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克羅茲(1 / 1)

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一八四七年十月克羅茲船長登上甲板,發現來自天空的幽靈正在攻擊他的船。在驚恐號上方有幾十道隱隱閃現的光束向他直刺而來,卻又倏地縮了回去,仿佛惡狠狠的幽靈正伸出絢爛的手臂準備發動攻擊,最終卻下不定決心,骨架清晰可見的靈質手指伸向驚恐號,張開、準備捕攫,然後又收了回去。外麵的溫度是華氏零下五十度,而且還在迅速下降中。稍早之前,就在一天中僅有的一小時微弱晨光出現之際,天空出了一場大霧。為了降低船上人員被落冰擊中以及船因覆冰過重而翻覆的風險,三根中桅和更上方的上桅、上索具、最高桅都已被拆下收起。如今霧已散去,短了一大截的船桅看起來就像被粗暴修剪過的樹枝,枝葉落儘、包覆著冰雪,反射出從昏蒙地平線一端舞動到另一端的北極光。克羅茲注視著眼前的景象,船四周鋸齒狀的冰原先變成藍色,接著釋放出血光般的紫紅,最後發出翠綠的光,顏色像極了他童年時的北愛爾蘭山丘。在距船首右舷約一英裡遠處,遮擋住姐妹船幽冥號的巨無霸冰山也一度如幻象般出現光彩,好似是靠著冰山內部的冰冷火焰發出光芒。拉起衣領,仰起頭,這是他四十年來檢查船桅及索具時養成的習慣,克羅茲注意到頭頂上的星光冰冷而穩定,但靠近地平線的星光不隻在搖曳,還會在注視它們時移動,時而左蹦右跳,時而上下輕搖。克羅茲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番景象,上回與羅斯到南極,以及前幾回在北極水域探險時都經曆過。參與那次南極之旅的一名科學家(他在冰雪中度過第一個冬天時隻做了一件事:磨製並擦亮自己的望遠鏡鏡片)就曾經跟克羅茲說,可能是因為有一層厚重但不穩定的冷空氣,覆蓋在冰封的海麵及看不見的冰凍陸塊上所造成的。當光線在其中不斷快速折射時,就會造成星光擾動。他口中的冰凍陸塊,指的是人類尚未親眼見過的新大陸。或者,克羅茲心想,是白人未曾見過的北極圈內新大陸。克羅茲和他的朋友、當時的探險隊總指揮詹姆士·羅斯,就發現一個過去沒人知曉的大陸――南極洲。那不過是將近五年前的事。他們用羅斯的名字為那裡的海洋、峽灣及陸地命名,用讚助者和朋友的名字為山嶺命名,用他們的兩艘船(現在這兩艘船)的名字,為兩座能從地平線上看見的火山命名,於是那兩座冒著煙的山就叫做“幽冥”和“驚恐”。克羅茲很訝異,他們沒有用船上那隻貓來為重要的地形命名。也沒有用他的名字來命名。在一八四七年十月,在天色昏暗的冬日傍晚,沒有任何一塊北極或南極的陸地、島嶼、海灣、峽灣、群山、冰棚、火山,或他媽的隨便一座浮冰山叫做:法蘭西斯·羅登·摩伊若·克羅茲。克羅茲沒有讓臟話脫口而出,即便他現在正有此打算。他知道自己有點醉了。好吧,他想,同時調整腳步,讓自己在這船身朝右舷傾斜十二度、船首下垂八度的結冰甲板上保持平衡,這三年來我經常喝醉,不是嗎?一直沒清醒過來,自從蘇菲……不過,跟那可憐又不幸、再怎麼清醒也沒用的廢物富蘭克林比起來,我就算是喝醉,也是比他強得多的海員及船長。連他那頭臉頰紅潤、口齒不清的寵物卷毛狗費茲堅也一樣,跟我沒得比。克羅茲搖搖頭,踏著結冰的甲板朝船首走去,走向在搖曳閃爍的極光下唯一看得到的守衛。這守衛身材短小、長得像老鼠,名叫哥尼流·希吉,副船縫填塞匠。