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嚴冬的早晨,接連三天大雪過去,雪住以後,天卻更冷起來。西北風又大,田野裡二尺光景的積雪已凍成了冰。遠近樹枝上的淩花,吃狂風一吹,卷起一蓬接一蓬的雪沙,滿空飛舞而下,打在地上,沙沙亂響。風中不時發出一種淒厲的哨聲,聽去刺耳。大地上一片純白,銀光耀目,通看不到一個腳印,也聽不到一點雞犬的聲音。剛出來的太陽,成了一團暗無光華的白影,使這一處農村景物,更顯荒寒。村中隻有十多戶人家,多半都是敗屋號風,頹垣不掩。茅簷雪壓,冷灶無煙,看去十分殘破。西首一家,同樣也是土屋,那積雪下麵露出來的茅頂,由於多年的雨淋日曬,大部分已成了灰黑色。但是草鋪得相當厚,上麵還蓋有一層半新的茅草,左右牆腳還支住兩根樹樁。隻管牆上土色新舊不同,好似修補過多次,比其他人家卻較乾淨一些;門外的雪,也似經過多次打掃,隻積有薄薄一層。一望而知這是一家勤謹的人家。跟著便見板門開處,走出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幼童,穿著一身兩袖和膝蓋都打著補丁的舊棉襖褲,頭上一頂舊氈帽,冒著寒風,開門出來。因風力太大,一回手先將門搭絆抓緊,用力往外一拉,聽得裡麵有了落閂的聲音,又往裡推了推,方始離開,動作靈巧而穩練,人雖小,看去頗有力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顯得目光很敏銳。一上路,行動便快了起來,仿佛去心甚急。雪深天寒,那撲麵吹來的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道路又滑。幼童頂著風,踏著雪,高一腳,低一腳,連蹦帶跳朝前急馳。剛出村口,忽然一陣狂風迎麵吹來,那隨風而來的碎雪,打得滿頭滿臉都是。奇寒刺骨,逼得人連氣都透不轉。他並沒有因此膽怯,隻屏著氣將身子側轉,稍微停了停,依舊頂風前進,後黨風力太大,實在冷得難當,才將兩隻凍紅了的小手連袖口籠在耳朵上,以背當風,倒退著往前走。風力稍小,再回身向前,順著地形高低,連滑帶躥,往前跑去。這是河南相州湯陰縣永和鄉的一處農村。幼童姓嶽名飛,字鵬舉,因為從小喜歡讀書習武,隻是家境寒苦,無力延師。以前全仗母親姚氏,找了幾本舊書教讀,無錢買紙筆,便在沙上畫字教他寫。那年春天,幫助父親嶽和做完了田裡的事,又去砍柴,回來路過腆麟村,發現村側柳林後麵,開了一所學館。因聽老師書講得非常好,向人一打聽,才知老師周侗是陝西人,年已六十多歲,人很精神,非但書教得好,還會教學生騎馬射箭和諸般武藝。周侗教書的方法也和尋常不同,最重要的是講解和師徒間的互相問難。特彆是對於兵法和行軍打仗之學,講起來有聲有色,使人聽而忘倦。這時趙潔(宋徽宗)正信任六賊(童貫、蔡京,梁思成、李彥、王黼、朱勔),搜刮全國財富以供他君臣的荒淫享受。鬨得田地荒蕪,民不聊生,水旱頻仍,怨聲載道。由於民間所受災害的嚴重,必然地招來了外患的侵襲。百姓們在這雙重暴力夾攻之下,所受的苦難真是一言難儘!嶽飛恰恰生在這個時代裡(嶽飛生於宋徽宗崇寧二年二月十五日),從小就聽父老鄉人們談起朝廷無道、外患日深和敵人的殘暴,家庭又是那麼寒苦,不覺激起了愛國愛民的心誌和對敵人的仇恨,讀書習武的願望也就日益迫切。