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古德瑟(1 / 1)

北緯六十九度三十七分四十二秒,西經九十八度四十一分威廉王陸塊,一八四七年五月二十四日至六月三日哈利·古德瑟醫生堅持加入這支偵察隊的一個原因是,他要證明他和大多數船員一樣強壯與能乾,但他很快就發現實情並非如此。即使郭爾中尉和德沃斯先生都反對,但他第一天堅持要和船員一樣輪流拉雪橇,好讓五個該拉雪橇的船員中有一個可以跟在旁邊稍做休息。古德瑟根本無法達成所願。製帆匠和補給官製做的皮質和棉質挽具,對古德瑟的窄肩及凹胸來說太大了。這件挽具用一個結巧妙地係在拉繩上,水手們可以在一秒鐘之內打出或解開,古德瑟卻一輩子都學不會。即使把挽具前麵的腰帶綁到最緊,挽具還是會從他身上滑落。接著他會在冰上踩滑,一再跌倒,讓其他人不得不停下拉車的腳步,暫停片刻,喘喘氣,再重新拉雪橇。古德瑟醫生以前從沒穿過船上發的冰靴,那些穿過鞋底的鞋釘常讓他絆倒。戴著沉重的網格護目鏡時看東西會有困難,但如果把護目鏡推到前額上,照射在北極冰原上的太陽光又會在幾分鐘內幾乎讓他瞎掉。他穿了很多層羊毛衣,其中好幾層已經被汗水浸濕,就算他的身體正因激烈運動而過熱,他還是在發抖。挽具壓迫他的神經,讓血液不易流到他瘦小的手臂及冰冷的手上。他的連指手套不時掉落在地上。呼吸急促,喘氣聲愈來愈大而且持續不斷,讓他覺得很丟臉。如此荒謬地度過一小時後,巴比·菲瑞爾、湯米·哈特內、約翰·莫芬和陸戰隊二兵比爾·皮金登――另外四個拉雪橇的人,查爾斯·貝斯特這時跟在旁邊走――都停下來撥掉連帽外套上的雪,彼此對望。古德瑟一直沒辦法跟上拉雪橇的節奏,但沒人說半句話。在某次暫停時,他接受了貝斯特接替他拉雪橇的提議,從挽具裡脫身,讓真正的船員來拉那輛沉重、貨品堆高的雪橇,雪橇的木製滑板隨時都可能凍結在冰上。古德瑟精疲力竭。在冰上的第一天早上,他已經因為拉了一小時雪橇而累得要命,如果現在可以把睡袋放在狼皮毯上攤開,然後倒頭睡到隔天,他會非常高興。這一切發生在碰上第一道真正的冰脊之前。放眼望去,船東南側的冰脊在剛開始兩英裡內算是最矮的,仿佛是因為驚恐號在那裡,所以背風麵的冰就平緩許多,把冰脊都逼到更遠的地方去。但是第一天傍晚,真正的冰脊就升起,擋住他們的去路。這些冰脊可是比兩艘船在冰上過冬時阻隔在它們之間的還高,仿佛愈靠近威廉王陸塊,冰層下方的壓力就愈大。碰上前三個冰脊時,郭爾中尉領他們朝西南方走,去找冰脊上的較低點或向下傾斜的地方,讓他們可以不費太大力氣就爬過去。雖然會讓他們多走不少路,也多花些時間,但總勝過把雪橇上的貨物全卸下。不過,第四道冰脊他們就繞不過去了。隻要暫停的時間超過幾分鐘,他們當中一個人――通常是年輕的哈特內――就必須從雪橇上綁得好好的貨物裡拿出一罐焦木醚燃料,點燃一個酒精爐,用鍋子把雪融化成熱水,不是用來喝――要解渴的話,他們隨身塞在外套內以防結凍的水壺裡就有水――而是要把溫水澆在雪橇的滑板上。疾行的滑板會在宛如粗織布的冰雪表層上割出轍痕,如果雪橇停下來,轍痕會自動凍結。這輛雪橇的移動方式,完全不同於古德瑟在他富足童年看過的平底雪橇及輕雪橇。大約兩年前,他第一次到堆冰上冒險時就發現,即使穿著真正的皮靴,也根本沒辦法像他在家鄉結冰的河麵或湖麵玩耍一樣,在這裡的冰海上快跑或滑冰。