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飛在湯家門外聽來人說完前情,料知事快鬨大,隻要官兵一動,便成不可收拾之勢。正在愁急,打不起主意,忽見湯永澄帶了四五十個手持兵器的壯漢由裡麵趕出,覺著事已至此,越快越好。即使勸他不聽,也要試上一試。念頭一轉,連忙上前行禮,喊了聲:“世伯!”永澄出身行伍,人較粗直,以前見過嶽飛幾次,本就覺他聰明謹慎,少年老成。又聽愛子湯懷屢誇嶽飛肯下苦功,文武全才,有了先入之見。一見是他,忙還了一個半禮,笑說:“小兒讀書未回,恐怕難民要來生事,等我稍微安排,便請賢侄到裡麵敘談吧。”嶽飛當著眾人,不便多言,隻在一旁窺看,見湯家共隻百十個莊了長工,人並不多。再把左近一帶的形勢一看,心中早想好了主意。等永上安排停當,隨到裡麵落座以後,笑說:“多日未見湯師兄,特來看望,聽說人在王家未回,本不敢驚動世伯。因見張世伯派人送信,要防難民生事,小侄覺著事有可慮,正想求見,世泊已走了出來。”永澄道:“自從童太師被遼兵打敗,郭藥師獻城降敵,越發長了金人的氣焰。屢次興兵犯境,占我土地,殺我良民,分明想要吞並中原,不亡我國家不止。這些難民,不是家鄉被敵人占據,存身不住,便是遇到年荒和貪官汙吏之害,逃亡到此。本縣雖有十來家富戶,無奈善門難開,早晚仍被他們吃光。說不得,隻好打著自顧自的主意,緊閉莊門,暫避一時了。”嶽飛乘機道:“小侄以為這樣做法大是不妥。休說難民人多,隻憑莊中數百個丁壯,絕難久守。萬一情急拚命,這小小一圈莊牆決擋不住。腆麟村地廣人多,又有一道護莊河,也許能夠多守三數日。這裡水源都在莊外,若被難民圍困,莊中用水先就艱難舊子一久,難民越來越眾,一旦激出民變,那時決不是開放幾處糧倉可以了事。若請官府派兵驅散,更非激成大變不可。世伯帶兵多年,也曾平過反亂,當知老百姓在年年天災人禍之下過的是什麼日子。隻要幾個人登高一呼,當時到處響應,越聚越多。休看他們未經訓練,不知戰陣,遇到這類生死存亡的關頭,動起手來,全能拚命,並不是好對付的。官軍們平日坐享俸祿,耀武揚威,真個打起仗來,卻又膽怯害怕起來。他們自知兵無紀律,平日無甚訓練,能勝而不能敗,便想依賴本地的富紳大戶為他賣命,以便借此貪功冒賞,捐募勒索。鄉紳大戶們現成好事不做,卻想借官軍的暴力來驅殺良民。官軍若勝,白把許多家財,獻作犒勞應酬之用,而田地荒蕪、丁壯死傷的損失還不在內。其結果是討了朝廷傳旨嘉獎,博得一紙空名銜。否則一無所得,還要招忌。官軍一敗,勢如山倒,他們自保身家性命,先自逃去。剩下這些守著家業。不能逃走的紳富,都成了難民的不解之認。而難民僅想要求活命的糧食,也隻有這些財主鄉紳才是可擾之東,非取到手不可,自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請問世伯到時何以自保?”永澄聞言,心中一驚,越想越覺所說有理;忙道:“賢侄所說甚是有理,隻是難民人多,後麵還有大批要來。漫說善門難開,就是我拚著這片家財不要,也難養活他們,怎麼辦呢?”嶽飛看出永澄意思活動,忙答:“單是世伯一人仗義,也不濟事。依小侄的估計,近幾年的租糧雖然越來越重,民不聊生,但受害的還是老百姓,富家並沒有吃什麼虧。本地存糧,少說也有五十萬石以上。