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賢妃小小年紀就管著一大家子,也隻有來找姚文秋她姨母時才能鬆快一些。“我記得她下棋下得很好的,你姨母整天在家看這個棋譜擺那個殘局,次次跟我說,這回肯定能贏。等她來了隨便落兩子你姨母就輸了。”“她一到我家來就愛卸了釵環歪著跟你姨母聊天,還要哄我喂她吃糕點,我笑她懶,她說,她一到我們家骨頭就軟了……後來有風聲說她們家跟許家要結親,她一說起這個事就發愁。”那會許太師的病顯見是不能好了,林許兩家聯姻勢在必行,怎麼聯卻大有說頭。許太師想的是將長房嫡長女許嬋芳嫁給林賢妃她哥哥,許皇後卻覺著不如讓許家三公子把林賢妃娶進門,到底誰娶誰嫁,大家各懷心思,而林賢妃滿腹心事,卻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我爹自然是想著讓我哥哥娶許家姑娘進門的,前天我在書房聽見他說,太師年紀大了,我估摸著,他更想把我塞給太子做妾。”姚文秋她娘彼時不過六七歲,林賢妃喜歡把她團在懷裡當揉麵一樣揉著解壓,姚文秋她姨母脾氣溫和,聽了這話忍不住歎氣:“那你怎麼想的?太子兒女都好幾個了,要我說,還是許家好一些,好歹是做正頭娘子。”林賢妃給姚文秋她娘編了辮子又解開,編了又解開,小姑娘給她煩得不得了要跳下來,又被她一把撈回來:“也就當個正頭娘子強一些了,許三那一屋子妾室通房不少還是我爹送他的呢。但凡他們家有個上進的子弟,可憐老太師也用不著這麼瞻前顧後的。”後麵她開始嘟嘟囔囔地論證起來,姚文秋她娘年紀太小,聽得不大明白,隻記得她後來說:“……我的事由不得我,我爹說了也未必作數。我隻擔心我哥哥,我們家這樣,沒個有手段的少奶奶撐不起來,許家姐姐我是挑不出她一點不好,你看滿京城哪個不誇她?可就是太好了,我見她總有些怕。”既是太好了,她又怕什麼呢?她也說不出為什麼,後麵的事卻出人意料,林賢妃的準嫂子轉眼成了新太子的良娣,她自己的親事卻沒半分著落。林大將軍送了個庶女到許家去,說起嫡長女的婚事卻隻是打著哈哈:“我家阿寧年紀還小呢,她娘去得早,我一向心疼她,實在還想多留她兩年。哎,生女兒就這點不好,捧在手心上疼個十幾年就到彆人家去了。哎,我一想起來就舍不得。”大將軍說到此處還要抹抹眼淚,姚文秋她姨母聽說了很感動:“阿寧,你爹對你還真不錯啊。”林賢妃歪在榻上都快睡著了,聞言感歎道:“你聽我一句,你也在議親了,選個門第簡單自己上進的嫁了就是了,你這個腦子,要是換到我家,都活不過三個……半個月。”姚文秋她姨母聞言要去撓她,兩個女孩子倒在一起笑,笑累了林賢妃才說:“我爹是眼前局勢不明,才擱下我的親事,連我兩個哥哥他都說再看看。但凡他確定趙王明日要登基,今夜亥時都能把我塞進趙王的後院裡……”她自嘲地搖頭:“我原是最煩妾室通房的,我爹後院那些,我幾時拿正眼瞧過她們?隻願我娘在天有靈,彆叫我也落個與人做妾的下場。”“我記得第二年春天你姨母就出閣了,當時議親的除了你姨父,還有宣平侯趙家的庶長子。你姨父家跟我家是世交,卻已無人在朝中為官,離京城也遠。宣平侯府世代簪纓,宣平侯世子又是沈丞相的得意門生,你外祖母自然覺著宣平侯家好。你姨母請娘娘拿個主意,娘娘說,離得近有什麼用,無辜送命時家裡人連哭都不敢哭。離得遠怕什麼,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強。”“得虧聽了她的。後來趙家可不就險些出事了嗎?你姨母如今在淮陰好好地當她的太守夫人,雖不能見麵,總歸是安安穩穩的。