海冰的某種特性――可以確定是它的高含鹽量――會增加摩擦力,使滑行的輕鬆度降到幾乎是零。對希望像小男孩滑冰般在冰上快跑的人來說也許有點掃興,對於去拉、推以及用人力拖曳滿載數百磅物品、本身也重達數百磅的雪橇橫越冰原的隊伍來說,必須多花上許多力氣來應付。這就相當於要拖曳數千磅笨重的木材與貨物經過粗糙的岩石地,而翻越一道冰脊的難度,可能就相當於翻越四層樓高的巨石與砂礫堆。放眼望去,第一道挑戰不過是橫阻在往東南方路上無數冰脊中的一道,應該有六十英尺高。解開繩子,把固定住的上層食物、裝燃料罐的箱子、狼皮毯、睡袋、厚重的帳篷拿下來。雪橇的負荷量減輕了,地上就多了五十至一百磅捆起來的東西及箱子。他們得先將這些東西拉到陡峭、傾倒、參差不齊的冰脊上,然後才能來談如何移動雪橇。古德瑟很快就發現,如果冰脊隻是個彆突起,也就是說,隻是從較平坦的海冰上直接突起的一條脊,爬上冰脊就不會是令人喪氣的苦差事。沒有一片結凍的海是平滑的,但怪異的是,每道冰脊周圍五十至一百碼內的海冰,都成為由崎嶇的雪堆、傾倒的冰塔、巨大的冰岩所構成的迷宮。在開始真正攀爬冰脊之前,你必須先解開並走過這迷宮。攀爬冰脊從來就不是沿直線前進,它是一種折磨:你得一下子往前、一下子往後,不斷在看似堅固卻是一踩即破的冰麵尋找踏腳處,或在一塊隨時可能脫落的大冰塊上尋找扶手處。八個人就是以鋸齒狀的路徑向上攀爬,還經常直接沿對角線斜移,同時把重物向上傳給另一個人。他們用鶴嘴鋤在冰叢上劈砍,來製造踩階及棚架,儘可能不讓自己摔下去或被摔落的人撞到。從結了冰的連指手套中滑脫而摔落地麵的行李,會引來下麵五個船員的咒罵。在郭爾或德沃斯叫他們住口之前,他們咒罵而吐的氣早已變成幾朵冰晶雲了。每件東西都必須打開、再打包,至少重複十次。最後終於輪到沉重的雪橇了,大約有一半的東西還綁在上麵。他們必須拉、推、抬、撐,把困在冰塔中的雪橇移出來、調整角度、再次抬起,然後拖到陡峭的冰脊頂端。即使到了冰脊頂端,這些人也不能休息,一旦放鬆一分鐘,就會讓八層被汗水浸濕的外衣與裡衣開始結凍。把新纜索綁在雪橇後方的垂直柱與十字支架上後,幾個人就到前麵去扶著雪橇讓它向下降。通常是由身材壯碩的陸戰隊員皮金登以及莫芬和菲瑞爾負責,其他人則扣好他們的索耳,讓雪橇在四處喘息、呼叫、警告聲及更多咒罵聲所編成的切分音合唱中,往下移動。接著,他們會小心翼翼地把行李重新裝上雪橇,檢查繩索有沒有綁好,把雪煮沸,倒在結凍在轍痕裡的滑板上,然後重新出發,在冰脊另一麵的雜亂冰陣中奮力向前。三十分鐘後,他們會再碰上另一道冰脊。對哈利·古德瑟而言,在冰原上過的第一夜是次可怕的回憶。這位船醫一輩子沒露營過,但是他知道葛瑞翰·郭爾說的是真的。郭爾笑著說,在冰上做每件事都比平常慢五倍:解開行李、點燃酒精燈及酒精爐、架好褐色的荷蘭帳篷、把螺絲釘固定在冰上當錨樁、攤開許多捆毛毯及睡袋,尤其是加熱帶來的豬肉與湯罐頭來吃。還有,他們得不停地動,揮手、抖腳及跺腳,要不然四肢會凍僵。德沃斯先生提醒古德瑟,正常的北極夏天(去年夏天從畢奇島向南破冰而行就是一例)在這緯度上的無風六月陽光天,溫度可以高達華氏三十度。不過今年例外。郭爾中尉在晚上十點測量氣溫,這時他們停下工作準備就寢,太陽還在南方的地平線上,天空也還很明亮,溫度計的讀數是華氏零下二度。他們中午停下來喝茶及吃比斯吉時,是正六度。荷蘭帳篷很小。