最氣人是,有的富家所存糧食,竟有經過五六年之久不曾動過的。為什麼存在那裡,任憑鼠吃蟲咬,不拿來救人呢,按說國家多事之秋,人力物力最關重要。這些難民都是我們將來抗敵的力量,最好收容下來,讓他們休養生息,使其各安所業,以為富國強兵之用,方為上策。如今還未遭到敵人侵害的良民,尚難免於饑寒交迫之苦,何況無家可歸的難民?我們要使他們安居樂業,自是夢想。打算免去地方糜爛,少死許多無辜良民,並還保全自己身家性命,卻並不是難事。他們無地可種,無業可作,休說五十萬石存糧,再加十倍,早晚也是吃光。必須有人領頭,先打好急救主意,再把本縣紳富全請了來,使大家看清利害輕重,踴躍捐輸,多設下幾處粥廠,使難民先吃上兩頓飯。然後資送他們上路,使其暫免死亡,以免激出事來,自相殘殺,鬨得兵力消耗,元氣更傷,使那貪殘的強敵野心更大,侵犯越急。這不比和官府勾結,同床異夢,各有私心,將來還是同歸於儘,強得多麼?”永澄聞言,越發動容,把手一拍道:“我常聽小兒說你有智謀,想不到年紀輕輕,果有這樣見識。我由當兵起家,今年六十五歲了,偌大一片家財,哪一樣是我出生就帶來的?我得子又晚,眾人隻有小兒一個,就將這片家財耗儘,憑我兩父子,也不愁沒有安身之所。我雖不願和人說好話,你張世伯和我卻是多年老友。休看他平日居家節省,仿佛小氣一點,遇事卻跟我走。隻要道理說得對,當時就答應。我兩個都是粗人,賢侄還要幫我照管一下,先把粥廠設下兩處再說。隻是難民大多,萬一照顧不到,容易生事。你看怎麼才好?”嶽飛心中暗喜,忙答:“小侄聽說這都是由北方逃來往各地求食的。麒麟村那麵算是最多,才隻千把人;另外還有兩起,都不過三五百人。隻要備上二三十口大鍋,連粥帶麥餅一起準備,稠粥暫時充饑,麥餅作為他們上路乾糧。最好每人再送一點錢,包管他們上路得快。至於後麵還有賊寇要來的話,大概這是謠言,即使是真,他們也實是迫於無奈。我們隻要真心誠意,以禮相待,照樣保得無事。真要是些散兵散卒、成群結夥、打家劫舍的草寇,再和他動手,也有去他之策。眾擎易舉,獨力難支,要是旁人領頭,小侄也還不敢深信。以世伯的多年聲望,那些紳富們定必聞風興起,世伯再把利害輕重仔細一說,他們定必慷慨捐輸,成此義舉了。表麵上大家雖然花費了一些銀米,首先保得地方平安,免去兵災,也不至於妨害農事,誤了春耕。比那去做官府爪牙,多傷人命,還要受他勒索要挾,實在強得大多呢。”永澄被嶽飛一席話打動,立時命人把張濤請來,略微商計,全部願意。一麵命人在莊外路口埋鍋造飯,一麵命人把嶽和找來相助照料。跟著命人去請當地紳富,商計放賑之事。嶽飛乘機談起湯懷。張顯如能按照周侗的傳授,自在家中習文學武,比在王家附讀要強得多。張、湯二老早聽兒子說起王家所請這位名儒,口是心非,言行不副。除高談正心誠意和一些不著邊際的空話而外,彆無所知。常被學生問得張口結舌,惱羞成怒,不知所雲。方才又聽說他許多醜態,本就有氣,聽嶽飛一說,立時命人去往王家,設同將兒子接回。湯懷、張顯回到家中見了嶽飛,先就高興,又聽說父親開倉放賑,更對心思。隨談起麒麟村的難民包圍更緊,莊中業已斷絕出入,老師受驚病倒。湯懷、張顯閒中無事,去到牆頭瞭望,發現自家的人在那裡招手急呼。仗著本領高強,換了衣服,找一人少之處,翻牆而過,才得脫身。嶽飛聞言大驚,暗忖:“官府曾派人到王家商計驅逐難民之事。