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從離開倉庫的那一刻開始,鄭凱文始終沒有離開我身邊。他的手掌寬厚而有力,肩膀也比我想象的寬厚。我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依靠著江洋的肩膀,他的肩也很寬,手掌很大,總是能輕而易舉就把我緊緊摟住。可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江洋,沒有了他的關心,沒有他的疼愛……我們已經成了完全沒有交集的陌生人。到公寓樓上,鄭凱文按下密碼鎖。阿昆推開門,忽然砰地一聲。我嚇得向後跳起來,背脊狠狠地撞上電梯冰冷的金屬門,整個人在一瞬間疼得都麻木了。鄭凱文也是一愣,阿昆飛快地衝進房間。“Surprise!”屋子裡的燈一瞬間全亮了。一個女孩子手捧冒泡的香檳站在高高的沙發上,滿臉的愉悅。這場景令我們都怔在那裡。有驚無喜。鄭凱文還過神來,扶著我走到客廳裡沙發坐下。女孩子跳下沙發,笑嘻嘻地說:“哥,你帶女朋友回來也不告訴我一聲。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鄭凱文默不作聲地扯開領帶丟在沙發上,忽然對女孩吼道:“你跑哪兒去了?打你電話也沒人聽,入境處說你前天就到上海了,可是為什麼大為到處找你都找不到?你知不知道你闖了多大的禍。”“What’sup?”女孩瞪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滿不在乎的聳了聳肩,轉身走到吧台前將打開的香檳倒在杯子裡,說:“我是昨天到的呀。不過我在新天地遇到幾個朋友,玩得太開心了就忘了聯絡你,電話正好沒電了。這有什麼關係……”“啪!”鄭凱文抬手打了女孩一巴掌,女孩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毯上,香檳濺濕了她的牛仔褲。女孩驚恐萬分地看著鄭凱文,忽然捂著臉惱羞成怒地吼回去:“你瘋了!”“瘋的那個人是你。你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不讓家裡人為你擔心,你都已經二十歲的人了,還這麼不懂事。”女孩一把推開擋在她眼前的鄭凱文:“不就一個晚上麼,你用得著這樣大呼小叫麼!我在國外八年多,你們對我不聞不問,有誰關心過我的死活!”“你再說一次!”鄭凱文的聲音猝然提高,那股氣勢震得我渾身發抖。女孩也被震住,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忽然她怯怯地退後一步,眼睛裡閃著光,無奈地說:“我好心來看你,卻又要挨你的罵。我真是瘋了!我走!”說完,頭也不回抓起沙發上的背包大步向外走去。“鄭凱悅,你給我回來!”鄭凱文追了兩步,卻沒有追上。“好,你走!你有本事就一輩子不要回來!”他惱火地衝著門口大吼了一聲,忽然一把將吧台上的酒杯香檳全部掃落在地上。乒乒乓乓的聲音像是一把把尖刀挑撥我的神經,我按住自己的手,勒令自己不許發抖。可是,阿昆注意到了我的失態。鄭凱文卻沒有看我,隻是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向一旁的阿昆說:“你去跟著她,彆讓她出事。”阿昆很聽話地追著鄭凱悅出去了。我抬起頭來,誠惶誠恐地看著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很久,他才終於站在吧台前,也在這時候才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從櫃子上倒了一杯熱水,遞給我,輕聲說:“你今晚就在這裡休息一下。”“不用了,我該回去了。”我聲音還是發抖,全身都發抖。我站起來,褪掉他的外套,毅然地向門外走去。“等一等,”他拿起電話追過來,說:“這裡很難叫車,我叫司機過來送你。”隨後撥通一個電話,我再度在沙發上坐下來,終於可以平靜地環視屋子裡的一切。昨天,我才來過這裡。