在這裡擔任守衛的每個人在黑暗中看起來都一樣,因為他們領到的是同樣款式的禦寒衣物:在一層層法蘭絨和羊毛衣外頭罩著厚重的防水大外套,肥胖的袖口突出兩個球莖形的連指手套,帶有耳罩的厚重煙囪帽的威爾斯假發緊緊包住頭,通常還有長長的保暖巾纏住整顆頭,隻剩下凍僵的鼻尖露在外麵呼吸。不過每個人打理或穿上禦寒衣物的方式仍有些不同:有人多圍了一條從家鄉帶來的保暖巾,有人硬是多罩上一頂威爾斯假發,有人則是讓母親、妻子或愛人親手編織的彩色手套從皇家海軍的製式手套下隱約探出頭來。所以,即使他們人在外頭被黑暗包圍住,離克羅茲還有一段距離,克羅茲還是能夠借此辨認出船上尚存的五十九名軍官與船員。希吉這時正順著被垂冰包覆的船首斜桅方向往船外眺望。皇家海軍驚恐號受到冰層推擠,現在是船尾向上、船首向下,船首斜桅最前麵的十英尺埋在海裡,形成一道冰脊。這位副船縫填塞匠完全迷失在自己的思緒或寒天中,沒注意到船長正朝他走來。克羅茲走到希吉身旁的護欄附近才停下。護欄宛若一座冰雪築成的祭壇,而守衛的霰彈槍就靠在祭壇上。在酷寒的戶外,就算戴著連指手套,也沒人想碰一下金屬物品。克羅茲傾身接近在護欄附近的希吉時,希吉動了一下。驚恐號的船長看不見這二十六歲小夥子的臉,倒是看見他呼出的氣立刻變成一朵可以反射北極光的冰晶雲,從小個子被威爾斯假發及層層保暖巾纏繞住的大圓頭外飄出。在冰天雪地的冬季,軍人無須行禮,連航海中常用的手指觸額禮也可以省略。不過裹著厚重衣物的希吉,還是行了甲板人員為了感激船長探訪所行的古怪小曳步――聳肩――點頭禮。因為天氣實在太冷,守衛的值班時間已從四小時降為兩小時(克羅茲心想,在這艘太過擁擠的船上,我們不僅有足夠的人員可以輪班,守衛人數再加倍也沒問題),而且從希吉的慢動作可以看出他已經快凍僵了。雖然克羅茲告訴過他們很多次,在甲板上要不時活動筋骨,走動一下或原地跑步,必要時還可以上下跳,隻要隨時注意冰上的情況即可,但他們卻寧可不動如山,仿佛自己穿著汗衫在南洋海麵上,全神貫注地觀察美人魚何時會出現。“船長。”“希吉。什麼事?”“沒事,他們開槍後……就那一聲槍響……差不多兩小時前,長官。剛剛我聽到,我應該是聽到……也許是一聲尖叫,有個東西,船長……從那冰山後麵。我跟厄文中尉報告過了,不過他說,那大概隻是冰在作怪。”幽冥號方向傳來槍響之事,克羅茲在第一時間就被告知了。當時他很快登上甲板,不過槍響沒有再出現,他也因此沒派人到另一艘船上去通報或到冰原上去調查。摸黑到冰凍的海裡本身就很危險,更何況現在在滿布陡峭冰脊及高大善變雪脊的蠻荒冰原裡,還有那隻……東西……在等著,派人出去根本等於要他們去送死。現在兩艘船唯一能互通信息的時間,隻有接近正午那段一天比一天短的微亮時光。再過不了幾天就不再會有真正的白晝了,隻有北極的永夜。二十四小時的夜。一百天的夜。“也許是冰,”克羅茲說,心裡想著厄文為何沒跟他報告疑似有尖叫聲。“還有槍響,那也是冰在作怪。”“是,船長。是冰沒錯,長官。”兩個人心裡卻都不相信。毛瑟槍或霰彈槍的槍響都非常獨特,即便是從一英裡外傳來也不容易誤認,在如此接近北極之地,聲音更傳得異常遙遠而清晰。不過,浮冰確實比先前更緊迫地壓擠著驚恐號,並且不時在隆隆作響、呻吟、破裂、脆折、怒吼或尖叫。最困擾克羅茲的是尖叫聲,他每晚僅約一小時的熟睡時間經常會被打斷。聲音像極了他母親臨終前幾天的哭嚎……也像他老姨媽說的故事中,女巫在夜裡預測家人死期已近時發出的哀號。