無奈這位周老師是當地幾家財主費了許多心力聘請而來,學錢還在其次,最主要是老師的脾氣很古怪,所收學生均要經過他的選擇。如果看不上,不管學生的家長有多大財勢,送他多少束脩,說不收就一定不收,托誰也沒有用。嶽飛剛想附讀,便受到旁人的譏嘲,說他不知自量,家況寒苦,出不起學錢。學中多是富家子弟,穿得好,吃得好,來去都有人接送,貧富懸殊,如何能與為伍?附學之念雖被打消,可是在門外偷聽了幾次講書之後,越聽越愛,老是放它不下,一天不去,寢食不安。農村中的孩子是要幫助父兄下地的,嶽飛又深知家庭困難,平日刻苦耐勞,所做的事甚多,一身不能兼顧。仗著聰明會算計,幾次去過,聽出周侗講書是在清早和黃昏前,單日習文,雙日習武。柳林以內就是演武場,還可暗中偷看,學些武藝。便把聽讀和砍柴下田做雜事的時間,仔細盤算。調配了一下,再和嶽母說好,按時前往。由當年三月初便成了周家學館門外的旁聽生。學館靠近一片柳林,有十多間房、一個大院子,地勢很幽靜。書房兩麵皆窗,沒有外牆,旁邊有一小門,學生部由此出入。窗外花木扶疏,有鬆有石,掩在一旁,聽得十分真切。每到雙日的下午,眾學生必往柳林習武射箭,嶽飛便掩在樹後偷看,暗中學練。先見眾學生都是按時自習,老師從不在旁傳授,心中奇怪。後才聽說,周侗傳授武藝,都是當日一清早,在書房後麵的院子裡,輕易不肯出門一步。師座靠近裡窗,平日隻聞其聲,不能見人。外麵窗台又高,不便爬窗窺看。幾次留心守候,想看看周侗是個什麼樣的人,均未如願。剛起頭的十多天,還常受到各家豪奴的嗬斥。這日正與對方爭論,窗內忽有一少年將兩個豪奴喊了進去,以後便未再受閒氣。似這樣秋去冬來,不覺到了年底,忽然連下了三天大雪。嶽飛先還想前去聽讀,嶽和夫婦因天大冷,想起周家學館裡麵爐火熊熊,溫暖如春,還有書僮下人到時與學生們送飯添衣,服侍周到。自己的孩子隻能在外麵凜冽寒風中,凍手凍腳地顫抖著偷聽人家讀書,連門都不能進。這一門之隔,溫暖酷寒,相去天地。稍不留意,這可憐的孩子還要受到人家的嗬斥。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孩子,隻為家貧,便隔著這麼大的界限!心裡一酸,再三以溫言撫慰,不讓他去,嶽飛先還力請,後恐父母傷心,隻得罷了。第三天晚上,他冒著寒風到門外掃雪,見雪不再下,好生高興,進屋又向父母婉言求說,才得到允許。次日一早,把隔夜的冷麥餅吃了半塊,便往周家學館趕去。隻管雪後天寒,那迎麵吹來的雪風吹到臉上,和刀刮一樣,刺得生疼,雪深路滑,又極難走,並沒有擋住他求學的勇氣。一路衝風急馳,快要到達,眼前倏地一亮。原來日邊陰雲業已全消,萬裡晴空,隻有三兩團白雲,銀絮也似,浮在空中飄動。陽光照在那一白無垠的積雪上麵,真和銀妝世界一樣。剛脫口喊得一聲“好”,又是一陣狂風裹著大片雪沙,和暴雨一般劈麵打來。當時隻覺冷氣攻心,周身血脈皆似凍凝,逼得連往後退了兩步。忙把身子一折,將背擋風,緩了緩勢,再一鼓勁,用手捂著小臉,又往前跑。路上嶽飛想起快下雪的那天,聽周老師講用兵之法,講的是十倍而圍,五倍而攻;必勝始戰,戰必收其全功;見不能勝則退,退必保其全師。他把孫子兵法和他多少年來的苦心研究聯起來講,說得頭頭是道。