你姨母出閣後,她來我家就少了,進東宮前來過最後一回,我那時十歲,她比你姨母小一歲,是十七,坐在我房裡,問了很多你姨母的事。我問她,寧姐姐,我怎麼覺得你不高興?她說,有什麼高興不高興,皇家的妾再尊貴也是妾。沒奈何,不能做個賢妻,就隻能做個不生事的好妾。”她私下這麼想,但又有傳言說,她進東宮前強壓著把她爹幾個最不安分的姬妾送到莊子上,其中有一個剛生下兒子,林大將軍有些不忍心,她卻隻管把那孩子交到她繼母手上。她繼母隻生了兩個女兒,跟林大將軍又近乎反目,得了這個孩子眼淚汪汪的,宮裡來接人時哭腫了雙眼。姚文秋在家聽賢妃娘娘的故事,就覺得這個娘娘真厲害真嚇人,最初進宮在她跟前連腰都要挺直一點,話也不敢亂說。不料當年殺伐決斷的一個人,如今再沒人比她周全守禮和善的了。姚文秋把這番感歎跟她娘一說,她娘也難免唏噓,從此但凡淮陰有姨母的家書送來,姚文秋就按著她娘吩咐的,把姨母的近況講給她聽。“難為你這樣有心”,康樂公主坐在賢妃娘娘腳邊的小杌上,賢妃娘娘一下一下替她梳著頭,“你姨母棋下得不好,還不肯讓人說,總叫我等著,總有一日要贏我的。”她搖搖頭,拿帕子捂著嘴咳了好一陣才笑著搖頭:“許氏自戕以後,我已許久不與人對弈了。不知如今與你姨母下一盤,她能不能多走十個子。”姚文秋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自然忘不了跟她的寶貝牡丹花有福同享,回家想把幾十盆花一起搬到王府,遭到姚夫人的強烈反對:“秋秋,這花不是你一個人種的,你小時候還是阿娘親自教你怎麼分株的,你個貪心不知足的你好意思全部拿走哇!!!”姚侍郎一貫不大識相,居然試圖給她們講道理:“一人一半不就完事了嗎?你們怎麼這樣多事!”他無所謂的語氣激怒了夫人,遭到“嫌棄我們就找彆人去你個糟老頭”這樣一通搶白後搖頭歎息,到底還是陪著女兒去後院花圃一盆盆挑。姚文秋每一盆都喜歡,非常難以取舍,對著兩個食指一盆盆問過去:“你們誰想跟我走呀?”姚侍郎和姚夫人倒也由著她,整個花圃轉下來,姚侍郎似有感歎:“最初那兩株若還在,比秋秋還要大好幾歲呢。”姚夫人聽到這個就撇嘴嘲笑他:“誰叫你澆那麼多水來?虧得我早早給分株了,你才年年有牡丹可賞。當初有人還不領情咧。”姚侍郎憶及往事賠笑作揖:“是是是,夫人英明,多謝夫人。”姚文秋把花搬回家,恭王忍著笑聽她喃喃一整天“不知道彆的花會不會想我,會不會怪我偏心”,把她抱起來坐到書案上,姚文秋個子小,坐在上麵兩隻腳晃晃悠悠的夠不著地,恭王兩手撐在她兩側:“她們自己不能聊天嗎?為何一定要有你陪著?”姚文秋答得很驕傲:“因為會跟花說話的花有很多,會跟花說話的人隻有我一個!”恭王給她逗笑了,額頭抵著她的額頭輕輕說:“你這樣說,我倒想起一個,唔,一個誌怪故事。”難得他想起的不是古人說的某句話,姚文秋眼睛亮晶晶地聽他講。講的卻是從前青州有位姑娘,種了一院子牡丹花,每日悉心澆灌,視之如命。其中有一株花比彆的不同,格外有靈氣。姑娘澆水時,那株花會晃晃葉子以示感謝,姑娘賞花時,那株花會故意伸出枝條勾住她的衣裙不讓她走。原來那株花是被上古花神附身了,那花神受了仇家重創,不得已附身在這株花上慢慢修養,花神得知姑娘每夜都夢見自己被惡鬼追殺,就釋放元神入她夢裡,化作一個錦衣少年為她劈妖邪斬惡鬼,慢慢地,兩人就在夢裡生出情愫來。“這個花神竟是個男的!”姚文秋聽得眼睛溜圓,“他一定一開始就不懷好意!”恭王一本正經地反駁:“古人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麼能說不懷好意呢?”