屋子裡的一切都是我收拾的,現在看起來一切都沒有變,那鍋粥依然在爐子上。除了一地碎玻璃和香檳酒,什麼都沒變。可是,恍如隔世,我似乎都不記得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回到家裡,言曉楠像是見了鬼一樣的大呼小叫起來。“你去哪兒了?你公司老板打過好幾個電話來找你,打你手機又不開……我差一點都要找回到你家裡去了,我連110都打了。”“我沒事,我累了。”我軟綿綿地走回到屋子裡,撲倒在床上,沉沉睡去,迷迷糊糊地說:“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找回我家去。言曉楠,我跟你說過的,你敢讓我爸媽知道我的事我就殺了你……”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軟綿綿地爬起來,回到公司上班,沒有人向我問起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直到中午吃飯的時候,同事突然說有人找我。我走進會客室,意外地看到鄭凱文坐在那裡,背後站著阿昆。他回過頭來看著我,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說:“你來了。”我吱唔了一聲,阿昆退了出去,順手關上了門。“坐。”他喧賓奪主地對我說。我磨磨蹭蹭地坐了下來,謹慎地看著他。“那天你走得匆忙,很多東西我來不及還給你。”他將桌上一個紙袋推給我,我打開紙袋,看到的是一個新款Prada紅色手提包,一隻行動電話,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我奇怪地看著他:“這不是我的東西。”“這些是我讓手下人去辦的,不知道你是否滿意?”“可是這不是我的東西。”我退還紙袋。他低低地應了一聲,重新翻開了打火機,清脆的叮叮聲。“我以為你沒有電話會很不方便。”“我的薪水夠我重新買個手機。”當然我買不起Prada紅色手提包。他忽出一口氣,悠悠地說:“那這個就算是我一點小小心意,算是對那天事情的一個補償。”原來是封口費。我心裡不屑而又有些憤怒,口氣不由自主地變得不那麼友好:“那更不必了,我是一個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的人。”鄭凱文反而笑起來。他笑的時候,眼瞳變得很朦朧。就像是漂浮著霧氣的溫泉,你一眼能望到水底,卻不知道那水有多深。“那就當我謝謝你那天的退燒藥,還有……”他將打火機收進褲子口袋,說:“你的粥。”我以為那件小事他根本不記得,卻沒有料到他會突然這樣說。我頓時覺得那件事情做得奇蠢無比。過了很久,我才極不自然地說:“不用了。”“既然這樣,”鄭凱文站了起來,口氣也變得異常冷淡:“那我告辭了,阿昆。”大個子保鏢聽見喚他的名字,飛快地推門走進來。“鄭先生。”我突然喊住他,略猶豫了一下,才說:“如果你真的想要答謝我,能不能把今年的廣告案交給我們公司來做。”鄭凱文似乎沒有料到我會這樣說,眉角一動,嘴角揚起譏誚的笑意來。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沒有關係。反正他已經將這看作是一場交易,我不如將籌碼下得更大一些。他向我走回來,我卻不敢抬起頭來看他。“梁洛心小姐,”他微微彎下身子,輕聲地向我說:“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一刹那,我如釋重負。我真怕他說出那種類似“你胃口真大”“你的付出還不值這個價碼”之類的TVB對白,他應該明白,他必須明白,我和他沒有私人的利益,一切都隻是生意上的來往而已。他拒絕了,我意料到他會拒絕,反而因此鬆了一口氣。“我是個生意人,我對我的生意非常用心。”他向我笑了笑,頭也不回地走出會議室。我抬起頭,才注意到辦公室外麵早就已經聚集了一堆的人,目光炯炯地盯著鄭凱文離開的背影。忽然有個女孩子跑上來拉我的胳膊說:“洛心,他就是鄭凱文嗎?本人比雜誌上還要帥。”“他來找你乾什麼?”有人注意到了桌子上的紙包。