後來又講到以少勝多的戰法,還沒有講完,天便黑透。跟著風雪交加,學生們也各放學回家。接連三四天沒來,想已早講過去。兵法中最緊要的一段偏被錯過,實在可惜,也不知以後還講不講?心正盤算,不覺到了周家門外。嶽飛見學館門窗緊閉,靜悄悄地一點聲音也沒有。怕人誤會,不敢去到窗口窺探,在寒風中立了一會。剛覺出裡麵不像有人,忽然發現由旁邊小門起,有一列腳印,像是去往柳林一麵;眾學生平日來往的兩條路並無人跡,越往後越覺冷不可當,又不便叩門打聽,實在煩悶無奈,便往柳林走去。柳林就在周家附近,林外有一小溪,溪水早已冰凍,上麵布滿了積雪,沿溪都是古柳高槐。本來寒林聳秀,隻剩空枝,經過這場大雪,都成了玉樹銀花,繽紛耀眼;朝陽光中,清麗無倫。嶽飛一麵賞玩著雪景,信步前行;先以為這時候不會有人在林中練武,不過試看一下。走著走著,忽聽錚錚滄地、金鐵交鳴之聲。忙掩向樹後一看,原來林中畝許方圓的空地上,有兩人正在比武,內中一個正是周侗之子周義。另一少年貌相英偉,關中口音,不曾見過。二人雙槍並舉,打了個勝敗難分。正看到好處,忽聽錚的一聲,一條人影業已縱出丈許遠近,隨聽笑說:“到底還是世弟,整天跟著老世叔,長進得多,再打下去,我就不是對手了。”周義笑說:“楊大哥,沒有的話!我這套槍法剛學不久,如何能和你比?難得同學們都回家過年去了,今天我還要隨大哥再練一回呢。”跟著一看天色,又道:“原來天已不早,難怪大哥不願再練了。”二人便收了兵器,互相說笑著往回走。嶽飛見二人又說又笑,十分親熱,方想:“看他們多好,我就沒有這樣的朋友。”周義同了姓楊的少年已由樹旁走過。嶽飛心中想事,忘了閃開,正好對麵,互看了一眼。後見二人走在路上交頭接耳,似在談論自己。姓楊的忽然停步,把頭一偏,看神氣想要回身,被周義拉住,又回望了一眼,然後一同走去。想起以前因在學館門外偷聽讀書,兩次受到惡奴的氣,全仗此人出來說話,除此無人過問。心中感激,想和他說話,他又裝著沒有看見一樣,神情甚傲。似這樣兩次過去,也就不作交談之想。今天姓楊的偏又被他攔住,明是看人不起。正在氣悶,忽聽樹枝上微響,一片雪花恰打向頭上,冷冰冰的。抬頭一看,樹上還有一個烏巢,裡麵伏著一隻烏鴉,看神氣已快凍僵。暗忖:“你此時正和我一樣,可是天氣一暖,你便羽毛豐滿,海闊天空,任你飛翔了,我呢?”心念才動,跟著又是一陣風來,又灑了一頭碎雪,因學生們都已回家過年,聽兩少年後來口氣,飯後不會再來,隻得無精打采地往回走。離家還有半裡多地,瞥見山坡上伏著兩隻山雞,右邊一隻長尾巴上還附得有冰雪。知道這時候的山雞又肥又嫩,這東西最愛惜它的羽毛,尾巴上有雪便飛不快,正好都打回去孝敬父母。便把身邊軟弓竹箭取出,扣上弦,先朝左邊一隻射去,正好射中那隻頭部。隻蹦起丈許高下,連翅膀都沒張開,便落了下來。右邊一隻剛剛驚起,嶽飛早打好了主意,頭一箭剛發,第二箭也相繼射出,當時穿胸而過,兩隻山雞全被射中。忙趕過去,連雞帶箭全拾起來,往家飛跑。到家一看,門前大片積雪已被父母掃光,隻有兩片平整的雪地未動,剛喊得一聲,“娘!”嶽母已由裡麵趕出,將雞接過,笑說:“你臉都凍紫了,還不快到炕上去暖和一會兒!你看那兩片雪地,想留給你寫字,還舍不得掃呢。”嶽飛忙喊:“娘!兒子不冷。今天人家放學,書沒聽成,正好練字。”說罷,就往屋裡跑。