照此情勢,王家被難民圍困,官府不會不知,定是算計雙方必起爭鬥,因此上來坐觀成敗。等雙方動手,再帶官軍趕來,一麵殘殺良民,去向朝廷請賞;一麵向王家討好要挾,勒索金銀,坐收漁人之利。一個不巧,轉眼就是一場大禍。王明雖然勢利,那些受苦受難的良民何辜遭此殘殺?”念頭一轉,忙和張。湯二老商議解圍之策。湯懷、張顯在旁一附和,二老立照所說行事。嶽飛隨把湯懷的快馬騎上,往腆麟村趕去,剛一出莊,便見幾條路口的大鐵鍋已搭了起來,父親帶了二三十個鄉民,已在燒火熬粥。越發心喜,喊了聲“爹爹”,不顧說話,把轡頭一拎,如飛馳去。離王家還有裡許來地,便聽哭喊咒罵之聲嘈成一片。遙望莊牆上,已站滿了莊中丁壯,手裡都拿著刀槍弓箭,分明時機危急,一觸即發。同時瞥見三五十個難民,手裡揚著樹枝、木棍、石塊之類,同聲喊打,正朝馬前迎來。恐其誤會,忙把外衣脫下,拿在手裡揮動,大聲喝道:“兩路坡那邊有吃的,你們快跟我走!”眾難民看出嶽飛雖然騎著一匹很講究的快馬,衣服卻很破舊,不像是官府手下,也和莊丁打扮不同。手裡並沒有拿著兵器,見人不退,反倒迎來,當時消了好些敵意。紛紛擁上,四麵圍住,七嘴八舌,問個不停。有那餓急了的,口中還在咒罵,亂糟糟的,尋常說話決聽不清。嶽飛費了好些口舌,才就馬上隨手拉過兩個年輕點的難民說明來意。兩難民聞言大喜,立往人叢之中大聲疾呼,照話一說。除卻一些無知的幼童嬰兒還在悲哭喊餓外,喧囂立止。嶽飛早命湯懷、張顯隨後趕來引路,自己等難民走後,再到裡麵去見王明。王家那些莊丁,認出來的是嶽飛,有兩個高聲一喊;王貴聽說,也趕上牆來連喊“師兄”,這一來,引起了難民的疑心,內有好些已然起身的,又朝莊前圍攏。嶽飛忙喊:“現在和我說話的是這裡的少莊主。你們如其不信,我把他喊下來,陪你們先走。老莊主並非不想接濟你們,隻為你們人數大多,來得太猛,恐怕一個不周到,彼此不便。現在張。湯兩家放賑,也有王善人在內。你們這樣圍住全莊,我們那麵人手少,糧也不多,後去的,就怕接濟不上了。”說時,王貴到底從周侗學過幾年兵法戰略,知道一些利害輕重,聽出張、湯兩家已在放賑,又急又愧。也不再顧父親責罰,竟由牆上跳將下來。嶽飛的話也被傳開,這一些難民才相信了。有那半信半疑的,也都走去。王貴見了嶽飛問知來意,心想:“嶽大哥真義氣,隻怕爹爹未必聽他的話。”便和嶽飛說,想到裡麵去請母親勸父親開倉放賑。嶽飛笑道:“平日我們人微言輕,大人們也許不聽;今天湯。張二位世伯做主,就不然了。你還是陪了這些苦朋友先走,我見了令尊,說完話就來。”王貴剛剛點頭,把馬騎上,王明已在莊牆上出現,喚嶽飛過去問話。嶽飛說,“我奉了湯、張二位世伯之命,要和你老人家當麵一談,請開莊門容我進去。”王明見王貴騎了嶽飛的馬,業已走遠,又見難民均退,嶽飛站在下麵,詞色從容,稍微放心。忙命人開門,把嶽飛放進。嶽飛作為湯張二老的意思,詳說利害,上明萬始醒悟,忙命備馬,和嶽飛趕往湯家。正遇難民相繼到達,都按著先來後到,由當地鄉民們分彆送食,一律管飽,隻暫時不令離開。另外還有兩間現搭的茅棚,鋪上許多木板稻草,正在準備藥物,去請醫生醫治難民中的傷病之人。辦理得井井有條,絲毫不亂。眾難民一路飽受饑寒風霜之苦,第一次得到這樣照顧。主持人嶽和又極熱心,並沒有把對方當作受惠的苦人看待,使得人們仿佛見了親人一樣,一個個喜笑顏開坐在那裡,比起方才莊前圍困、呼號咒罵、磚石橫飛、咬牙切齒、視若仇人的情景,大不相同。