兩種聲音都讓當時年紀小的他輾轉難眠。克羅茲慢慢轉過身。他的眼睫毛已經結成冰框,呼出的氣與鼻涕也在上唇結成硬皮。船上的人已學會把胡子塞進保暖巾和毛衣裡,塞得愈深愈好,即便如此,他們還經常被迫剪掉與衣物凍成一團的毛發。跟大多數軍官一樣,克羅茲每天刮胡子,為了節省燃料,侍從送來的“熱水”通常隻是勉強融化的冰,這讓刮胡子成為一件苦差事。“沉默女士還在甲板上嗎?”克羅茲問。“哦,是的,船長,她幾乎一直在。”希吉的聲音輕許多,好似擔心聲音太大。即使“沉默”聽見他們的對話,也不可能聽得懂他們的語言。可是船上的人卻相信――隨著冰原裡那隻東西潛伏在他們附近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更加相信――這位年輕的愛斯基摩女人是擁有神秘力量的女巫。“她跟厄文中尉一起待在左舷的哨站。”希吉加了一句。“厄文中尉?他不是一小時前就下哨了嗎?”“對,長官。不過這幾天,不管沉默女士在哪裡,中尉都在,長官,希望您不會怪我直說。她不下到船艙,他也不下去,除非他不得不下去,我的意思是……我們沒有人能像那個巫……女人,在外麵待那麼久。”“盯著冰原,專心顧好你的工作,希吉。”克羅茲粗啞的聲音讓這副船縫填塞匠再度動起來,隻是這次的聳肩禮比較敷衍。然後他轉過頭去,雪白的鼻子再次朝向船首外的黑暗。克羅茲大步朝左舷的守望哨走去。八月時,他們以為有機會脫困,足足興奮了三個星期。但是上個月他又要大家準備讓船在此過冬。克羅茲再次下令轉動下桅,讓它們順著船軸的方向形成一道主梁,接著他們搭起金字塔形的帳篷,把大部分主甲板蓋住,重新把八月時在空歡喜中拆下並收藏起來的木製屋椽裝回去。即使大夥每天都花好幾個小時的工夫,在甲板上留下來當隔冷層的雪中鏟出幾條厚約一英尺的信道,用尖嘴鋤、冰鑿等工具除冰,清掉落在帳篷裡的雪沫,最後再放入一道道的沙來增加走道摩擦力,甲板表麵仍然結著一大片冰。在前後左右都傾斜的甲板上,克羅茲的移動方式與其說是大步走,還不如說是在做優雅的滑冰動作。這時段的左舷守衛是見習生湯米·伊凡斯(注:英文人名THOMAS有兩種簡稱,TOMMY和TOM,本書中提到的湯馬士·伊凡斯、湯米·伊凡斯及湯姆·伊凡斯都是指同一個人)。他在船上最年幼,總是把他母親織的一頂怪模怪樣的綠色針織帽,整個緊罩在他肥大的威爾斯假發上,讓克羅茲一眼就能認出他來。他離開哨所向船尾移動了約十步,想讓第三中尉厄文及沉默女士保有一點隱私。克羅茲想踢人,踢每個人的屁股。愛斯基摩女人身穿毛絨絨的毛皮外衣、連衣帽及褲子,看起來就像一頭短小圓肥的熊。她半背對著身材高大的中尉,厄文順著護欄緊靠著她,沒有碰到她,但比起軍官與紳士們在露天派對或遊艇上與淑女們保持的距離來說,他們兩人的距離近多了。“厄文中尉。”克羅茲並非有意要在問候中加入強烈的喝斥,可是這個年輕人的直覺反應還是讓克羅茲有點得意。厄文當下嚇得魂不附體,像被一把利刃刺了一下,幾乎失去平衡。他用左手抓住結凍的護欄,然後――雖然他明知船困在冰中時的行禮協議,還是堅持舉起了右手――行了正式軍禮。這行禮還真荒唐,克羅茲心想。穿戴著肥大的連指手套、威爾斯假發以及層層禦寒衣物的年輕厄文,原本就很像一頭在行禮的海象了,再加上這小子並沒有用保暖巾蓋住他刮乾淨的臉――也許是想讓沉默女士看看他有多英俊――因此鼻孔下方懸掛了兩根長長的垂冰,讓他看起來更像一頭海象。