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五十一度二十九分,西經零度零分倫敦,一八四五年五月他曾經是,而且永遠都會是那個“吃自己鞋子”的人。在啟航的四天前,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終於染上早在流傳的流行感冒。他很確定,他不是從水手或倫敦的碼頭工人,也不是從他一百三十個船員與軍官身上(他們都和拖車的馬一樣強壯健康),而是從珍恩夫人社交圈中的某位愛拍馬屁的病貓那裡感染到的。吃自己鞋子的人。依照傳統,到北極探險的英雄人物的妻子都會織一麵旗,讓丈夫帶去插在他們到達的最北點,或者讓丈夫在完成走通西北航道的使命後將旗子高高升起。富蘭克林回家時,他的妻子珍恩已經快要完成她的絲質國旗了。約翰爵士進到客廳後就半癱在馬毛沙發上,靠近她坐的位置。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把鞋子脫掉,不過顯然有人幫他脫了,不是珍恩就是他的仆人,因為不久之後他就整個人躺在沙發上呈半昏睡狀態。他的頭很痛,肚子比他在船上時還不舒服,而且皮膚發燙。珍恩在跟他談她那天有多忙,自己一個人沒間斷地說話。約翰爵士試著去聽,但是他的高燒卻像起伏不定的潮水帶走他的意識。他是吃自己鞋子的人,而且已經二十三年了。自從他第一次走陸路橫越加拿大北部想要找出西北航道沒完成任務而於一八二二年回到英格蘭,這稱謂就跟著他了。他還記得他回來時,人們的竊笑及對他開的玩笑。富蘭克林吃了他的鞋子,在曆時三年的淒慘行程裡,他還吃過更糟的東西,包括岩粥,用從岩石上刮下的苔蘚煮成的惡心稀粥。在外麵待了兩年後,他們沒有東西吃了,他和他的人(富蘭克林在茫茫然之下把他的軍隊分成三組,自己帶一組,然後讓另外兩組人自生自滅)為了生存,就拿靴子和鞋子的上麵部分煮來吃。約翰爵士――他那時候還隻是約翰而已,因為後來又做了一趟長途的內陸航行,加上一段差勁的海路北極探險而被封為爵士,雖然任務還是沒完成――在一八二一年,許多日子除了咀嚼沒有鞣過的皮革碎片外,什麼都沒得吃。他的手下們連水牛皮睡毯都吃了。接著有些人繼續去吃其他東西……不過他從來沒有吃過人。直到今天,富蘭克林還是懷疑他那支探險隊裡的其他人,包括他的好友及首席中尉約翰·理查森醫生,是否也都能和他一樣成功抗拒誘惑。當他們分成幾組各自掙紮,想儘辦法要穿過北極的荒地及林地,回到富蘭克林的臨時小要塞冒險堡以及真正的要塞天佑堡與決心堡時,發生了太多事。九個白人和一個愛斯基摩人死了。一八一九年,三十三歲、粗短身材、開始禿頭的年輕中尉約翰·富蘭克林從決心堡帶了二十一個人出來,但後來死了九個,沿途吸收的當地向導也死了一個,富蘭克林先前不願意讓這個人離開探險隊自己找糧食的。兩個人被殘忍地謀殺,當中至少有一個人毫無疑問是被其他人吞食掉。但是隻死了一個英格蘭人,隻死了一個真正的白人,其他人都是法國船工或印第安人。探險算是成功了――隻死了一個英格蘭白人,即使其他人幾乎都變成講話含糊不清、滿臉胡子的枯瘦骨架。他們之所以能活下來,都是因為那可惡、性欲過剩的準尉喬治·貝克穿著雪鞋走了一千兩百英裡路把補給品帶回來,而且帶來更多比補給品還要重要的印第安人,讓富蘭克林和他這票快死掉的同夥有得吃,而且有人照顧。珍恩·葛瑞芬在一八二八年十二月五日、芳齡三十六歲時,嫁給剛封爵的富蘭克林爵士。他們到巴黎去度蜜月。富蘭克林並不特彆喜歡那城市,也不喜歡法國人,但是他們下榻的旅館倒是相當高級,食物也很棒。富蘭克林一直有點害怕他們到歐陸旅行時會碰上那個叫羅熱的家夥――彼得馬可·羅熱,就是因為打算出版一本鬼扯的字典或什麼的,而得到文學界注意的人。