嶽和對王明說:“這些苦朋友都餓了好些天,先不敢叫他們吃硬的。這大小五十多口鍋,才煮了兩石多糧食的稠粥,本來打算一鍋吃完,跟著就煮,以防接應不上,現在估計人數,足夠吃的,已準備頭頓吃完,騰出火來,就蒸饃烤餅了。”王明聽了心想:“平日隨便請官府吃兩次酒席,比這千多人吃頓飽飯的錢要多好幾倍(彼時請官府吃酒席,連陪客和隨從人等,動輒數十桌)。方才準備命人衝出莊去請官兵來驅逐難民,還要殺幾個來示眾的主意,非但造孽,也太不上算,單是犒賞官軍的錢要花多少?”正誇嶽和父子能乾,見湯永澄、張濤老少四人和王貴同出查看,正走過來。越想越不好意思,忙搶過去,說道:“二位老大哥真是善人。其實,小弟本就想開倉放糧的,隻為他們來勢太凶,恐怕驚擾莊中婦孺,沒敢造次。剛將莊門關閉,他們就咒罵起來。劉老師上牆開導他們,又差一點被打傷。不是二位老大哥有此義舉,兄弟向來服軟不服硬,更不受人挾製,時候一久,也許鬨出事來。這樣再好沒有。二位老大哥當了龍頭,小弟當個龍尾巴,底下的都歸小弟承當吧。”湯永澄麵色微沉,剛要開口。張濤知道永澄最不喜人口是心非,王明卻最喜當人麵前逞能賣好,博取善名,因此平日總談不到一起。方才聞報還有好幾起難民要向湯陰一帶逃來,他既然親自吐口,樂得順水推舟,讓他包攬全局,多花幾個。恐永澄給他揭穿,好些不便,忙接口道:“我和永澄兄雖然也有田業,比老兄卻差多了。方才我弟兄已命人分頭去請本地紳富來此商議,當然是推你老兄為首,到的人也各承擔一些。有老兄總其成,這場善舉就好辦多了。”永澄會意,也隨便敷衍了幾句。王明因張、湯二人俱是當地有名望紳士,本身又有功名,一向看重。一聽二人恭維,越發得意,滿口承當,賑糧先認一半,餘下如不敷用,都是他的。賓主三人,言笑甚歡。湯、張二老見眾難民業已開始喝粥,吃得十分香甜,一個個都向主人致敬,有的還流了淚。越發感動。永澄笑道:“今天我才知道,好事真還該做。我們平日種點花木,添點陳設,隨便請上幾回客,過個年節生日,要花費多少銀子?到時至多看上幾眼,說上一半天閒話,一點用處都沒有。如果拿來救災,要救活多少人呢!”王明忙接口笑道:“兄弟平日最喜行善,從來不肯做守財奴。天下事明裡去,暗裡來,就多花幾個錢,為兒孫積福,求得神佛默佑,保個全家安寧,多點收成,並不吃虧。好些有錢人偏想不開,真是奇怪。”嶽飛聞言,先在後麵暗笑,後一想,人若不好名,隻要他做的事好,不管他的存心如何,也應該本著“與人為善”之意,對他加以鼓勵,而不該深刻追求,心存歧視。假使張、湯二老給王明一個難堪,說上些諷刺話,這事情就許弄僵,或是不肯再以全力相助,豈不要多費事麼,可見無論何事,真要四麵八方仔細想上一想,萬萬偏激不得。心正尋思,嶽和忽然來報,說:“後麵那幾批難民,離此隻有二十裡,人數不算很多,何妨派人迎上前去,先把他們的心安住,免得有的走往彆的村莊,求食不得,激出變故。反正是本鄉本上的事,那些紳富少時都要前來,事情一樣,這樣做,可使難民們有了指望,少受點罪,少跑些冤枉路。他們事前得信,來時也可照著我們的意思,分彆就食,不致混亂。諸位莊主以為如何?”永澄首先把大拇指一伸,連說:“好,好,老弟真行!怪不得你有那樣好兒子。可惜我和張賢弟當年隨軍平過幾次民變,多殺了幾個人。周老師生前心有成見,不常往來,你又不肯到我家。