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一八四七年十一月二十日哈利·古德瑟醫生的私人日記:一八四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星期六我們並沒有足夠的食物在冰上度過另一個冬天和夏天。我們本來應該還有足夠的食物。約翰爵士在兩艘船上準備了充分的食物:每個人寬裕地吃,可以吃上三年;減量但仍然讓船員們每天有力氣從事粗重活,這樣可以吃上五年;極度緊縮但依然沒人會餓著,則還可以吃上七年。根據約翰爵士的計算,兩位船長克羅茲和費茲堅也算過,皇家海軍幽冥號和驚恐號的存糧應該能讓我們撐到一八五二年。然而,我們即將在明年春天把最後的存糧吃光。如果我們後來全都因此而喪生,原因追究起來就是謀殺。驚恐號的麥當諾醫生很久以前就開始懷疑船上的罐頭食物有問題,約翰爵士過世後,他把自己的擔憂也告訴了我。去年夏天我們第一次到威廉王陸塊勘探時,發現所攜帶的罐頭食物――貯放在較底層的罐頭――有腐壞及含毒問題,證實了麥當諾的擔憂。十月,我們四位船醫向克羅茲船長及費茲堅中校請願,希望他們容許我們全麵盤點。接著我們四個人把兩艘船主艙、下艙及底艙裡數以百計的板條箱、木桶及沉重的罐頭搬出來,然後抽樣打開檢查。一些船員被派來幫忙,我們盤點了兩次,以免出錯。兩艘船上超過一半的罐頭是壞掉的。三個星期前,在原本專屬約翰爵士大而冰冷的艙房裡,我們向兩位船長報告結果。費茲堅名義上雖然隻是個中校,但探險隊的新總指揮克羅茲稱他為“船長”,其他人也就跟著這樣稱呼他。參加那次密會的人有:我們四個船醫、費茲堅及克羅茲。克羅茲船長――我必須記住他畢竟是個愛爾蘭人――勃然大怒,我從沒看過人發這麼大的脾氣。他要求一個完整的解釋,好像我們這些船醫該為富蘭克林探險隊的存貨及食物負責一樣。另一方麵,費茲堅從一開始就對罐頭及將罐頭封裝起來的食物供貨商有疑慮,他是這支探險隊或全體海軍人員中,唯一表達過這疑慮的人,但是克羅茲還是難以相信這種犯罪的欺詐行為會發生在皇家海軍的船艦上。克羅茲驚恐號上的總船醫約翰·培第,是我們四個醫生中參與海上任務最多的人,不過他的經驗大半是在皇家海軍瑪麗號上,和克羅茲的水手長約翰·雷恩一起,而且那是在地中海上,船上存糧中罐頭占少數。同樣的,在幽冥號上,我名義上的上司、總船醫史蒂芬·史坦利也沒有處理過這樣大量的罐頭。史坦利醫生平常注意的是船員該吃他認為能預防壞血病的食物。抽樣檢查的結果顯示,剩下的食物、蔬菜、肉類、湯罐頭中,可能有一半有毒或壞掉,他震驚到說不出話來。隻有麥當諾醫生有自己的理論。他先前和克羅茲船長的主計官黑帕門一起看著這些罐頭被裝上船。幾個月前,我在日記裡寫過,除了幽冥號上一萬份烹煮後保存起來的肉之外,我們的罐頭食物有水煮和火烤的羊肉、小牛肉以及各種蔬菜,包括馬鈴薯、紅蘿卜、防風草和各種湯,還有九千四百五十磅的巧克力。艾力克斯·麥當諾先前是我們探險隊醫務方麵的對外聯絡人。他負責和德普佛食物供應廠的負責人以及某個叫史蒂芬·葛德納的人(也就是後來我們的食物承包商)打交道。麥當諾在十月的時候就提醒克羅茲船長,有四家承包商參加約翰爵士探險隊的罐頭食品投標――侯迦斯公司、甘伯公司、庫伯及艾維斯公司,以及剛剛提到的葛德納先生。