他曾經向珍恩·葛瑞芬求婚,但是和她年輕時的求婚者一樣被她拒絕了。富蘭克林後來曾經偷看過珍恩在那時期寫的日記(他還為自己的罪行找了借口:她希望他去找出並且瀏覽她許多本用小牛皮裝訂的日記,不然為什麼要把它們放在那麼顯眼的地方?),讓他讀到她在愛人羅熱最後娶了彆人後,用細密、娟秀的筆跡寫下的一段話:“我一生的羅曼史已經結束了。”喬治·貝克準尉和一群印第安人打獵回來時,他的夥伴羅伯·胡德準尉和綠襪子已經連續在六個幾無止儘的北極夜裡發出做愛的聲音。於是兩個人安排在隔天日出時(大約早上十點)來場一決生死的決鬥。富蘭克林不知道要如何處理。這位肥胖的中尉連粗野的船工和態度輕蔑的印第安人都沒辦法約束,更彆說去控製頑固的胡德和衝動的貝克了。兩位準尉都擅長繪畫,也都是地圖繪製專家。從那時候起,富蘭克林就不再相信藝術家了。巴黎雕塑家為珍恩夫人做手部雕塑時,或倫敦一位愛灑香水、有性怪癖的人花了將近一個月時間為她畫油畫時,富蘭克林都不讓他們單獨與珍恩相處。貝克和胡德在晨光乍現時要一決生死,富蘭克林卻無能為力,隻好躲在木屋裡,祈禱最終傷亡的結果不會讓已經做了許多妥協的探險變得毫無原則。他的任務指示並沒有明確告訴他,在這趟長達一千兩百英裡的內陸、沿海岸、順河流的北極之旅,他應該要攜帶食物。他隻好自掏腰包,提供食糧喂飽十六個人。他假設印第安人接下來會為他們打獵,好提供他們充足的食物,就像向導們會幫他背袋子,並且替他劃樺樹皮獨木舟一樣。選擇采用樺樹皮獨木舟是個錯誤決定。事情過了二十三年,他終於願意承認,至少對自己承認。在進入有冰塊阻礙的水中,沿著北邊海岸線才走沒幾天,脆弱的船就開始要解體了。那時他們離開決心堡已經超過一年半。富蘭克林雙眼緊閉、眉頭發熱、頭部腫脹,一麵聽著珍恩喋喋不休地閒扯,一麵回想那個早晨,他躺在厚重的睡袋裡,當貝克和胡德在木屋外各走了十五步,然後轉身要開槍時,他用力把眼睛閉起來。該死的印第安人和該死的船工,他們原始野蠻的天性把生死決鬥看成餘興表演。富蘭克林還記得,綠襪子那天早晨容光煥發,全身閃現出性愛的光芒。即使躺在睡袋裡,雙手捂住耳朵,富蘭克林還是聽得到起步、轉身、瞄準、發射的口令。接著兩個扳機聲,然後是群眾大笑。負責下決鬥口令的蘇格蘭老水兵約翰·黑本個性難搞、沒半點紳士風度,他在前一天晚上就將兩把特彆預備的手槍裡的火藥和子彈取走了。在拍膝大笑的印第安人及一幫船工的不斷取笑下,泄了氣的胡德與貝克分道揚鑣。不久後,富蘭克林命令喬治·貝克回決心堡去,向哈得遜灣公司買更多生活必需品。貝克一去幾乎是一整個冬天。富蘭克林吃了自己的鞋子,也靠著岩石上刮下來的苔蘚維生,這種粘滑食物連有教養的英格蘭狗吃了都會吐。不過,他從沒吃過人肉。在那場決鬥後,又過了漫長的一年。與富蘭克林的小組分頭出發後,理查森的小隊發生一件事。參與探險的乖戾、半瘋狂的易洛魁族印第安人麥可·泰羅霍,射殺了藝術家兼地圖繪製員羅伯·胡德準尉,子彈正中額心。在謀殺案發生前的一星期,印第安人帶回一塊味道強烈的腰腿肉給那群饑餓的人吃。他堅持那隻狼要不是被馴鹿用角刺死,就是被泰羅霍用鹿角刺死,印第安人的故事總是變來變去。一小隊餓壞的人將那塊肉煮熟吃了,不過理查森醫生還是在肉被吃光之前發現,那塊肉的皮上有些刺青。醫生後來告訴富蘭克林,他可以確定泰羅霍帶回來給他們吃的,是那星期死在途中的一名船工的屍體。理查森在刮岩石上的苔蘚時聽到槍聲,餓壞的印第安人剛好與被槍射死的胡德單獨在一起。自殺,泰羅霍堅稱,但是理查森醫生之前處理過不少起自殺案,知道子彈射進羅伯·胡德腦中的方式,不會是自己開槍造成的。現在這名印第安人擁有的武器包括一把英國刺刀、一枝毛瑟槍、兩把裝滿火藥隨時可以發射的手槍,以及一把和他前臂一樣長的刀子。