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1 / 1)

宮女談往錄 金易 966 字 3個月前

已經是40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是個學生,宿舍在北京馬神廟西頭(現景山東街),一條東西走向的街道上。馬路對過,路南有一條窄胡同,和馬路成丁字形,沿著這條小胡同往南,名叫中老胡同。我所要敘說的老宮女就住在這個胡同一座小雜院的西屋裡。那是淒風苦雨的年代,白天兵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誰也不願意上街閒遛,保不定會碰到倒黴的事。日寇的警報器設在景山的山頂上,高射炮日夜不停地對著天空轉悠,武士道們荷槍實彈往來巡邏,這一帶就在敵人的眼皮底下。晚上,警笛一拉,燈火管製開始,大街小巷一片漆黑,再加幾點秋雨,古城顯得格外淒慘。我常常是在這種情況下,口袋裡揣上兩包高碎(茶葉末),撩起藍布褂,兜上一兜半空(癟花生),悄悄地到老人的家裡,請老人談些清宮瑣事。談的人是漫談,聽的人是漫聽,窗戶用黑布遮嚴,牆角裡昏燈如豆,煤球爐子的火亮反照在頂棚上,真是“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我像聽天寶遺事一樣,聽著老人如怨如訴地傾吐著的往事。我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紅顏暗老白發新”的老嫗了。她姓何,這顯然不是她的本姓(按滿族旗人漢姓的一般規律,姓何的原滿族老姓多係赫舍裡氏),宮內稱呼她為榮兒,慈禧呼她“榮”。不過自民國改元以後,旗下人有種心理,不願談及自己的身世,所以我始終忌諱問她的家史。從閒談中知道她原住過西城京畿道一帶,這大概可以推測出她是屬於哪一旗的了。父親遊手好閒,提籠架鳥,和一般旗下人一樣。哥哥比她大十幾歲,好票戲,唱黑頭,花錢買臉,是個很有名氣的票友。她13歲進宮,分在儲秀宮裡當差,伺候慈禧,專職是敬煙。18歲由慈禧指婚,賜給一個姓劉的太監·一八”後,日本勢力進入北平,日本浪人和地痞相勾結,硬把她趕出了家門,她不得不在後門東的東皇城根附近賃房居住。“七·七事變”後,警匪結合又演出了一出“插刀盜寶”的慘劇。半夜三更,兩個蒙麵強人破門而入,用刀往枕頭上一拍,她用性命和屈辱所換來的珍寶,眼睜睜地被搶走了。呼天不應,於是她隻落得傭工度日。自40年代初認識她以後,我們經常往來,主要是我有了一個家,不斷求她幫忙。1948年冬我們磨豆腐度過一段艱難的歲月。1949年底我的小女兒落生,她幫過我短期的忙。1950年春我臥病在床,得到她的照料。以後“空穴來風,人言可畏”,說請幫工有剝削人的嫌疑,所以也就不敢請她幫忙了。就在這一年的深秋,弄巷裡已經有零亂的黃葉了,她來我家串門,手裡拎著一個小包。我很奇怪,因為我們彼此往來已經超越相互送禮的程度了。寒暄以後,談了談家常,她走到裡屋,抱起我不滿周歲的小女兒,打開她帶來的小包,說:“特給小四姑做了一身小褲褂,留著明年下地時候穿吧。”過一會兒她又斷斷續續地說:“眼睛頂不上了,針都不知往哪兒紮,對付著穿吧!人老啦,都沒用處啦,好歹留個紀念吧。”我聽後忽地警覺起來,我的老伴也眉毛一揚投過來詢問的眼光。這分明是向我們“辭路”來了。旗下人有個古老而又淳樸的傳統,自己知道已經年老體衰了,趁著還能行動的時候,儘可能向至親好友告告彆,表示以後不容易再前來請安問候了,這種風俗叫“辭路”。主要目的當然是惜彆,其次是多年交往,難免有言語不周的地方,快入土的人了,誰也不願意把疙瘩背到棺材裡頭去。所以向對方暗中道道歉,求得對方的諒解。還有,對下一輩的人留點紀念品,將來睹物思人,也免得人死燈滅。啊!她是把我做為最親近的人看待了。我不禁又感激又淒涼,我也用尊敬老人的禮節對待她。買一隻雞,買斤羊肝,預備好一窩絲的麵,備點小料,請她吃雞絲湯麵,涮羊肝蘸小料(雞、羊長壽麵),祝她吉祥長壽。我們在心照不宣中默默地進行著告彆的晚餐。辭路,當然是要住下的。晚上她談起要和一個老街坊搭伴到西郊去住,以後進城的機會不多了,謝謝我對她多年的友誼。第二天早晨淒然告彆了,問她的住址,她也模糊不清,隻說以後捎信來。我老伴送她二尺大絨,說鄉下涼,留著做雙毛窩吧。她謝謝收下了。我因病隻能隔著窗子,望著她蹣跚地走了。她的晚景是可想而知的。“去白日之旦旦,入長夜之幽幽”,眼看她一步一步地邁向墳墓。我像失掉了一個可靠的親人一樣,心裡墜著一塊鉛,每一想起總是沉悶悶的。她極不願意談起往事,常常說:“我是由天上掉下來的,沒掉在地上,掉到茅房坑子(廁所)裡了。談起過去的事,惹人傷心。”必須屋裡沒人,安安靜靜,心情又好,人又合得來,才肯斷斷續續地談上一點,次數多了,凝聚在我的記憶裡,漸漸地聯綴成四條線:一、宮女的生活;二、慈禧的起居;三、光緒的佚事;四、其他瑣屑。40多年了,往事如煙,言猶在耳,逼取便逝。孔老夫子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這位彭先生可能是“正確對待史實,如實反映情況,不添油,不加醋”,於是才得到孔老夫子的表揚吧。我願向這位老彭先生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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