“不用多禮。”克羅茲半斥責地說。你這白癡,他心裡補上一句。厄文僵直地站著,注視著沉默,至少是注視著她毛茸茸的連衣帽後邊,然後張口想說話。但是,他很顯然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於是又閉上嘴。他的舌頭和他凍僵的皮膚一樣慘白。“現在不是輪你值班,中尉。”克羅茲說。他再次從聲音裡聽出自己的權威。“是,是,長官。我的意思是:不是,長官。我的意思是:船長您是對的,長官。我的意思是……”厄文再次閉上嘴,不過嘴裡的牙齒還在不斷打戰。在這酷寒天氣裡,牙齒可能會在兩三個小時後碎掉,真正爆裂開來,讓骨頭及琺琅質碎片散落在兩顎緊合後形成的空穴中。根據克羅茲的經驗,有時候還可以在牙齒爆裂前先聽到琺琅質的龜裂聲。“你為什麼還待在這裡,約翰?”厄文想要眨眼,但他的眼皮已經被凍僵在睜眼狀態。“您命令我看好我們的客人……要留心……要照料沉默,船長。”克羅茲歎出的一口氣變成冰晶,在空中停留了一秒,隨後掉在甲板上,仿佛許多粒小鑽石落在地上。“我不是指每一分鐘,中尉。我要你看好她,向我報告她做了什麼事,讓她遠離船上的不幸與傷害,而且不要讓船上任何人做出……占她便宜的事。你覺得她現在待在外麵甲板上,有被人占便宜的危險嗎,中尉?”“沒有,船長。”厄文的話聽起來不太像是回答,反倒像問句。“你知道一塊肉直接擺在外麵多久會結凍嗎,中尉?”“不知道,長官。我的意思是,知道,長官。非常快,長官,我想。”“那你應該要知道,厄文中尉,你已經凍傷六次了,而且現在還不算是真正的冬天。”厄文中尉憂愁地點了點頭。“不到一分鐘,沒受衣物保護的指頭或拇指或軀乾外任何部位,就會被凍成棒冰。”克羅茲繼續說,他知道自己根本在胡謅。在溫度隻有零下五十度的情況下,肉還需要更長的時間才會結成冰,不過他希望厄文不知道。“在那之後,暴露在外麵結成冰的地方會像垂冰一樣斷掉,然後脫落。”克羅茲補了一句。“是的,船長。”“那麼你真的認為我們的客人有可能會……被人占便宜……在甲板上,厄文?”在回答之前,厄文似乎在思考。克羅茲明白,這名第三中尉花了很多時間在思考其可能性。“到下麵去,約翰。”克羅茲說。“請麥當諾醫生看看你的臉和手指。我對上帝發誓,如果你又嚴重凍傷,我一定會扣你一個月的皇家探索隊薪水,並寫信告訴你母親。”“是的,船長。謝謝您,長官。”厄文又敬禮,知道自己得識相些。他低身鑽入帳篷裡,朝主梯道走去,一隻手仍半舉在空中。他沒有回頭看沉默。克羅茲又歎了口氣。他喜歡約翰·厄文。這小子誌願參加探險,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另外兩個他在皇家海軍優良號服役時的夥伴,第二中尉哈吉森及大副宏比。不過優良號是艘糟透的三艙層船,在諾亞忙著製造他的方舟之前就已經是艘老船了。那艘船現在沒有任何船桅,而且永久停泊在樸茨茅斯,作為皇家海軍訓練新秀炮手的訓練船。克羅茲知道它停在那裡已經超過十五年了。不幸的是,先生們,他們第一天上船時,克羅茲(他那天醉得比平常還厲害)曾告訴這幾個男孩:你們四周看看,會注意到雖然驚恐號和幽冥號都設計成炮艦,先生們,但是兩艘船加起來連一門炮都沒有。從優良號來的年輕誌願者啊,除非把儲藏在糧食庫的霰彈槍及陸戰隊的毛瑟槍也算成炮,否則我們就和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毫無武裝!