他親親姚文秋的額頭,繼續給她講:後來那姑娘被她父親送給了一位親王做妾,離家千裡之遙,再也見不到自己親手種的滿院牡丹花。花神傷重未愈,沒法子離開那個院子,二十年間,那姑娘噩夢纏身,卻再也見不到她的錦衣少年。她在深宅後院裡蹉跎歲月,終於病得要死了,臨終之際混混沌沌,又看見那個錦衣少年向她伸出手來……姚文秋哭得都要斷氣,鬨著要從書案上跳下來,恭王不慌不忙把她摁在懷裡繼續講:“後來,花神就帶著她的魂魄回了天上的百花洲,把她也養在一株牡丹上。過了一百年,那株牡丹結出一個碩大的十二色花苞,風一吹,花開了,第一縷月光照到它身上,它就不見了,當年那個種花的小姑娘從枝頭上走下來。上天封她做牡丹仙子,她從此就跟花神永遠廝守在一起。”姚文秋靠在恭王肩上扯他的頭發,想了半天才看著恭王認認真真地說:“夫君,什麼一百年,天長地久,都沒什麼意思,倒不如我們一輩子幾十年守在一起,對不對?”恭王點點頭:“我想說的不止這個……我想說”,他說到這再也繃不住,嘴角勾出溫柔的笑意來,把她抱起來往臥房走,“我想說,娘子已經嫁了我,有話要對我說,不必跟花說。不然不小心惹上桃花債,有花精花神找上門來,我就隻好把你的花拔掉了。”這個人好凶殘!姚文秋給他氣得難得變聰明了:“你讀聖賢書,不是說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嗎?”恭王依舊不動聲色:子不語,不是我不語。一介凡人,怎敢事事跟聖人比較。四月裡,賢妃娘娘已經臥病在床,姚文秋種的粉牡丹開了,雖不是什麼名貴品種,卻修剪得很好看,花也開得很好,姚文秋就帶上兩盆到宮裡請娘娘們賞花。娘娘們放著禦花園裡“洛陽錦”“醉酒楊妃”“青龍臥墨池”這些名品不看,圍著姚文秋送來的這兩盆花誇個不停,王美人尤其喜歡,拉著姚文秋繞著兩盆花轉過來轉過去,青蔥食指在葉子上小心翼翼點一點就放下了:“想不到,我還能見到咱們秋秋種的牡丹花啊。”姚文秋可驕傲了:“嗯,我從小跟著我阿娘一起種噠!娘娘莫看這花不名貴,我阿娘說,這花還是從前我祖父在青州任滿回京時,一位故人送我阿爹的呢!可惜原株叫我阿爹澆太多水澆沒了,不然娘娘就可以看到比秋秋年紀還大的牡丹花啦!現在這些都是從前我阿娘給分株種下來的。”王美人聽了又細細去端詳那兩盆花:“你阿娘真好啊。”“嗯,養花很費心思的,您看這一朵”,姚文秋抱著王美人的胳膊,指著一朵花跟她說,“老早就打花苞了,我等了她好久才不開,急得我一天去看她三四回。所以種花要一心一意,像我阿爹,嘴上說著喜歡喜歡,一天到晚事那麼多根本顧不上,這些花還不是要靠我和我阿娘來照顧。”王美人伸手想摸摸那朵花的花瓣,手伸到一半倒放下了,拈起一塊雲片糕給姚文秋:“咱們秋秋真好,是你阿娘人好,把你教得也好。”她這一開口誇姚文秋,連靠在榻上咳著的林賢妃都跟著誇:“正是說呢,秋秋連花開了都不忘帶進宮給咱們看。花是易得的,孝心卻難得,咱們小四有福氣。”江皇後和德妃一左一右坐在榻邊,也是笑眼盈盈的,姚文秋就不好意思起來,一時腦子抽了,就把恭王講給她聽的故事講給娘娘們聽。她講得聲情並茂,最動情處險些掉眼淚,娘娘們聽著聽著卻都瞅向宋婕妤,故事講完了,宋婕妤一臉茫然:“這個故事,不是我寫的嗎?”她轉向德妃,“你兒子不是隻讀聖賢書的嗎?我當初講這個故事他不是說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嗎?如今居然拿它去哄媳婦?”溫貴妃表示理解:“他都有媳婦了還要臉做什麼。”不要臉的恭王事務繁多,無暇常去看沉屙日重的賢妃娘娘,姚文秋就三日兩頭往她宮裡湊趣兒。