人走上前來,對李旦跪倒施禮,說道:“小人是玉扇門的人,但地母夫人殘忍毒辣,要將我處死,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性命。如今相王英明,臨淄王神武,將這些鬼魅小醜一網打儘,據說地母夫人和她的黨羽都死於非命。小人急欲戴罪立功,訪查得一件極為重要的秘密。”李旦急忙問道:“可是當年我那劉、竇二妃的下落?這兩位愛妃,賢淑有德。我當年為諸武所逼,朝不保夕,是她們和我相濡以沫。我這些年來,無時不思念她們,隻希望能找到她們的屍骨,好好安葬,百年之後,也好和她們同棺共穴。”黑袍人卻神秘地說:“相王可知,她們並沒有死,隻是被囚禁在黃泉地肺之中!”李旦大喜道:“此話當真,那你為何不速速將她們放出來?”黑袍人顯得有些為難:“二位皇妃受了驚嚇,關在那個地方已經習慣了,但如果有外人一接近,她們就嚇得發瘋發癲,要死要活地哭鬨。我怕硬來會傷損了二位皇妃,所以鬥膽請相王親自去引她們出來。”李旦一聽,也未加思索,就點了家將八名,和黑袍人一起來到勝業坊裡的一口枯井處,這裡也是黃泉地肺的生門之一。哪知下了密道,黑袍人左轉右轉,先是突然放下石門,將一名家將砸死,四名家將隔在門外,又突然發暗弩,射倒了另外三名家將,然後他哈哈一笑,就把李旦擒到了厚土殿中。地母夫人最後一次看見李旦,是二十年前,當時他年方三十,是個神采飛揚的美男子,如今卻見他兩鬢如霜,成了一個蒼老的半百之人。然而,眉宇神情之間,還依稀是當年那謙和有禮的模樣。地母夫人歎道:“相王,你也這樣老了?”李旦說道:“聽說你就是當年的扇兒,你為了揭破團兒的奸謀,身受大難,我一直以為你已經不在人世。還曾一度在府中供奉了你的牌位。不想如今還能重逢,真是幸事。”隻聽金嫫母怒道:“你彆在這裡東拉西扯地套近乎,我們被李隆基害得可慘了,我師父、計婆婆、白百靈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都喪命在你們手上,我要你血債血償!”李旦神色憫然,但依舊聲音平和地說道:“我活了半生,世上的血腥仇殺也見得多了。年輕的時候,母皇武則天就大興冤獄,屠殺李唐宗室,我的兩個親哥哥就都死於非命,其他人更不必說了,凝成的血痂如果堆積起來,會比麟德殿的台基還要厚。如今我已年過半百,也將不久於人世,實在不願意看到世上還有更多的殺戮。”說著,他轉身麵向李煊:“聽說你是隱太子李建成的四世孫?”李煊正在忙著給賀蘭晶喂下犀角銀花丹,聽得此語後,衝他點了點頭。李旦接著又說:“我們李唐皇室,自玄武門之變以來,骨肉相殘,殺伐不斷,豈非天譴?我已嚴命我的五個皇兒,要終生相敬相愛,不得生相互殘害之心。李煊,你雖是隱太子的嫡係傳人,但登基為帝之事,一定要有群臣和禁軍的擁戴,複位之事,甚為渺茫。”李煊看著懷中又沉沉睡去的賀蘭晶,黯然說道:“如今之事,都是因我而起,如果沒有複位之舉,也不會有那麼多人死去,我已決心重歸西域,再不踏回中土一步。”李旦讚道:“如此甚好,我們就此立下盟誓,讓我的子孫與你們的親屬及後代,結好十世,不得相爭相害。如有違犯,則生不得為李姓族人,死不得入族譜墳塋,不得見列祖列宗。”地母夫人心下如鏡子一般明徹,其實單以李旦要挾,也未必就能有大的轉機。萬一李隆基心黑手辣,借機犧牲了父親性命,那皇位豈不提前落在他的手中?她素知李旦為人溫厚謙和,比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要慈善得多,倒不如依從他的建議,讓李煊、賀蘭晶等遠赴西域,躲開這彌天羅網。青烏先生擺下了香燭香案,鋪好了玉版鬆紋花箋。李煊突然想起初入黃泉地肺時,地母夫人要爾朱陀做媒寫下婚書時的情景,屈指一算,還不到半年時間,就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大變故,不禁唏噓不已。