放下弓箭,把平日畫沙的筆取了出來。迎頭遇見父親嶽和,遞過一杯熱水,笑說:“外麵太冷,明天再寫吧。”嶽母接口笑說:“五郎(嶽飛乳名)不怕冷,趁這時候有太陽,就讓他去寫吧。”嶽和微笑點頭。因那山雞格外肥大,不舍得就吃,離年又近,想再打兩隻一起醃了過年。兩夫妻同到後麵收拾去了。嶽飛拿了木筆畫雪練字,連畫了兩個時辰。見日已偏西,正打算去到後麵生火煮飯,忽聽有人笑說:“果然難得!”回頭一看,身後站著一個年約五旬的老頭,穿著一身粗衣布服,上下卻極整潔。嶽飛幼承母教,謙和知禮,對於老人素來敬重,忙即站起,剛拱手為禮,笑喊了一聲“老大爺”,忽聽門內喊了一聲“四哥”,嶽和已趕了出來,先把人讓到家中,再命嶽飛上前拜見,笑說:“這是你四大爺,以前就在本村教館,後來出門遊學趕考,便無音信。走的那年,你還未生呢。”老頭笑說:“你父親和我是共貧賤共患難的知己。上月我帶了你世妹,告老回來,一到就去尋你父親。沒想到那年一場大水,會把你們衝跑,也沒找見。昨天往腆麟村找房子,無意中聽人談起你家避難之事,才尋了來。你不是想讀書習武嗎?教武我不會,教書卻是我的舊行當。我同你父親分手後,在江南做了幾年小官,雖然兩袖清風,卻帶了十幾箱書回來。等我安排好了家,你找我去。”嶽飛早聽父親常時念叨,有一同村好友李正華,為人正直而又善良,與父親是總角之交,並還共過患難,可惜一彆多年,杳無音信等語。聞言大喜,忙即上前拜謝。雙方良友重逢,都是依依不舍。嶽和家無餘糧,哪有酒菜待客?嶽母隻得把山雞燒熟,連同僅有的一頓大麥飯,端了出來。先還覺著正華在江南魚米之鄉,為官多年,這類粗糲之物,恐難下咽。哪知正華吃得很香,仍和當年作窮秀才時一樣。吃完談到天黑了好一會,才由李家來人接走。行時送了嶽和十兩銀子,嶽和也沒作客套,照實收下。第二天一早,李正華又令人送來好些糧、肉、布匹和江南的土物,還送了一些筆墨紙硯和十幾套書與嶽飛。這時嶽家已快斷糧,眼看明春絕難度過,不料多年良友雪裡送炭,感激欣慰自不必說。嶽飛有了書讀,喜出望外。最高興是李正華常到嶽家來看嶽飛讀書,殷勤指點,不厭求詳。嶽飛所讀斷簡殘篇,也都補上,又常把嶽飛喚到家中去講解,一麵仍令習武,不使中斷。正華常談起周侗文武全才,收徒不論貧富,更不計較束脩,但求學的人天分要好,心誌還要堅定,能耐勞苦。單學讀書還有商量,若是兼帶習武,必須性之所近,還要不廢讀書,才肯傳授,上來先是耐心講解,最後才教。平日功課,多由大的帶小的,會的帶不會的,老師從旁指點糾正。專一培養幼童的羞惡之心,使從學的人都以不能學好為恥,好學用功,全出自願,對於學生從無疾聲厲色。因此,老師有時出遊不歸,學生照樣用功長進,師徒之間,真比家人父子還親。嶽飛幾次向正華請求,要拜周侗為師。正華總是微笑點頭,答以人已他往,過些日子再說。聽口氣,李,周二人好像很熟,再一追問,答話又含糊起來。心中老大不解。正華隻有一女,名叫李淑,幼讀父書,聰明能乾。雙方本是通家之好,年紀又小,嶽飛有時也曾見到,並不回避。嶽飛每逢雙日,仍往柳林偷刁武藝,隻是從開頭起,所見到的都是一群學生,所想望中的周侗,從未見過。平日一提起周侗,正華就拿話岔開,也不知人回來沒有?第二年的春天,正華要出門訪友,給嶽飛上了些生書,便自彆去。嶽飛仍是每隔一天,往柳林去一趟。