我匆忙將那紙包往懷裡一掖,打了個幌子飛快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臉火辣辣地燒了起來。“梁洛心,你進來一下。”經理的大吼把我從心慌意亂中拯救出來,很快我被叫進辦公室去,看著她那張塗得像日本藝妓一樣的臉。“聽說剛才鄭凱文來找你?”“嗯……是啊。”“這麼說,這次合作的事……”她故意拖長了音,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而我根本沒有辦法回答。“對不起,他拒絕了。”如我所料,那張被粉刷了太多次的臉上並沒有表麵的變化,然而其下隱藏的波濤暗湧我也能完全想象到。“梁洛心……”我很害怕被人叫全名,那是不吉利的象征。“我對你很失望。”經理的口氣真是很失望。“你知不知道公司為了這個企劃投入了多少資金?單單是你每個月的報銷單,就已經要五位數了。你也知道現在公司不景氣,像你們這樣的老員工都算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可是公司不能總養著一批開荒牛,當觀音一樣奉著吧。”我一瞬間明白了她神情中的那一絲輕鬆,原來是這樣。我在被辭退前,突然明白了經理一心一意要辭退我的理由。不是因為我太不能乾,而是因為我對她已經是一種威脅。原來在她生孩子的那幾個月,我曾經好幾次威脅到她的地位,而我自己並不知道。也許她已經等了很久很辛苦,比我等江洋回來還要辛苦。失去了工作的我,第一個得到的是言曉楠的安慰。“其實也沒有關係,你不是也說做得不開心嗎。她不炒你,你也炒她了。好歹她炒你,你還有一個月的撫恤金。就當作是放自己一個大假,跟我一起去香港怎麼樣?去散散心啊,回來再慢慢找工作。你這種白骨精,還怕找不到好工作。”言曉楠拍拍我的肩膀,好像是在安慰我,然而我覺得她更像是在展示自己宏偉的職業藍圖。“去香港?為什麼?”“我新接了一個廣告,要去香港拍一個禮拜的外景,你跟我去啊。吃喝全包,還可以有很多的sponsor,豈不是很爽。”她站在沙發上,扭動著身子,像一條嫵媚的眼鏡蛇。“我沒心情。”我抱著靠枕倒頭睡在沙發上,仰麵看著雪白的天花板。我並不是因為失業而煩惱,更非對我的將來失去信心。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的心突然很亂很亂。像是一團糾纏不清的麻,理不出個頭緒來。“喂,洛心,把你的prada包包給我好不好?”言曉楠拉住我的手臂,想要把我從沙發上拖起來。“不行,那個要還給人家的。”“三萬多塊而已,有錢人不稀罕的,他既然有心送給你肯定不會要了。”“那也不行,我再買給你好了。”“你現在失業了,還以為自己大款啊。”“總之不行。”我埋頭在一堆抱枕裡,頭暈暈的。那幾天言曉楠不用開工,我們兩個就在家裡把小狗窩打掃了一番。然後用賣舊報紙和舊雜誌的十幾塊錢買了一堆冷飲,坐在沙發上邊看搞笑劇邊吃冰激淩。完全忘記了當時買那些精裝雜誌的時候是多麼的肉痛。幾天以後,我接到一個電話,是鄭凱文。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還會再來找我,難道是突然破產想跟我要回那Prada的包包去變賣?我心裡都在暗笑自己:不是人人都像我,在窮困潦倒倒黴透頂的時候卻依然可以無恥的保持樂觀。我們約在傍晚,濱江大道見麵。這條黃浦江我看了二十幾年,今天第一次覺得它真得像電視裡看起來那麼美。而這都是因為鄭凱文。這個人如果撇開自虐,沒人性,性格奇怪之類來說,還是可以算得上一表人才、風流倜儻,風采堪比TVB一線男星。黃浦江的風吹著他挺括的阿瑪尼,他像是一件光芒四射的藝術品,佇立在這個濱江大道的偏僻角落。那個臉熟的阿昆走到他身邊,嘀嘀咕咕地說了幾句。鄭凱文轉過身來看著我,奇怪的是。他最近每次看著我,都似乎有很多話想說。我不知道是我哪個感官係統出了問題,總之我覺得他心事很重,而且,很孤單。“你來了。”他轉身看著我,我隻能向他走了過去。“我正好來把這個還給你,上次你走得匆忙沒有拿。”我把紙袋拿給他,並且想好了:如果他像電視劇裡的少爺一樣擺闊,說什麼“送出去的東西不會拿回來”,那我就直接丟進黃浦江裡去。