在暴風雪中,這頂帳篷可以救他們的命,但是在冰上的第一夜天氣晴朗,而且幾乎無風,所以德沃斯和五位船員決定到帳篷外,睡在狼皮毯及防水帆布上,隻蓋哈得遜灣牌的毛毯睡袋。如果天氣突然變壞,他們會退到擁擠的帳篷裡。在與自己爭辯好一陣子後,古德瑟決定和船員一起睡外麵,而不單獨與郭爾中尉睡在帳篷裡,即使郭爾既能乾又和藹可親。日光近乎令人發狂,將近午夜才稍微變暗,但天空亮度還是像倫敦夏天晚上八點鐘左右,古德瑟睡得著才怪。他一生中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累過,但他無法入睡。他發現,勞累一天之後的疼痛和酸痛讓他更難入眠。他多希望自己帶了鎮痛劑。隻要服用少數劑量,就可以減輕不舒服感,讓他睡著。古德瑟和那些有醫師證書可以開藥的船醫不一樣,他並沒有藥癮,隻使用鴉片讓自己容易入睡,或讓自己在需要專心時能集中注意力。一個星期頂多一次或兩次。天氣很冷。吃完加熱過的罐頭湯與罐頭牛肉,又在亂冰堆中找到一個較隱密的地方解放了一下,這也是他生平的第一次,而且他知道動作得快,不然身體某些重要部位會凍傷。之後古德瑟就到六英尺乘五英尺的大狼皮睡毯上,攤開睡袋鑽進去。不過,他並沒有鑽到讓自己覺得溫暖的深度。德沃斯跟他說,他得把皮靴脫下來一起塞在睡袋裡,這樣皮革才不會被凍硬――古德瑟的腳底曾被一隻皮靴靴底的釘子刺到――衣物全都要穿著睡覺。羊毛衣(所有的羊毛衣,古德瑟今天已經很有經驗了)全被他整天的汗水和呼出的蒸氣浸濕了。好個沒完沒了的一天。大約在午夜,光線有一陣子變得昏暗,讓他看見一些星星。兩年前在冰山上做特彆觀測時,有個軍官私下為他解釋過,其中有些其實是行星。不過,日光一直沒消失。寒冷也沒有消失。不再移動或活動後,古德瑟瘦小的身體對寒冷更是毫無招架之力,隻能任由寒冷從睡袋太寬的開口跑進睡袋,也任由寒冷從冰地上穿過墊在下麵毛已落光的狼皮毯偷偷爬上來。寒冷也像手指冰冷的掠食者,爬穿哈得遜灣公司製的厚毛毯。古德瑟開始發抖,他的牙齒在打戰。在他周圍有四個人在睡覺,另外兩個人擔任守衛,打呼聲大到讓船醫不禁懷疑,在他們西北方幾英裡遠處,在無數道冰脊之外――親愛的上帝啊,我們回程時還要再翻越這些冰脊一次――在兩艘困在冰上的船上船員們會不會也聽得見這些粗嘎、充滿鼻音的打鼾聲。古德瑟在發抖。照這樣下去,他很確定他撐不到早上。他們會把他從皮毯與睡袋裡叫醒,結果卻隻發現一具凍僵、蜷曲的屍體。他儘可能鑽到毛毯縫成的睡袋深處,把已經結了一道冰的開口在頭上方封起,在睡袋裡麵吸著自己的酸汗味和呼出的氣,不再讓自己暴露在冰凍的空氣中。除了狡猾的光,以及那潛伏著、更狡猾的冷,那是致命的冷,在畢奇島幾個墓碑上方黑色峭壁的冷,墳墓的冷,除此之外,古德瑟知道還有那些聲音。這位船醫原以為自己已經很習慣過去兩個黑暗冬季裡,船上橫梁的嗚咽聲,船上過冷的金屬偶爾發出的嘎吱聲與劈啪聲,以及仿佛用老虎鉗緊鉗住兩艘船的冰發出的怪聲。但是在這裡,在他和冰之間除了幾層羊毛及狼皮外一無他物,所以在他身體下麵的冰的呻吟及動作,就變得更可怕,好像他睡在一隻活生生的野獸肚子上。即使是他過於敏感,冰在下麵移動的感覺卻異常真實,讓他在將自己像胎兒般緊緊蜷曲起來時感到頭暈。大約在淩晨兩點左右,他是靠著從睡袋口透進來的光看懷表的,哈利·古德瑟開始陷入類似睡眠的半睡狀態,然後他被兩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吵醒。