令我們大吃一驚的是,麥當諾醫生曾經提醒船長,葛德納的投標金額隻有其他三家比他有名的食品公司的一半。而且,其他三家承包商定下在一個月或三個星期內交貨的時間表,葛德納卻保證可以立即交貨,板條箱及拖運費全包含在內,不額外收費。當然,這樣立即送貨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他的食物品質真的如他所宣稱,並且都是照他所說的方式烹調與處理的話,葛德納承包這個案子肯定會讓他賠本。但是除了費茲堅中校外,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點。海軍總部和皇家探索團的三個委員都參與了這次承包商遴選,除了德普佛食物供應廠的財務長外。他們當下就建議接受葛德納的提案,付給他全額金錢,也就是三千八百多英鎊。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一筆很大的數目,對葛德納一個外國人――根據麥當諾的說法――更是如此。艾力克斯·麥當諾說,這個人唯一的罐頭工廠是在摩拉維亞的哥拉茲。葛德納接下了海軍史上最大的一筆委托案,九千五百罐重量從一磅到八磅不等的肉類與蔬菜罐頭以及兩萬罐湯罐頭。麥當諾帶來一張葛德納的傳單,費茲堅一眼就認出來。上麵寫的內容讓我看得口水直流:七種羊肉料理、十四種小牛肉料理、十三種牛肉料理、四種小羊肉料理。菜單上還有罐燜野兔、鬆雞、兔肉(洋蔥或咖喱口味)、野雞以及五六種其他野味。如果皇家探索團想吃海鮮,葛德納可以提供帶殼龍蝦罐頭、鱈魚、西印度龜肉、鮭魚排以及亞茅斯熏鯡魚。要吃點特彆的隻要十五便士,葛德納的傳單上有:鬆露野雞、辛辣口味的小牛舌以及法拉門達牛肉。“事實上,”麥當諾說,“我們很習慣吃裝在馬具桶裡的醃馬肉。”我在海上的時間已經夠長,聽得懂他的話:用馬肉來替代牛肉,直到後來水手們索性把盛肉的木桶稱為馬具桶。但是他們能吃到鹽醃的肉就很高興了。“葛德納對我們的欺騙還不止如此,”麥當諾在臉色蒼白的克羅茲船長及氣得頻頻點頭的費茲堅中校麵前繼續說,“他為便宜的食物貼上定價貴很多的罐頭標簽,比方說,平常的‘燉牛肉’裝在貼著‘燉牛腰’卷標的罐頭裡。燉牛肉定價九便士,但是改貼的標簽卻讓他可以收十四便士的錢。”“天哪,老兄,”克羅茲氣炸了,“每個食物供應商都是這麼對待海軍部。欺騙海軍的行為和亞當的包皮一樣古老。但這並不能解釋我們為什麼會突然幾乎沒有食物可吃。”“不是的,船長。”麥當諾繼續說,“問題出在烹煮與焊接。”“你說什麼?”這個愛爾蘭人追問,顯然正努力克製自己的脾氣。克羅茲的臉在他那頂舊帽子下麵,顯得又紅又白。“烹煮與焊接。”艾力克斯說,“就烹煮來說,葛德納先生誇口他可以利用一套獲得專利的流程,把大量的硝化蘇打(氯化鈣)加到大缸滾水裡,使烹煮過程的溫度快速上升,主要是用來加快生產速度。”“這有什麼問題?”克羅茲問,“這些罐頭已經過了預定交貨的期限。總得有人在葛德納的屁股下麵燒把火吧!他哪有專利的製造流程可以讓速度加快?”“是的,船長,”麥當諾醫生說,“但是,在葛德納屁股下麵的那把火,比肉、蔬菜及其他食物下麵的火還大,匆忙煮食的食物一下裝到罐頭裡。