還好他沒有,阿昆上來把我手裡的紙袋接過去,然後退到三米之外。“沒想到你真的來了。”他低頭點燃一根香煙。說實話,我一直以為他手裡的那個限量版的zippo是個擺設,直到它噴出湛藍的火苗在風中瑟瑟發抖,我才知道那是一個貨真價實的zippo。“我既然答應你來,一定會來。”我用一隻手按住頭發,側過臉去不讓風把我吹成白發魔女。他笑了一下,忽然認真地說:“我知道你丟了工作,一半的原因也是因為我,所以我想請你來我公司做事。一方麵算是我補償你,另一方麵就當是你幫我的忙,我在香港的公司很需要有人幫忙。”我有幾秒鐘的哭笑不得,然後冷笑道:“鄭先生,全上海不是隻有那一家廣告公司,也不是隻有一家公司有市場部。我相信要找一份能夠糊口的工作並不很難,說實話,我真的很不習慣被人施舍。”“我知道。”他笑了笑,香煙的火星在唇邊一閃一閃。“所以我還說了第二個理由。”“你的公司到底需要怎樣的人才我不知道,可是我想我幫不了你。對不起,我得走了。”“梁小姐,你也很希望有好的發展不是嗎?”“是。”我毫不否認沒有了愛情的我,一直渴望在事業上功成名就。“還有你的朋友,你也希望她能夠獲得好的發展不是嗎?”他很囂張地衝我揚了揚眉毛,彎起嘴角。我在這時候很快意識到鄭凱文所說的這個朋友是誰。“我給了你朋友機會,”他悠悠地說:“她現在可以去香港拍片拍廣告,以後還會有更好的機會。這些本來是李南南的機會,可是她自己不要。我相信,你不會像她那麼笨。梁小姐,你是聰明人,而且你有能力。”這是威脅嗎?我遇到黑社會了?“如果我不答應呢?”買菜,也得讓我討價還價一下吧。“既然你現在這家公司可以解雇你,那以後的公司也有這種可能。而且正像你所說的那樣,上海真的不止一家廣告公司,也不是隻有一家公司有市場部。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機會是多少……”“我明白了。”我不甘心地說道:“鄭先生,你真是一個不擇手段的人。”他悠悠地吐出一口煙圈,很快被風吹散。“所以我說,梁小姐你是聰明人。”可我覺得自己是最倒黴的人,無緣無故被要挾,這是為什麼?他這樣一個年輕英俊家財萬貫的鑽石王老五為什麼偏偏要和我過不去?年輕貌美?聰明能乾?還是死皮賴臉?“鄭先生,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鄭凱文看著我,於是我知道我可以繼續問。“我知道你這次來上海是為了你公司的事情,可是,為什麼你的公司要找我幫忙?你認識我還不到半個月,我們打交道才不過兩三次,你了解我嗎?你不怕我把你的公司搞垮麼?”我可是剛剛才讓我的前公司失去了一筆3000萬的生意啊!“同樣的,我也用這個問題來問你,你怎麼回答呢?”風把他的劉海吹了起來,我發現他的額頭飽滿而精神,但眉頭卻總是若隱若現地鎖著。他怎麼和江洋一樣,總喜歡這樣微微皺著眉頭,為什麼……“你認識我還不到半個月,打交道不過兩三次,你不怕我把你賣了麼?”我的心忍不住微微一顫,他的聲音語氣像那個人一樣的陌生而遙遠。“我……不怕。”我勉力笑了一下:“如果你要那樣做,就不會救我了。”“對不起。”他忽然低沉地說:“我害你失去了工作,讓我補償給你。跟我去香港,雖然我毀了一切,但是我可以讓你重新開始,相信我。”重新開始?這鑽石般嶄新而閃光的字眼,可以屬於我嗎?在我失去江洋的這一年零四個月裡,無論我多麼努力多麼忙碌,我始終無法做到徹底忘記,所以那嶄新而閃光的“重新開始”始終與我無緣。我已經沒有辦法拒絕了。“鄭先生,我……答應你。”我鬆開手,栗色的卷發瀑布般隨風而起,滿世界都是我的味道。“梁小姐果然是聰明人。”鄭凱文轉過臉來,向我笑了笑,然後又看向黃浦江對岸的燈紅酒綠,那眼神中一刹那的落寞令我的心一絲寒涼。他是孤獨的,和江洋一樣的孤獨。我突然覺得這個人不應該是我所看到的樣子,也許我所看到的不過是他那大千世界裡的風塵一隅。而真正的世界是怎麼個樣子,我並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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