這時村中老百姓日子越發窮苦,嶽家全仗李正華常時周濟,加上本身勤苦耕作,才能度日。因正華行時再三囑咐,要嶽飛專心一意讀書習武,沒有叫他下地。這日,嶽飛去往野外練習弓箭,先趕上一夥由城裡出來的富家子弟,拿了彈弓在那裡打鳥玩,便躲了開去。無意中又走到了七裡溝周家附近。柳林中設備齊全,單箭靶有好幾個,還有各種兵器陳列在那裡。嶽飛恐引起對方不快,從來不曾拿人家的東西練習過。又知當天不是練武的日子,正想另換一個地方,不料遠空中飛來一行雁陣。一時技癢,想試試新練的連珠射法,忙取身後短箭,迎頭射去。口中低喝:“先射第二,再射第三,都要中頭!”隨聽樹後有人接口笑說:“可惜還差一米!”聲才入耳,還未聽清,雙雁業已帶箭落地。忙趕過去拾起一看,箭都射中雁的頭頸。心方一喜,瞥見來路桃花樹後閃出一人,正朝自己含笑點頭。正想方才射雁時曾聽有人答話,不知說的是誰?那人業已緩步走來。嶽飛見那人是個老者,慈眉善目,舉止安詳,衣冠樸素,從來不曾見過。心疑有事,便迎上前去。未容開口,來人已先笑問:“你這娃的箭,是誰教的?”嶽飛方一遲疑,老者接口又說:“你頭一箭還好,第二箭就差得多。若非那雁往側群飛,自湊上來送死,你又順風迎頭而射,就射不中了。不信?你看,這第一隻雁,你正中它的咽喉要害,射得頗準,這第二隻雁,你就是由它左肩向上,斜穿頭頸而出。這隻能算是湊巧碰上,還不能算射中,你知道嗎?”嶽飛一麵賠笑應“是”,忙將死雁提起一看,果然說得不差。暗忖:“這一群雁飛得甚高,我初射時,這位老人家便在旁發話,說是差了一米,隻這目力已是驚人,定是此中高手無疑。”忙即恭恭敬敬上前求教,並問:“老前輩貴姓?”老者笑說:“你先不必問我姓什麼,也不談彆的,隻問你有沒有恒心,能不能下苦吧?”嶽飛恭答:“小子不怕吃苦,也有耐心。”老者笑說:“好!由明天起,你未明前起身,去到七裡溝山坡無人之處,在相隔百步之內,掛一竹竿,上麵掛著大小三個帶有風葉的竹圈。你對著初升起來的太陽,朝那竹圈注視,看它隨風的轉動次數,每一個圈都要數到三百為止。竹圈大小不等,被風一吹,轉動起來,有快有慢。除大風外,必須三個轉數都要同時記清。稍微有點含糊,就得重數。等陽光射到臉上,你已睜不開眼睛時,再閉目養神。過一會回家,明早再來。隔四五天,你把竹竿移遠兩三步,直到三百步左右為止。這件事說起來並不希奇,但非有恒心毅力不可!練過百日以後,不管風怎樣吹,你能夠在三百步遠近,把這大小三個竹圈轉數記清,才算是有了根基,再練下去就百發百中了。你這副弓箭,還不合用,到時我再給你打主意吧。”嶽飛聞言大喜,忙要行禮拜師,老者一手拉起,笑說:“我還不一定教你呢,你忙什麼、單學射箭,用處還不甚大,隻要真能下苦用功,沒有學不成的事情。我這徒弟不容易收,你這師也不容易拜呢。”嶽飛覺著老者表麵上言語溫和,藹然可親,暗中好似彆具一種威嚴,使人自生敬意。不敢多說,隻得諾諾連聲,恭敬稱謝。老者又對嶽飛說:“你不必尋我,到了百日期滿,我會尋你。”說罷,轉身走去。由此起,嶽飛便照老者所說去練。未明前起身,尋到當地,把竹竿橫插樹上,掛上三個大小竹圈,麵對陽光,定睛注視,一天也沒斷過。開頭一個多月,感覺到非常難耐,那三個竹圈的轉動次數,首先數不過來。稍微一晃眼,覺著沒有數對,便要重數,一回也沒有數滿,就到了無法睜眼的時候,風大時尤其麻煩。