許多醫療界人士都認為,將食物完全煮熟不會殘留可能致病的毒素,但是我親眼見過葛德納的烹煮過程,那些肉、蔬菜和湯煮得根本不夠久。”“你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呈報給皇家探索團的委員們?”克羅茲責備他。“他呈報了。”費茲堅懶懶地說,“我也呈報了。但是隻有德普佛食物供應廠的財務長聽得進我們的話,可是在承包商遴選案上他並沒有投票權。”“所以你的意思是,在過去三年裡,我們的食物有一半以上腐壞,這是因為烹煮方法有問題?”克羅茲的臉上仍布滿紅色與白色的斑塊。“是的,”艾力克斯·麥當諾說,“但是,出問題的還有焊接技術。”“罐頭的焊接?”費茲堅問。他對葛德納的不信任顯然還沒延伸到這項技術。“是的,中校。”驚恐號的助理船醫說,“把食物保存在罐頭裡是最近的發明,是我們這新時代美妙之處。但是,根據過去幾年的使用經驗,我們已經很清楚,如果不想讓罐頭裡的食物腐壞,沿著圓柱體罐頭的縫隙把凸緣結實焊接好相當重要。”“葛德納的人沒把這些罐頭焊好?”克羅茲問。他的聲音像是一聲低沉、帶著威脅的咆哮。“我們檢查的罐頭有百分之六十沒有焊接好。”麥當諾說,“沒有仔細焊接的罐頭隙縫導致密合不完全。不完全的密合加速了牛肉、小牛肉、蔬菜、湯及其他食物罐頭的腐敗。”“怎麼會這樣?”克羅茲船長問。他搖搖寬大的頭,仿佛剛剛被撞了一下而覺得頭昏。“我們這兩艘船離開英格蘭後不久就航行在北極海域裡。我以為這裡已經冷到可以把所有東西凍到世界末日。”“顯然不是這回事。”麥當諾說,“剩下的兩萬九千罐葛德納罐頭裡,有許多罐已經裂開。另外一些則是因為腐敗食物產生的氣體而脹大。或許某些有害的蒸氣在英格蘭時就進入罐頭裡,或許有些在醫學及科學上都還不為人知的微生物在轉運過程中,甚至還在葛德納的食物工廠時,就侵入罐頭裡。”克羅茲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微生物?我們應該實際一點吧,麥當諾先生。”助理船醫隻能聳聳肩。“也許這話聽起來有點不切實際,船長。但是您並不像我花過幾百小時的時間,睜大眼睛對著顯微鏡看。我們不太知道這些微生物是什麼,但是我跟您保證,看過一滴水裡有多少隻這種東西後,你就會變得很清醒了。”克羅茲臉上的紅白斑塊本來已經淡了些,聽到這幾句好像反映他經常不太清醒的評語後,臉又變紅了。“好吧,有些食物壞了。”他粗魯地說,“我們能做什麼來保證船員們可以放心食用剩下的食物?”我清了清喉嚨。“您是知道的,船長,在船員們夏天的飲食中,每天有一又四分之一磅的醃肉,每周蔬菜隻有一品脫的豌豆及四分之三磅的大麥。不過他們每天都有麵包及比斯吉吃。進入冬天之後,為了減少煤炭消耗量,在麵粉類食物方麵,烤麵包的分量減少了百分之二十五。如果我們開始把剩下的罐頭煮久一點,也恢複烤麵包的分量,不僅罐頭食物中壞掉的肉不會再危害我們的健康,還能預防壞血病。”“不可能的。”克羅茲生氣地說,“我們剩的煤隻夠讓兩艘船保持目前的溫暖到四月。如果你懷疑我的話,可以去問工程師葛瑞格或驚恐號的工程師湯普森。”“我不懷疑您的話,船長。”我難過地說,“我已經跟兩位工程師談過了。