本鄉有這樣的好人,我弟兄竟不知道。今天才看出你父子的才乾!我們隻是有錢,什麼事也辦不來。今天全靠你父子和眾位鄉親辦成這場善舉。你說怎麼辦都行,隻管作主好了。”嶽和謙謝了幾句,便命嶽飛、湯懷騎馬前往迎接難民。張濤見饃已蒸好不少,便命張顯帶了八個莊丁,拿些蒸饃一同跟去,先散給那些老弱婦孺。嶽飛知他一片好心,不便勸阻,隻得暗告張顯:“到時要防難民爭食,以免發生傷亡。”三人馬快,二十來裡路轉眼就到。嶽飛忙命張顯和抬饃的莊丁,在相隔二裡路外擇一高坡停下,自和湯懷迎上前去。這兩起難民,都因童貫蔡攸兵敗,由燕雲一帶逃來,所受苦難更多,走得又十分淩亂。一個個衣不蔽體,周身泥汙,傷病狼藉,多半是一步捱一步,拖著沉重疲乏的身子,勉強掙紮在道路之上,呻吟悲號之聲不絕於耳。因剛脫出敵人羅網,沒有王家門前那些難民悲憤激烈的情景,看去越發又使人心酸難過。嶽、湯二人騎著馬一路喊將過去,一會便自傳遍,紛紛稱謝,歡呼起來。二人忙趕回,幫助莊丁散饃與婦女幼童和傷病年老、餓不能行的難民;餘者另由莊丁引送同行。嶽飛等回到湯家,紳富均已來齊。湯永澄早就備好酒筵,連嶽和也被強請了去。嶽飛等四小弟兄,也命陪坐。王明是當地首富,張、湯二老又是告老還鄉的武將,有這三人一承頭,來的人全照三人分派的數目答應下來。有兩個喜歡錦上添花的,又提議搜集一些破舊衣服,分與難民中的婦孺。嶽和先照著湯、張二老的意思和難民說好,隻留他們住上三日,稍息疲乏,本地如其不能謀生,便請上路,以免地小糧缺,後來的難民無法供應。眾難民知道這是地方上的善舉,並非官家放賑,除傷病不能行路之人已另有安排而外,俱都謝諾。嶽和見春雪還未化完,夜寒猶重,這許多的難民如今野宿在泥水地裡,多半非生病不可,便乘眾人熱火頭上,說了出來,眾人因難民共有兩千多,蓋房萬來不及,都覺是件難事。嶽飛想了一想,便和王貴耳語了幾句。王貴少年好勝,巴不得人前顯耀,忙起立道:“隻要有草和竹竿木頭,再派上凡十名莊丁,我們今夜便可搭出幾百間席棚來了。”王明撚髯笑道:“貴兒你好大口氣,半天工夫蓋幾百間席棚?紙糊也來不及。還是你和三位師兄商量商量吧。隻要你真有這樣能乾,休說草和木頭,用什麼東西都是我的、這不過暫時搭蓋,難民走後,還不是一樣有用麼?”王貴暗中直拉嶽飛,急切問答不出話來,臉漲通紅。嶽飛隻得從容起立,躬身說道:“王師弟說得不差。他早和我談過,自來人多好辦事,去掉難民中的老弱婦孺,至少有一小半人力可用。人力不愁,要緊的是布置和領頭的人。除數十個能乾的莊丁外,最好把每位府上的木工泥匠都請來幫忙,二三百間席棚,今晚定可搭好。”隨將辦法說了出來。眾人隻聽出嶽飛父子蓋過兩次草房,能計算出人力時間,彆的還不知道。張、湯二位老將卻早聽出嶽飛所說,都按兵法部署,暗中大是驚奇,見眾人還在紛紛討論,恐房蓋不多,難民搶著往裡住,惹出事來,忙說:“我二人敢保他四弟兄說到做到,真要是趕不上,把我們二人的房子讓出一半給難民住好了。”王明一聽有這二位撐腰,巴不得兒子露臉,首先讚妙,眾人自無話說。當時議定,就命王貴等四小弟兄領頭監工,依言行事。到了外麵,湯懷說:“我家木料草垛甚多,何不就近先用,再命人套車到麒麟村去拉,豈不又快一些?”嶽飛聞言點頭,暗令湯懷、張顯、王貴三人出麵,召集莊丁工匠,即時下手,自己往見眾難民,先把搭棚之事說了,再問眾人:“這類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事,是否願意通力合作?”