跟那個賤亞當出生時一絲不掛的賤樣一樣,毫無武裝!換句話說,先生們,你們這些火炮高手對這次探險一點也沒用,就像乳頭對公豬來說一樣,完全沒用。克羅茲那天的挖苦並沒有澆涼這幾名年輕炮兵軍官的熱情,厄文和兩個同伴甚至更迫切想到冰雪中凍上幾個冬天。當然,那時是在一八四五年,英格蘭一個溫暖的五月天。“現在這個可憐的毛頭小子竟愛上了愛斯基摩女巫。”克羅茲嘀咕出聲。沉默緩慢朝他轉過身來,仿佛聽懂了。平常她的臉不是藏在連衣帽的深槽中,就是被連衣帽的狼毛製寬飾邊遮住五官,不過今晚,克羅茲倒是看見她的小鼻子、大眼睛以及整張嘴。北極光的脈動在她的黑眼睛裡閃爍。對克羅茲船長來說,她並不迷人。她有太多野蠻人的特征,所以不太能被視為完全的人類,更彆說她的身體會有什麼致命吸引力了――即便他是一個長老會信徒的愛爾蘭人。此外,他的心與他的下半身仍然對蘇菲·克瑞寇記憶鮮明。不過克羅茲看得出來,為何遠離家鄉、親人及自己甜心寶貝的厄文會愛上這未開化的女人:光是她本身的奇特,或許得加上她的出現及她男伴慘死的淒涼景象,正好與外頭黑暗中那隻怪獸發動首次攻擊詭譎地交織在一起,這些就已經像是一團火焰,召喚著無可救藥的年輕浪漫主義者――第三中尉約翰·厄文像隻振翅疾疾的飛蛾向前撲來。另外早在一八四○年在範迪門陸塊探險時,克羅茲就發覺――啟航前幾個月,他在英格蘭又確認了最後一次――他已經太老,不該再談戀愛了!而且他太愛爾蘭了,太平凡了。現在他隻希望這個年輕女人到外麵的冰原裡走走,不要再回來。克羅茲還記得四個月前那天,當天下午,跟她在一起的愛斯基摩男人才噎死在自己的血裡。麥當諾醫生檢查過她之後,向富蘭克林和他報告。麥當諾說,根據他的醫學判斷,這名愛斯基摩女孩大約在十五到二十歲之間,原住民的年齡實在很難判斷,初潮已經來過,不過從各種征象來看,她還是處女。麥當諾醫生還說,這女孩從不說話或發出聲音,即便目睹了父親或丈夫被槍殺後躺著等死,因為她根本沒有舌頭。根據麥當諾醫生的看法,她的舌頭不是被割掉的,而是從舌根處整個被咬掉,不是被她自己咬掉,就是被其他人或其他東西。克羅茲相當吃驚。主要不是因為得知她沒有舌頭,而是因為聽到這個愛斯基摩姑娘是個處女。他在北極圈附近待過的時間夠長了,尤其是參加培瑞群島的探險時,他們還曾待在一個愛斯基摩村落附近過冬。他很清楚此地原住民把性交看得很隨便,男人們常會拿太太或女兒來跟捕鯨人或皇家探索隊的探險者換取不值錢的小東西。克羅茲知道,這些女人還會為了樂趣自己送上門來。當那些船員們正繃緊神經、氣喘籲籲、哼哼唧唧地在女人兩腿間辦事時,她們還能咯咯笑鬨,或是跟其他女人或小孩閒聊。跟動物沒兩樣。在法蘭西斯·克羅茲眼中,她們穿的毛皮或帶毛的皮衣根本可以看成她們自己野獸般的外皮。船長舉起戴著手套的手輕觸帽簷。他的帽子被兩圈厚重的保暖巾緊緊裹住,讓他此時不可能脫帽或把帽子輕輕提起。“向你致意,女士,而且我建議你儘快回到自己的艙房裡。外麵變得冷颼颼。”沉默盯著他看,沒有眨眼,而且不知為什麼,她的長睫毛上完全沒有結冰。當然,她也沒有開口說話,隻是看著他。克羅茲象征性地把帽子往上提了一下,然後繼續在甲板上巡行。他爬上被冰推高的船尾,然後順著右舷那一側甲板向下走,中途還停下來跟另外兩個輪值的人說話。這讓厄文有足夠時間到下麵的船艙脫下禦寒外裝,也才不會讓人覺得,船長喜歡緊跟在他的中尉後麵。