李旦連寫數份盟書,又擬了一道手詔,曉諭各處關隘一律放行,館驛一律竭力接待,他將手詔遞到李煊手中說:“雖然初次相識,但看得出,賢侄亦是敦厚有為之人。他日希望蠻荒西域,也是我李家的另一處天下。我經常想,如果當年高祖皇帝,派太宗去西域或東北等地另立一國,重開一域,又將如何?”地母夫人果斷揮手道:“事不宜遲,遲則生變。我留下來和相王敘敘舊,你們這就起身,奔西域而去吧。這條路爾朱陀最為熟悉不過,我不必多慮。隻是李煊你要記住,這一生要好好對待晶兒。”李煊驚訝地問:“那您就不和我們去了嗎?”地母夫人慘然揭下了臉幕,大家都是大驚失色。隻聽她聲音淒涼地說道:“一個女人的容貌毀成了這個樣子,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隻因我不放心晶兒,才苟活到今日。如此夙願已了,這黃泉地肺,就是我最好的墳墓。”大家聽得地母夫人的意思竟是要在這裡自儘,都勸道:“夫人,不可如此!”鐵孟光更是誠懇地說:“夫人你看,我們四個姐妹生來就醜得沒法見人,這不也活得好好的?”地母夫人溫言對鐵孟光道:“多謝你們的心意,但我決心已下,勸也無用。我已服下了慢性毒藥,三天之後發作,無藥可救。《南華經》中說:‘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後來這幾句引莊子的話,除了青烏先生,大家都聽不甚明白,但也知道地母夫人主意已決,難以說動。隻見她又厲聲說道:“你們趕快動身!這其中的珍寶和藥物,能帶的就帶走吧!聽到沒有,趕快啟程,不得延誤!”接著,地母夫人起身轉入那厚重的金黃色簾幕後,竟沒有絲毫的猶豫和留戀。李煊等人一齊跪倒,一時都不知說什麼才好。倒是爾朱陀最後說了句:“夫人保重,我們這就離去了。”簾幕後,地母夫人默然不語。眼見眾人相繼離去,李旦小心翼翼地問道:“扇兒,當年我那兩位愛妃,究竟是怎麼樣了?”隻聽地母夫人感歎道:“扇兒,扇兒,她也死了好多年啦,這稱號不可再用了。劉、竇兩位皇妃的下落,我都儘數告訴了我女兒賀蘭晶,十年之後,他們會告訴你的。”李旦急道:“我現在已是半百之人,我們李氏皇族,一般都是這個壽數。可見我也難以久居世間了,你就將這個秘密告訴我吧。九泉之下,也好安心。”地母夫人卻笑道:“如果泉下有靈,你們自然會相見,那一切不完全明了,還用得我來陳述?如果泉下無知,那就算你尋得二位皇妃的屍骨合葬,又有何益?”李旦一時語塞,黯然無對。地母夫人又柔聲說道:“我也是為了晶兒打算,雖然有盟誓為憑,但還是讓她知道這世間唯一的秘密,更能保得平安。但願你能如高祖皇帝一樣長壽,那還足足有二十年可以享用呢!”李旦苦笑道:“我哪裡敢指望這許多,隻願不現在就斃命這地窟裡,就是萬幸了。”地母夫人說道:“我也是言出必踐之人,本來想留你三天,但如今我知你也是守信之人,那我現在就親自將你送出黃泉地肺,也省得你擔驚受怕。”走在狹長的甬道中,地母夫人忽然想起一件事,問李旦道:“你對那明崇儼有何恩德,為什麼他如此幫你?”李旦愕然道:“沒有啊!不過,我好像聽三郎隆基說過,當年太平公主曾幫他藏身逃命,怎麼了?”地母夫人慘然一笑道:“不必多說了,多謝你解開我心中的一個謎團。我也告訴你一件事情,當年揭破團兒讒言的,不是我。”李旦驚問道:“那是誰?”地母夫人說:“我也不能肯定,但據猜測,可能是上官婉兒。”這條密道直通一個小道觀的閣樓,挪開封口的青石蓋板,出得洞來,眼見正是薄霧冥冥的黃昏時分。地母夫人說道:“此處是永昌坊,離東宮不過三百步之遙。你快去吧,眾人正等著你坐上龍位,登基為帝呢。”李旦苦笑道:“身為帝王,也不見得就極樂無憂。這個皇帝我也當不了多久,隻盼以後能天下太平,不再生刀兵血災。”地母夫人望了一眼閣下的風景,隻見蟬噪四方,青草萋萋,淒然說道:“這蟬兒埋入地下數年,方得出來一睹天日,我又何嘗不是如此。而今複歸黃泉,更是永彆天光。”李旦勸道:“扇兒,不如我下旨修一座道觀,讓官府撥錢供奉,足可讓你清修養生。