還活著的兩個非印第安人黑本和理查森,合起來隻有一把小手槍和一枝不可靠的毛瑟槍。理查森現在是英格蘭最受人尊敬的科學家與醫生,也是詩人羅伯·彭斯的朋友,不過當時他隻是一位有潛力的探險隊醫生與自然學者。他一直等到麥可·泰羅霍某次從外麵搜尋糧食回來,確定他的雙手都抱著柴火時才舉起手槍,冷血地把子彈射入那印第安人的腦袋裡。理查森醫生後來承認他吃了胡德的水牛皮毯,但不論是黑本或是理查森――那小隊唯一存活的兩個人――從沒提到之後那個星期,在他們艱苦跋涉回冒險堡的路上,他們可能吃了什麼東西。在冒險堡裡,富蘭克林和他那組人已經虛弱到無法站起來或走路。相較之下,理查森和黑本看起來有元氣多了。約翰·富蘭克林可能是個吃自己的鞋子的人,但是他從來沒有……“廚師今天會準備烤牛肉,親愛的。你最喜歡的。因為她才剛來――我可以確定之前那個愛爾蘭女人會虛報斤兩,偷竊對愛爾蘭人來說和喝酒一樣自然――我就提醒她,你的牛肉一定不能太熟,牛排刀一碰到時應該要滲出血來。”富蘭克林在逐漸退逝的熱潮中浮沉,嘗試理出思緒來回答她,但是頭痛、惡心及高熱的巨浪還是令他無法招架。汗水穿透他的貼身襯衣及高領。“海軍上將湯馬士·馬丁的夫人今天寄來一張可愛的卡片和一束很美的花,我完全沒料到,但我必須承認那些玫瑰放在玄關真的很漂亮。你看到那些花了嗎?你參加酒會時有時間跟馬丁上將說話嗎?當然,他也不是那麼重要,不是嗎?即使他的身份是海軍總司令?他當然沒有部長或首席參謀們優秀,更不用與你那些北極議會的朋友相比了。”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有很多朋友。每個人都喜歡他,卻沒有人尊敬他。幾十年來,富蘭克林很清楚前麵那點,卻避免去想後麵那點,不過現在他知道了:每個人都喜歡他,但沒有人尊敬他。在範迪門陸塊之後就沒人尊敬他了。在塔斯馬尼亞監獄事件以及他拙劣的處理方式之後,就沒人尊敬他了。他的第一任妻子伊蓮娜在他離開她去第二次重要探險時,開始走向死亡。他知道她即將死去,她也知道她即將死去。她的肺病,以及雙方對於她會在丈夫死於戰爭或探險之前就先病死的共識,在他們結婚當天就已經像第三者一樣出席典禮了。在他們二十二個月的婚姻中,她為他生了一個女兒,他唯一的小孩,小伊蓮娜。他的第一任妻子身材嬌小、脆弱,卻擁有驚人的意誌力及體力,曾經要求他繼續第二次探險,去尋找西北航道,還說這趟陸海路並用的探險應該要沿著北美洲的海岸線走。她說這話時嘴裡已經咳出血來,她也知道她人生快到終點了。她說,在她人生結束時,如果他身在彆的地方,對她而言會比較好一點。他相信她。或者說,至少他相信對自己會比較好一點。約翰·富蘭克林是個非常虔誠的信徒。他祈求上帝讓伊蓮娜在他出發前就先過世,但她撐過去了。他在一八二五年二月十六日出發,在前往大奴隸湖(注:加拿大第二大湖)的途中寫了很多封信給他的愛妻,在紐約市及奧伯尼(注:美國紐約州的首府)把信寄出。四月二十四日,他在彭圭森英國海軍基地得到她過世的消息。她在他的船離開英格蘭後沒多久就過世了。一八二七年,他結束探險回來,伊蓮娜的朋友珍恩·葛瑞芬已經在英國等他了。海軍上將的酒會到今天還不滿一個星期,不,是剛好一個星期,在這該死的感冒之前。當然,約翰·富蘭克林爵士以及幽冥號與驚恐號的所有軍官和副官都九_九_藏_書_網參加了酒會。此外,參與這次探險的一些非軍職人員――幽冥號的冰雪專家詹姆士·瑞德,驚恐號的冰雪專家湯馬士·布蘭吉,以及幾位發餉官、船醫及主計官也參加了酒會。穿著嶄新的藍色燕尾服及藍色金邊長褲,配上飾有金穗的肩章、典禮佩劍以及納爾遜時代的三角禮帽,富蘭克林看起來相當風光。