賢妃娘娘一隻手支著頭,一邊咳一邊指點她和康樂公主看賬本,姚文秋原也學過,管恭王府也算管得湊合,可經賢妃娘娘指點起來,又覺得自己都不配提一個“管”字。臘月裡,林賢妃咳都咳不動了,整日伏在枕上微微喘著,姚文秋替她順著胸口,康樂公主坐在一旁念闔宮上下月俸該發多少,念完了賢妃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尚寢局的錯了。”康樂公主手忙腳亂去翻賬本,賢妃娘娘就笑她:“這也要翻,尚寢局九月裡,一位典設得了恩典出宮去了,一位司苑調去了未央宮,都沒選人補上去。尚寢女官上月不是還在未央宮說,她那裡還空了兩個女史,要等開春了一並補上。怎的發下的月錢還跟去年一樣?”康樂公主麵有愧色,趴在榻邊垂頭喪氣:“孩兒還是不仔細。”賢妃伸手拍拍康樂公主的頭,“你既主動在皇後娘娘跟前領了這個差,就要做好——這不是銀錢的事。皇後娘娘待宮人不薄,年年臘月、正月給的都是兩倍月俸,還不算除夕夜的紅封,這點錢算什麼——隻是不能任她開這個頭,銀子,主子賞多少都使得,自己使手段欺瞞主子從公中昧下來萬萬使不得。”她拉過姚文秋和康樂公主的手,輕輕拍了拍:“你們自己當家,心裡一定要萬事有數,你若心裡沒譜,她瞞你一次瞞過了,以後就會瞞得更多,旁的人有樣學樣的,早晚要惹出禍事。”康樂公主大約越想越氣,鼓著嘴說:“嫂嫂且陪著阿娘。阿娘,孩兒這就去尚寢局問她!”林賢妃叫姚文秋把她扶起身來坐著:“說了多少次要沉住氣,氣呼呼地做什麼?叫人傳個話,讓她們重新算就是了——你去問她什麼?不是什麼大事,不用親自去問。”“禦下之術,講的是張弛有道。太鬆了不好,太緊了也不好。譬如她們收底下人孝敬的事,你當阿娘和皇後娘娘不知道?水至清則無魚,你總得讓人有點利可圖。尚寢女官進宮多年,諸事妥帖,在宮裡有些體麵,若是敲打敲打就能讓她消停,給她留著體麵又如何?此事原也不大,你若親自去問,反把它鬨大了。你記著,凡是能一句話就解決的,一定不要多說第二句。”姚文秋聽得津津有味,見娘娘停下來趕緊舉手發言:“娘娘,那要是這個女官非說她沒算錯怎麼辦?”這道題康樂公主會:“過完年就可以把她換了!隨便找個什麼由頭換!”姚文秋感受到了學渣的自卑,低頭嘟囔道:“我過完年就把府裡的事再好好理一遍,他們不會一直在騙我吧。”賢妃娘娘就笑了:“想來不會,恭王府裡幾位管事都是我親手挑的——不過你和小四若用著不好,該換就換了。”姚文秋眼裡全是星星,重複了好幾次“娘娘真厲害啊”,康樂公主看著她直樂,賢妃娘娘招手讓姚文秋和康樂坐近一些,靠在枕頭上輕輕咳了一陣才說:“秋秋,你是不用我擔心的。康樂要記住,我死了以後,你若有什麼事拿不定主意,就去問一個人。”“皇後娘娘。”“世上聰明人多了,當年許德妃在閨中時無人不敬服,清華端麗氣度翩翩,任你多刁鑽任性的人,到她跟前都心甘情願聽她的。她是謀大事的人,被困在閨閣裡,猶能不折手段與你父皇隔空過招,你父皇如今想起她來估計也怕的,可有什麼用?”“敏慧皇後心比比乾多一竅,事事瞧得明白想得通透,當初在東宮,許嬋芳日日來找我下棋意圖離間,敏慧皇後卻能全心全意信得過我。她是揀儘寒枝不肯棲的,醃臢的事她學不來,偏偏身邊儘是這樣的事,偏偏她又看得清清楚楚騙也騙不過,隻能是芳年早逝。”“她們的聰明,一個傷人,一個傷己。皇後娘娘的聰明跟她們不一樣,皇後娘娘是乾脆把這份聰明丟得乾淨,樂得自在做個傻子,論守愚藏拙,我就沒見過能比得過她的。”“康樂記著阿娘的話,阿娘死了,你要聽皇後娘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