但是如果不把剩下的罐頭食物煮久一點,我們食物中毒的機會將相當高。我們可以做的是,把明顯壞掉的罐頭丟掉,也不要去吃沒有焊接好的罐頭。但這樣一來我們的食物存量就會少很多。”“用酒精爐來加熱如何?”費茲堅問,神情略顯興奮。“我們可以使用野營用的火爐加熱湯罐頭以及我們擔心有問題的罐頭。”這回是麥當諾在搖頭。“我們測試過了,中校。古德瑟和我做過實驗,用有專利的‘烹調用具牌’酒精爐加熱所謂的燉牛肉罐頭,結果一品脫的乙醚燃料還不能把食物完全加熱,溫度還是很低。而且我們的雪橇隊――或者我們全部的人,如果我們被迫棄船的話――到了冰上必須依賴酒精爐把冰與雪融化成水來喝。我們應該保留這些乙醚燃料。”“我們的雪橇隊第一次到威廉王陸塊去勘探時,我也跟著郭爾中尉去,我們每天都會用到酒精爐。”我輕聲補充,“船員們隻使用適量的乙醚和火焰加熱,罐頭湯一開始冒泡,就等不及舀出來吃了。裡頭的食物隻是溫的。”大家沉默了好一陣子。“根據你的說法,如果需要的話,我們接下來一年或兩年的罐頭食物,有一半以上是壞掉的。”克羅茲最後說,“我們的煤炭存量有限,不能用幽冥號或驚恐號上的大型費茲爾專利爐或比較小的捕鯨船鐵火爐來重新煮食物,而你現在又告訴我,我們沒有足夠的燃料來燃燒乙醚酒精爐。那麼我們還能做什麼?”我們五個人都沒作聲。唯一想得到的答案是棄船,然後找個氣候溫和一點的環境,最好是南方某個岸上,在那裡可以射殺一些新鮮獵物。克羅茲好像看出我們每個人心裡在想什麼,他笑了,一種獨特的愛爾蘭式微笑,我那時這麼認為。然後他說:“問題是,各位,兩艘船上沒有一個人知道如何去獵捕或射殺海豹或海象,就算這些動物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出現在我們麵前,也沒有人有射擊大型獵物的經驗,例如我們到現在還沒看過的馴鹿,連我們那些值得尊敬的陸戰隊員也一樣。”其餘的人還是保持沉默。“謝謝你們這次儘心竭力做了盤點,而且給我這麼詳細的報告,培第先生、古德瑟先生、麥當諾先生,還有史坦利先生。我們會繼續把你們認為完全密封安全的罐頭,與那些沒焊接好、鼓起、脹大或是一眼就看得出腐壞的罐頭區分開來。我們還會維持目前所采用的方式:正常分量三分之二的食物配額,直到過完聖誕。到那時候我會推出一個更嚴苛的食物配額。”史坦利醫生和我穿上許多層禦寒衣物,到甲板上目送培第醫生、麥當諾醫生、克羅茲船長和一支由四個帶著霰彈槍的水兵組成的護衛隊,展開他們在黑暗中返回驚恐號的漫長路程。看著他們的提燈與火炬消失在風雪中,聽著強風在索具間呼嘯,夾雜著冰層擠壓幽冥號船身發出的碾磨聲與呻吟聲,史坦利突然傾身靠近我,對著我蒙住的耳朵大喊:“如果他們錯過了路碑而在回程迷路,或是冰原上那隻東西今天晚上抓到他們,那他們就太幸福了。”我隻能轉過頭來,震驚地看著總船醫。“活活被餓死非常恐怖,古德瑟。”史坦利繼續說,“相信我。我在倫敦看過,我也在船難中看過。死於壞血病更可怕。我還寧願那隻東西今天就把我們全殺死。”說完,我們就下到陰暗、隻有些許火舌在搖曳的主艙,那裡的嚴寒和船外但丁《神曲》中的“第九圈北極夜”有得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