他的旗艦幽冥號的船長詹姆士·費茲堅常被稱為全皇家海軍最英俊的人,當時看起來就和這位戰爭英雄一樣搶眼有禮。費茲堅當晚幾乎風靡眾生。法蘭西斯·克羅茲則和平常一樣,看起來僵硬、笨拙、憂鬱,並且帶著一點醉意。但是珍恩弄錯了,北極議會的會員們並不是富蘭克林的朋友。事實上,北極議會根本不存在。它隻是個名譽學會,不是真正的組織,不過它還是全英格蘭最難入會的“老男孩”俱樂部。酒會時他們全混在一起:富蘭克林、他的領導軍官們,以及傳奇的北極議會裡那些高個兒、消瘦、灰發的成員。要成為這個議會的會員,基本條件就是帶領一支探險隊走向北極圈的最北端……而且活著回來。擁有會員資格的那一長排人當中,富蘭克林的排名算是落尾端。他隻能為自己的毫不起眼感到汗顏及結舌。梅爾維爾子爵在其中最值得注目。他曾經是海軍部的部長,也是這次探險的讚助人約翰·貝羅從前的讚助人。不過梅爾維爾並不是北極探險老手。那天晚上的富蘭克林有點緊張,對他而言,北極議會這些大多是七十多歲的真正傳奇人物比較像是《麥克白》裡十三個女巫,或類似群聚的灰色幽靈,不像是活著的男人。他們當中每一位都比富蘭克林更早去尋找西北航道,而且都活著回來,不過都隻剩半條命。那天晚上富蘭克林在想,在北極圈過冬後,有人還能真的活著回來嗎?約翰·羅斯爵士的蘇格蘭尖臉上棱麵比冰山的棱麵還多,眉毛向外突出,就與他的侄兒詹姆士·克拉克·羅斯從南極旅行回來後所描述的企鵝頸毛與羽毛一樣。羅斯的聲音粗啞,像拖著一塊沙石劃過破裂甲板的聲音。約翰·貝羅爵士比上帝還老,而且權力是上帝的兩倍。他是英國專業極地探險之父。當晚在場的所有人,即使是白發的七十幾歲老人,都隻能算是男孩――貝羅的男孩。即使與皇室成員相比,威廉·裴瑞依然是紳士中的紳士。他曾經四次試圖穿越西北航道,卻隻是去目睹船員們死亡,他的怒氣號被冰擠壓、碎裂、沉沒。剛被冊封為爵士的詹姆士·克拉克·羅斯適逢新婚。他的妻子要他發誓不再從事探險。如果他願意,這次探險的總指揮會是他,而不是富蘭克林,他們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羅斯和克羅茲站在一起,離其他人有些距離,他們喝著酒,談話聲卻輕柔得像在密謀似的。那可惡的喬治·貝克爵士!要與曾經是他手下的小小準尉(還是個好色之徒)同享爵士頭銜,富蘭克林一直無法釋懷。在這歡慶的夜晚,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幾乎希望黑本在二十五年前沒把火藥及子彈從決鬥用的手槍裡取走。貝克是北極議會中最年輕的成員,即使經曆了皇家海軍驚恐號被猛烈撞擊而且幾乎沉沒的悲慘事件,他看起來還是比其他人都快樂且自鳴得意。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本身滴酒不沾。在喝了三個小時的香檳、葡萄酒、白蘭地、雪利酒及威士忌之後,其他人都開始放鬆,他身旁的笑聲愈來愈大聲,大廳裡的談話也愈來愈不正經。富蘭克林卻變得更加鎮定,他明白,這次酒會以及這些金質鈕扣、絲綢領結、閃亮肩章、精致美食、雪茄及笑容,都是為了他而準備。這一次,全部都是為了他。所以,當老羅斯冷不防把他拉到一旁,在雪茄的煙幕及水晶酒杯反射的閃閃燭光中,咆哮著向他發問時,他嚇了一大跳。“富蘭克林,你是根據什麼鬼理由要帶一百三十四個人去啊?”他的聲帶像沙石磨過粗糙的木板,發出刺耳聲。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眨了眨眼。“這是一次重要的探險,約翰爵士。”“天殺的十足重要哪!如果你問我,我會這樣說。如果發生狀況時,光是帶三十個人橫越冰地,進到船裡,然後回到文明世界就已經夠難了。