當他正準備結束跟最後一位冷得發抖的守衛――一等水兵宣克斯的談話時,二兵威吉斯,船上最年輕的陸戰隊士兵從帳篷裡衝了出來。威吉斯隻在製服上套了兩件寬鬆的衣服,還沒說出要傳遞的訊息前,牙齒就已經在打戰了。“湯普森先生向船長致意,長官,工程師說船長應該去底艙看看,越快越好。”“為什麼?”如果鍋爐終於壞掉了,克羅茲知道,他們就全完蛋了。“船長,對不起,長官。不過湯普森先生說船長必須下去,因為水兵門森幾乎在抗命了,長官。”克羅茲把身體站直。“抗命?”“湯普森先生是說‘幾乎抗命’,長官。”“把話說清楚,二兵威吉斯。”“門森不願意再扛任何一包煤炭經過死人房,長官。他也不願意再下底艙。他說他是很有尊嚴地拒絕,長官。他不上來,就坐在主梯道最底層,不願意再扛煤炭回鍋爐間。”“你在胡說些什麼?”克羅茲感到一股熟悉又陰沉的愛爾蘭脾氣已經蓄勢待發。“是那些鬼在作怪,船長。”陸戰隊二兵威吉斯透過打戰的牙齒說。“我們在搬運煤炭或從更裡麵的儲藏室拿東西的時候,都聽得到它們的聲音。所以大家現在都不願意到底艙下麵,除非有長官命令,長官。底艙有東西,躲在黑暗裡。在船裡麵,有個東西一直在亂抓、亂撞,長官。那可不是冰。門森很確定那是他的老夥伴沃克,他……它……和其他堆在死人房裡的屍體,用手指東抓西抓想跑出來。”克羅茲克製止住衝動,打算用一些事實來安撫這名陸戰隊二兵。年輕的威吉斯不見得會因為他的話而寬心。第一個簡單的事實是,死人房中亂抓亂翻的聲響,幾乎可以確定是成千上百隻啃咬威吉斯同伴們冷凍屍體的大黑鼠。克羅茲比年輕水兵清楚得多,挪威的老鼠是夜行動物,在漫長的北極冬天,它們從白天到晚上都在活動,而且牙齒一直在長。這表示,這些該受咒詛的害蟲或害獸一直在咀嚼東西。他看過它們咬穿皇家海軍的橡木桶、一英寸厚的錫板甚至鍍鉛的板子。老鼠在下麵對付水兵沃克和他五個可憐同餐桌的夥伴(包括克羅茲的三名優秀軍官)的冷凍屍體,比一般人咀嚼一條鹽醃的冰牛肉片還容易。其實克羅茲並不認為門森和其他人聽到的隻是老鼠的聲音。根據克羅茲在雪地度過十三個冬天的悲慘經驗,老鼠通常能很輕聲而且很有效率地把你的朋友吃掉,隻有當瘋狂嗜血、狼吞虎咽的禽獸轉而想自相殘殺時,才會偶爾發出尖叫。在底艙製造出亂抓亂撞怪聲音的,是另有其物。克羅茲決定不去提醒二兵威吉斯第二個簡單的事實:雖然船艙最底層溫度通常很低,可是比較安全,因為它位於水位線或冬季海水結凍線下方。不過,由於冰的壓力,驚恐號的船尾現在推到比正常位置高了十來英尺。這部分船身雖然還封在冰中,但封住它的不過是幾百噸參差積疊的海冰堆,以及為了增加船身隔冷效果、由船員們額外堆進去的幾噸雪。雪被堆高到離船護欄隻有幾英尺。克羅茲懷疑,某個東西已經向下挖穿幾噸雪,並且像挖隧道般挖穿了像鐵一樣硬的冰板,來到船身外,那東西用某種方法察覺出船身內部哪裡貼有鐵板(例如儲水槽),然後再從中空的外側儲藏間中選出一間――死人房――借此直接進入船裡,而它此刻正在撞打、刨抓,想進到船內來。克羅茲知道,世界上隻有一種東西有那麼巨大的力氣,那麼死命的堅持,以及那麼邪惡的智力――冰原上那隻怪獸,正試著從船下方攻擊他們。克羅茲船長沒有再跟陸戰隊二兵威吉斯多說一句,就下船艙解決問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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