眾難民均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休說後來的都是難友,同病相憐,便是我們逃了這多日,好容易養息兩天,吃幾頓飽飯,這滿地水泥,也是受罪,隻要主人吩咐,我們決無話說。”嶽飛又對眾人說:“老弱婦孺無須再動手,其餘也須經過挑選和彼此願意。”隨將年輕力壯一點的難民,挑出八百多人,再分成八十多起,配上莊丁和工匠等,幫助先運草料,然後施工。工貴暗中稟告工明,又回到麒麟村,宰殺了些豬羊,來做夜裡犒勞。眾人全都踴躍爭先,搶著下手。好在這類席棚容易搭蓋,材料又都現成,天才二更左右,便蓋起了三百多間。每間均有一丈五六見方、八尺來高,各住十人,男女分居;那帶有家眷同逃、衰老傷病、婦孺較多的,也可同住一間,並不強令分開。等眾人都搬進去,嶽和再把預先蒸好的食物和一些肉菜分散眾人。因備得多,連未做工的人也有一份,隻是每人均有定量,不令吃得太飽。嶽和父子出力最多,專做那煩勞之事,是出頭露麵的,都讓給王貴、張顯。湯懷三人。湯家賓客早散,隻有王明想看兒子的能乾,直等到席棚蓋成,才和湯、張二老同出觀看。湯永澄早就暗中派人不斷查看,知道搭棚的事都是嶽飛一人主持,其餘三小弟兄都是照著嶽飛意思去做,比對家中尊長還要聽話。見那三百多間席棚蓋在兩個山坡之上,大小形式整齊如一,相隔水源甚近,方才煮粥的鍋灶,業已分設在這些席棚的前麵。又由麒麟村運來二十多口大鍋,日夜不停專燒開水,是年輕力壯的難民都自願出力,無一坐食。棚內是進門一條行人道,兩邊各睡五人,地上鋪著尺許來厚的乾草。每五間席棚後,還有一個茅坑,也各用席圍住。一切均聽難民自便,隻不許在棚內抽旱煙,以防失火。另外還借了許多木盆瓦壺,以備應用,換洗衣服。是能照顧難民的,沒有一樣沒想到。所有難民已全住了進去,極少外出。日裡那麼雜亂的兩三千人,竟沒有一個高聲說話的,見了眾人,俱都站起,禮謝不置。永澄越發驚佩,便對王明道:“休看嶽飛此時窮苦,他年定非池中之物。令郎若能和他常在一起,且比那又酸又臭的老夫子強得多呢。”隨說:“小兒和張賢侄都不是讀書的材料,那老師也教不出什麼來,請老兄代我二人辭謝,明日起,他二人就不再上學了。”王明知他性情固執,便不多勸,隻得答應,告辭回去。王貴貪和嶽飛敘闊,推說湯懷留他住兩天,等老師病好再回去。王明業已答應,不曾同回。嶽飛早被湯懷、張顯強行留住,為防嶽母擔心,並派莊丁先往送信。湯永澄愛極了嶽飛,送走張濤之後,又備下酒食糖果,與四小弟兄消夜,臨時搭了三張鋪。嶽飛等四人聚在一起,邊吃邊談,正興頭上,莊丁忽報徐慶來見。湯懷連忙迎進,添了一個同門好友,自更高興。嶽飛問:“徐師兄怎麼此時才來?”徐慶朝嶽飛看了一眼,說:“我這些日,隨人到山中采藥材,今夜才回,聽說你們喊我,便趕了來。天已不早,我就和嶽師弟同睡,不必再搭床了。”湯懷知道徐慶爽直,師弟兄們本來沒有客套,忙命人多添了兩床被頭,便請同飲。談不多時,徐慶推說一路勞乏,想要早睡。嶽飛料知有事,湯懷也覺明日還要早起,勸眾人吃了些點心,便各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