何況一百三十四個人……”老探險家發出粗魯的聲音,像要吐痰似地清了清喉嚨。富蘭克林微笑點頭,希望這老人不要再纏他。“而且你的年紀,”羅斯繼續說,“你已經六十了,知不知道啊?”“五十九,”富蘭克林生硬地說,“爵士。”老羅斯淺笑著,看起來比之前更像一座冰山。“驚恐號是多少?三百三十噸?幽冥號大約是三百七十?”“我的旗艦是三百七十二噸,”富蘭克林說,“驚恐號是三百二十六噸。”“兩艘船的吃水都是十九英尺,對嗎?”“是的,爵士。”“真他媽的瘋了,富蘭克林。你這兩艘船是有史以來到南北極探險的船艦中吃水最深的。所有關於這兩個區域的證據都顯示,你們要去的地方水並不深,而且到處都是淺灘、岩石及暗冰。我的勝利號吃水隻有一英尋半,九英尺而已,已經駛不出我們過冬時待的淺水灣了。喬治·貝克指揮你那艘驚恐號時,還幾乎把他的屁股都摔到冰上去呢。”“兩艘船都已經鞏固了,約翰爵士。”富蘭克林說。他感覺汗水正從他的肋骨和胸部流到他肥胖的肚皮上。“它們是目前世界上最堅固的履冰船。”“那麼關於蒸氣機及動力引擎的那些胡扯又是怎麼一回事?”“那並不是胡扯,爵士。”富蘭克林說,他可以聽到自己聲音中的壓抑。他完全不懂蒸氣機,不過他的探險隊裡有兩位好工程師和費茲堅,後者是新成立的蒸氣海軍部門的成員。“這些引擎有非常強大的動力,約翰爵士。它們能讓我們在船帆失效時破冰前進。”約翰·羅斯爵士哼了一聲。“你的蒸氣機甚至不是航海用的引擎,我沒說錯吧,富蘭克林?”“不是,約翰爵士。但是它們是倫敦與格林威治鐵路公司能賣給我們的最佳引擎,而且已經改裝成船用引擎。它們是兩頭威力強大的野獸啊,爵士。”羅斯啜了一口威士忌。“是啊,威力強大,除非你打算在西北航道上架設鐵道,然後讓動力車頭在上麵行駛。”聽到這裡,富蘭克林耐著性子輕笑了幾聲,但是他看不出這評語有何幽默之處,而且粗俗的言語對他而言是莫大的侮辱。他常常無法分辨彆人的玩笑話,一點幽默感也沒有。“但也不是真的那麼威力強大,”羅斯繼續說,“他們塞進你的幽冥號船艙的那部一點五噸重的機器,隻能產生二十五匹馬力。至於克羅茲那部引擎更沒有效率……頂多二十匹馬力。但是,要把你們拖離蘇格蘭的那艘船拖運者號,它的蒸氣引擎較小卻可以產生兩百二十匹馬力。為什麼?因為那是一部船用引擎,是專為航海設計的。”對於這點富蘭克林不置可否。他笑了笑,為了填補片刻的沉默,他向端著香檳剛好走過身旁的侍者招手,拿了一杯。因為喝酒有違他的原則,他之後就拿著杯子一直站在那裡,偶爾望著氣泡漸稀的香檳,想找機會在沒人注意時把酒處理掉。“想想看,如果沒有那兩部引擎,你那兩艘船的底艙還可以多塞進多少補給品啊!”羅斯抓著話題不放。富蘭克林環顧四周,好像要找救兵,但是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在跟人交談。“我們已經有足夠三年用的存貨了,約翰爵士。”他最後說。“如果縮減每日的配額,我們還可以撐上五到七年。”他再次露出微笑,試著要軟化羅斯僵硬的表情。“而且幽冥號和驚恐號都有中央空調係統,約翰爵士。我確信你會希望你的勝利號也有這種裝備。”約翰·羅斯爵士暗淡的眼神中發出一道冷光。“勝利號像一顆蛋一樣被冰層壓碎,富蘭克林。你那先進的蒸氣中央空調對此也沒轍,不是嗎?”富蘭克林再次環顧四周,希望費茲堅能看見他,甚至克羅茲也可以,誰來解救他都行。隻是,似乎沒人注意到老約翰爵士和胖約翰爵士正聚在此熱烈地(或是單向地)對談。一位侍者經過,富蘭克林把沒動過的香檳放回托盤上。羅斯眯起眼睛打量富蘭克林。“光是要讓其中一艘船在北極有一天的暖氣,就要燒掉多少煤炭,你知道嗎?”這個蘇格蘭老人繼續追問。“嗯,這我真的不清楚,約翰爵士。”