可好?”地母夫人毅然說道:“事已至此,我意已決,夫複何言?”轉身就返回了密道之中。長安城經曆了一次天翻地覆的大變化,滿街的鮮血洗去後,換上了姹紫嫣紅的鮮花。原來那一批紆朱曳紫的縉紳們做了刀下之鬼,換了一批更加生氣勃勃、躊躇滿誌的新人。那城下的黃泉地肺,已被地母夫人啟動機關,引渭河之水沙徹底淹沒溺毀,所以,那幾日,城中有多處出現塌陷和地麵搖動,可善於言辭的太史令奏曰:“如今天降祥雲,地搖厚土,正兆除舊布新,大位更易。”年方十六的少帝李重茂還呆呆地坐在寶座上,太平公主一把就將他扯了下來,喝道:“這不是你坐的地方!”這個少年隨即被貶到其父中宗曾經待過的囚所——房州,一年後就莫明其妙地死去了。神龍逝去,景雲飄來,熾烈的陽光下,大明宮的金闕丹墀顯得格外鮮明,臣民如蟻,匍匐在承天門下。高高的承天門上,是新天子李旦。一年後,李旦下旨追複上官婉兒的昭容之位,以禮改葬,諡為惠文。兩年後,李旦傳位於李隆基,不久太平公主一黨被誅,改年號為開元。大唐最為絢爛的一頁就此翻開。那一日,青烏先生和李煊等人在玉門關作彆。出得此處,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漠戈壁,李煊誠懇地說:“青烏先生,就到西域住上一年半載,再回中土如何?”青烏先生歎道:“我還有許多自己的私事要料理,就不陪你去了。這幾本兵書和劍譜送給你,閒來仔細讀讀。草原蠻族曆來重武輕文,要統禦他們,不受侵淩,也要既勇武又機智。”李煊見青烏先生執意要回中原,不由得想起他密室中那個神秘的女子蠟像,但他生性謹慎,欲言又止。這一路上,騎在雪山白駝上的賀蘭晶已經完全康複,隻是李煊怕她過於傷心,瞞住了地母夫人已死的訊息,隻說地母夫人毀了黃泉地肺,在白百靈的陪伴下去南詔的佛寺隱居。此時,賀蘭晶衝口說道:“青烏先生,那位女子是您的什麼人?你這是要尋找她嗎?”青烏先生臉上苦澀地一笑,卻不直言而答,他歎道:“有恨頭如白雪,無緣誰係紅繩。”又鄭重地對李煊、賀蘭晶說道,“你們這一對鴛侶,可要好好珍惜彼此才是。”說罷,青烏先生就策馬而去,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之中了。李煊和賀蘭晶相對悵然,他們登上玉門關的城樓,隻覺得疾風烈烈,觸目全是黃沙漫漫,頓感天地蒼茫,廣袤無限。想到天一明就要出關西行,從此遠離中原,更不知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再入此關,兩人都是萬千思緒一齊翻湧在心頭。賀蘭晶見李煊鬱悶不樂,似乎是愁腸百轉,無比惆悵。她忽然問道:“你還記得當初我假扮仙女,初次見到你時,你向我祈求的心願嗎?”李煊想了一想,不好意思地說道:“記得我當時說的是‘讓老仆爾朱陀活過來,和我一起回西域’。”賀蘭晶說道:“是啊,如今你不是得償所願嗎?還有什麼不高興的呢?”李煊歎了口氣,心中暗道:可惜的是,計婆婆、白百靈、地母夫人等都在這一年中相繼死去,再也無法複生了。隻是他不願讓賀蘭晶傷心,所以就忍住不提。此夜,兩人均無倦意,就這樣偎依著過了一夜。隻見天色漸白,東方的雲霞泛出迷人的光彩。賀蘭晶見此處風光奇異,關河壯美,不禁詩情澎湃。她逗李煊說:“如此美景,豈能無詩?快寫一首給我。”李煊附在她耳邊,悄聲九九藏書網說:“我這輩子算是學不會寫詩了,將來我們生個兒子,你教他寫吧。”賀蘭晶裝作氣惱的樣子,揮拳捶打了李煊幾下,見李煊隻是壞壞地笑,不覺又害羞起來。她貼在李煊胸前,嬌聲說道:“你說,我們的兒子如果出生了,取個什麼名字?”李煊抬眼看見天邊的太白星依舊明亮,於是衝口說道:“就叫李白,字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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