睡袋因為他的汗水而凍得僵硬,他像新生兒要咬破胎膜一樣與它奮戰,終於,古德瑟讓頭與肩膀從睡袋裡露出來。夜裡冰冷的空氣打在他臉上,冷得足以讓他停止心跳。現在天空被日光照得更亮了。“怎麼了?”他大叫,“發生什麼事?”二副德沃斯和三個船員站在他們的睡袋上,戴了手套的手拿著帶著入睡的長刀。郭爾中尉從帳篷裡衝出來,全身衣服都穿好了,空手拿著一把手槍,沒戴手套!“快向我報告!”他對著查理·貝斯特(兩名守衛之一)大吼。“中尉,是熊。”貝斯特說,“有兩隻很大的家夥,整晚都在這裡窺探。您還記得我們停下來紮營之前,在離這裡大概半英裡的地方就看過它們。不過它們越來越靠近我們,不斷在繞圓圈,最後約翰和我隻得開槍,把它們趕走。”古德瑟知道,約翰指的就是二十七歲的約翰·莫芬,今晚的另一個守衛。“你們兩個都開槍了?”郭爾問。中尉爬上附近冰雪堆最高點,用銅望遠鏡在這區域搜尋。古德瑟很訥悶,為什麼郭爾的手還沒有凍在金屬上。“是,長官。”莫芬說。他正重新把彈藥從後膛裝填到霰彈槍上,戴著羊毛手套處理彈藥顯然很不方便。“你們有沒有射中它們?”德沃斯問。“有。”貝斯特說。“不過沒什麼用。”莫芬說,“隻是霰彈槍,距離又超過三十幾步。熊的毛皮很厚,頭顱更厚。不過至少我們讓它們負傷逃走了。”“我沒有看到它們。”郭爾中尉站在比他們高十英尺的冰丘上說。“我們猜它們是從冰上那幾個開口不大的洞裡出來的。”貝斯特說,“約翰開槍的時候,比較大的那隻就是朝那裡跑。我們原本以為它快要死了,但是等我們追得夠遠,才發現那裡並沒有屍體。它不見了。”雪橇隊先前就注意到冰上有些較鬆軟的區域,不規則形狀的洞直徑大約有四英尺。環斑海豹挖的呼氣孔可沒這麼大,對白熊來說卻太小,而且間隔太遠。洞上麵總是結了一層幾英寸厚的軟冰。剛開始他們看到這些洞,還燃起找到未結凍水域的希望,但後來發現這樣的洞太少,而且彼此距離太遠,隻不過是一些容易陷落的冰層。前一天下午稍晚時,走在雪橇前方的水兵菲瑞爾就差點掉進一個洞裡。他的左腳踩了進去,連膝蓋都沒入。一行人因此停下來,讓這發抖的水手換穿羊毛衣、靴子、襪子與褲子。“好吧,反正也差不多該換菲瑞爾與皮金登擔任守衛了。”郭爾中尉說,“巴比,到我的帳篷去拿毛瑟槍。”“我使用霰彈槍好點,長官。”菲瑞爾說。“我可以用毛瑟槍,中尉。”那個壯碩的二兵說。“那麼就去拿毛瑟槍,皮金登。用霰彈槍的小彈丸亂射隻會激怒它們。”“是,長官。”貝斯特和莫芬兩人顯然不是因為冷得發抖,而是因為在外麵站了兩小時的衛兵。他們帶著睡意脫下皮靴,爬進等著他們的睡袋裡。二兵皮金登和巴比·菲瑞爾則是將他們腫大的腳硬塞進剛從睡袋裡取出的皮靴,無精打采地朝附近的冰脊走去,開始站衛兵。古德瑟抖得更厲害了,現在他的鼻子與臉頰也和手指與腳趾一樣失去知覺。他屈身躲到睡袋更深處,祈禱上帝讓他入睡。但他並沒有睡著。兩個多小時後,二副德沃斯開始叫醒大家,要他們從睡袋裡出來。“我們還有一整天的事要做,小夥子們。”二副很有活力地大叫。他們離威廉王陸塊的岸上,還有超過二十二英裡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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