四五月間的陽光,一天比一天強烈,嶽飛用功又勤,每日不被陽光射得眼睛睜不開,絕不肯走。似這樣由漸而進,約有兩個多月光景,老者始終不曾再見,兩隻眼睛卻被陽光射得又紅又腫,練的時間比初練時也增加了一倍以上。且喜父母不曾勸阻,依然堅持下去。到了第三個月的下旬,心性越來越靜,所定竹圈轉動的次數,居然能夠數完。兩眼紅腫逐漸消退,陽光也不像以前那樣刺眼了。正想一百天的約會快到,眼看就有拜師之望;李正華忽然回家,將嶽飛喊去,問知前事,笑說:“你不是要拜周侗為師麼?再過十來天,我領你去。”嶽飛雖然仰慕周侗已久,但因那日射雁時所遇的人曾經當麵接談,對他慰勉甚殷,看出是位高明人物。尤其是經過三個來月的苦練,有了成效,目力首先比以前強了許多,由不得心中感佩。眼看百日期滿,正華引進去見周侗的日期,又正是那人所約的一百天頭上。不答應不好,答應又恐失信,便和正華說,打算過了那人約會再作打算,以免辜負對方盛意。正華道:“我已托人和周老師說好,就這一天見麵,如果他看你是個材料,當時就可收你為徒。約好不去,此老脾氣古怪,以後求他,恐怕難呢!”嶽飛慷慨答道:“侄兒因為家貧,無力從師,在周家門外偷聽了一年,並無一人理我。偶因射雁,遇見這位素不相識的老人家,對侄兒那樣殷勤指點,再三勉勵,倘若失約,非但辜負老人家美意,侄兒當初所說的話,豈不成了假的?人生世上,重的是信義二字,伯父與周老師的約會,侄兒先並不知,並非有意失約。周老師知道此事,也必原諒侄兒求學苦心,未必見怪。還望伯父成全,向周老師婉言相告,等侄兒向那位老人家學了射法,再去求見拜師吧。”正華又說:“這位周老師乃今之奇士,名滿關中。拜他為師,不是容易,你不要錯過機會。”嶽飛毅然又答:“周老師文武全才,侄兒心中仰慕已非一日。不過侄兒覺著有誌者事竟成,隻要肯下苦功,終有學成之日。倘若周老師因為沒有按照他所指定的日子前去,不肯收歸門下,侄兒也決不敢失信於知己!”正華笑道:“你小小年紀,居然有此誌氣,我也不再勉強,隻是改期的話,不大好說,暫時作罷,將來再打主意好了。”嶽飛聽正華口氣,以後再想拜師,決非容易。心想:“周老師雖然本領高強,如果氣量這樣狹小,也就不能算是一位真正高明的人了。”當下和李氏父女談了談彆後所讀的書,便自彆去。到家之後,想超周侗的本領,又舍不得。心裡很亂,拿著書也讀不下去。可是怎麼想也不應失信於人,決計先去赴約,學箭之後,看事而行,方始入睡。第二天照舊到七裡溝旁山坡之上,對著初升起來的太陽,苦練目力。到時,天還未亮,疏星殘月,仍點綴著大片天空,隻九*九*藏*書*網東方天邊微微現出一點紅影。跟著,日輪漸漸冒出地麵,朝霞散綺,好看已極。這正是夏天空氣最清新也最涼爽的時候。嶽飛照例蹲著一個騎馬式,麵對朝陽,默數那隨風轉動的竹圈。開頭陽光一點也不刺眼,不消片刻,那輪紅日由地平線上漸漸升起,放射出萬丈光芒,映得東半天都成了紅色。嶽飛業已看慣,仍不怎樣,那三個竹圈也早數過了三百。數到後來,那伏天的太陽,仿佛億萬銀針也似,斜射過來,光芒耀眼,強烈已極。嶽飛經過多日苦練,有了經驗,知道練時不能勉強,稍微覺著眼睛有些刺痛,便避免和太陽直對,或是合上眼睛一會再數;雖不像以前那樣橫來,但因百日期近,格外用心。等最後一次數完竹圈以後,覺著當天又有長進,打算少停再試一下。