富蘭克林帶著一絲勝利的微笑。他真的不知道,也不特彆在乎。工程師們會去負責蒸氣引擎和煤炭的事,海軍部會事先幫他們計劃好。“我知道,”羅斯說,“光是要讓熱水保持流動,使船員們的起居區有暖氣,你一天就需要用掉一百五十磅的煤,而光是要讓蒸氣引擎保持運轉,你一天就要用掉半噸你的寶貴煤炭。假設這兩部醜陋的炮艦能有四節(航速單位,一節等於每小時一海裡)的速度,那麼你一天就要用掉兩到三噸的煤。如果你還要船破冰而行,你要用掉比這更多更多的煤。你船上帶了多少煤?富蘭克林?”約翰爵士船長舞了舞他的手,才發覺那動作有點輕蔑,甚至沒有男子氣概。“哦,差不多是兩百噸吧,爵士。”羅斯再次眯起眼看他。“準確地說,幽冥號和驚恐號各九十噸。”他粗聲地說,“而且那是在你剛離開格陵蘭島,還沒穿過巴芬灣之前,根本還沒碰到真正的冰。”富蘭克林笑而不答。“假設你到了要過冬的冰封之地,而九十噸煤炭的百分之七十五還沒有燒掉,”羅斯繼續說,就像船穿過軟冰一樣向前進逼,“你的蒸氣機在正常而不是在冰封情況下,可以再運轉多少天?十二天?十三天?還是十四天?”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完全沒有概念。他雖然專業而且熟悉航海,但基本上不會去考慮這種事。或許他的眼神反應出他一時的恐慌,不是由於煤炭,而是由於他在約翰·羅斯爵士麵前表現得像個白癡,因為那個老海員正用鋼鉗般的手指抓住富蘭克林的肩膀。羅斯傾身靠近時,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聞得到他口裡噴出的威士忌味。“海軍部要怎麼計劃搜救你,富蘭克林?”羅斯粗聲問。他的聲音很低,四周都是賓客們在酒酣耳熱之際的笑聲及閒聊聲。“搜救?”富蘭克林眨了眨眼。兩艘全世界最先進的船隻,為了在冰中航行,船身做過結構補強,以蒸氣為動力,裝載了五年或更多冰地所需的補給品,船上人員全都是約翰·貝羅爵士親自挑選,會需要或有可能需要彆人的救援?富蘭克林做夢也沒想過,這想法實在太誇張了。“你有沒有打算在沿途經過的島上貯藏一些東西,設立補給站?”羅斯輕聲說。“貯藏?”富蘭克林說,“把我們的生活必需品留在沿途?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如果你必須走冰地來脫困,你的人員和小船就有食物和庇護所。”羅斯語氣強烈,眼睛閃著光。“我們為什麼要走回巴芬灣?”富蘭克林問,“我們的目標是走通西北航道啊!”約翰·羅斯爵士將頭退了回去,把富蘭克林的上臂抓得更緊了。“所以,根本就沒有什麼搜救船或搜救計劃?”“沒有。”羅斯抓住富蘭克林的另一隻手,使勁捏壓,讓莊重的約翰爵士船長幾乎皺了眉頭。“那麼,小夥子,”羅斯輕聲說,“如果我們在一八四八年還沒有聽到你的消息,我一定會親自去找你。我發誓。”富蘭克林猛然醒來。他全身被汗浸濕。他覺得眩暈而虛弱,心臟怦怦跳,隨著每聲心跳,頭就痛得宛如教堂大鐘在他頭顱裡撞擊。他驚駭地看著自己。他的下半身正蓋著一條絲巾。“這是什麼?”他緊張地大叫,“這是什麼?有一麵旗子蓋在我身上!”珍恩女士站在一旁嚇呆了。“你看起來很冷,約翰。你一直在發抖。我就拿它當毯子幫你蓋上。”“我的天啊!”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大喊,“天啊,女士,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難道不知道國旗是蓋在死人身上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