無意中把頭一偏,先瞥見相隔不遠的地麵上,現出兩個又長又大的人影,正往自己身前移動。抬頭一看,由東麵野地裡走來兩人,相隔還有十來丈。因是背著日光對麵走來。太陽又剛升起不久,人還未到,人影已先投到了地上。目光到處,首先認出內中一人是李正華,另一人也似見過。揉了揉眼,定睛一看,不禁大喜,原來另一人竟是那日射雁時所遇的老者。忙即站起,待要迎上前去。忽又瞥見左側人影一閃,一個身穿黃葛布褂的少年已由旁邊崖坡上縱落,向來人飛馳而去,又是一個常見的熟人,隨聽正華高呼:“賢侄快來!”等到走近,剛剛行禮,還未開口,正華已先笑說:“這位就是你朝夕盼望想要拜師的周侗老先生!”嶽飛這一驚喜真非同小可,忙即跪倒,口稱“老師”。周侗一手拉起,連說“孺子可教”,隨令和那少年相見。嶽飛早認出那是周侗之子周義。連忙行禮,叫了“師兄”!周義笑說:“師弟真肯下苦,我奉家父之命,見了你麵,故意不理,前後一年多了,真怪不過意的,你千萬不要見怪。”嶽飛已然明白,非但周侗父子有意磨練他的誌氣,最近半年,連正華也都參與在內。心中歡喜,感激不儘!急切間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周侗對周義笑說,“有話到家再談,你那些師弟們還都等著跟他見麵呢。”說罷,老少四人一同轉身,順崖坡繞過柳林,往周家走去。嶽飛同了周義,跟在二老後麵,走不幾步,忽覺周義暗中拉了一下,剛一停步,想問何事。周義低聲悄說:“嶽師弟,我真愛你極了。當你風雨無阻,連大雪寒天,也必去我家門外聽讀書的時候,我們真恨不能把你當時接了進去。因家父說,一個能成大事業的人,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再多受一些磨折苦難,才能有望,這才遲了多半年。他老人家看似中年,實則年已六十五了,所收徒弟並不多,像你這樣暗中考查最久才收的還是頭一個。莫以為他老人家心腸狠,對一個未成年的幼童全無憐惜;若非格外看重,想把平生所學,連文帶武和他所知道的山川險要、關河形勢,一齊傳授給你,他也不會這樣了。去年臘月底,我和楊再興師兄柳林比槍,回去不多一會,家父便回了家。我們再三代你求說,家父知道你家貧苦,已打算和你見麵,就便送些銀米。李四叔恰在此時來訪,二位老人家一商量,又改了主意。先由李四叔教你讀書,隨時考查你為人心性,等家父試驗出你的恒心毅力,然後收你到門下來。我每天清早,也去那邊崖上練功,不過練的方法不同,藏處你看不見罷了。你練得怎麼樣,我雖看不出來,隻見你從來沒有絲毫懈怠。有時看出你眼睛疼得厲害,又不便在這時候見麵,心真代你著急。回去又向家父說了。他老人家第二天一早便趕了來,一直看到你練完才走。我見他臉上神氣很高興,知道無妨,才放了心。家父教射箭,單是目力就要練習上一年。這一百天隻是頭段,你居然忍受勞苦,不怕艱難,人還沒有進門,就這短短不到一百天的工夫,先把那百步穿楊的目力練好,真叫人佩服極了。”嶽飛見周侗父子對他那樣熱情,自是感激非常。老少四人還未走到周家門口,眾學生已迎了出來。周侗把手一揮,陪著正華先走進去。到了書房,正華先請周侗坐好,命嶽飛正式行禮拜師,並與眾同門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