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鄭凱文在一起的日子過的很快。因為他每天都很忙很忙和那麼難過……忙得讓我喘不過氣來。常常是早晨還在香港開會,中午就要飛去國外參加某展覽會,而晚上又要回到國內某城陪某高官吃飯賞夜景,或者參加各種酒會,隻吃少得可憐的東西。難得有空閒的時候他不是在挑選古玩就是在鑒賞字畫,或者去拍賣行買這個那個。他的錢也許真的越變越多,但是他的時間實在少得可憐。和他在一起我馬不停蹄,從未覺得自己如此高效,恨不能三頭六臂,可是仍趕不上他的節奏。那些曾經在電視裡看起來令人很羨慕的場景真的讓我碰到,隻是令我覺得頭暈目眩。如果這就是天上掉餡餅的話,那我一定是被砸暈了。他打電話找我,無非就是吃喝陪坐,送文件做報表或者加班。雖然吃喝不少,但我卻一點沒胖,反而覺得它一直不斷在下降,終於跌到一個我不能忍受的程度以至於不得不采取增肥的行動。晚晚吃夜宵,往往我吃到淩晨一點,鄭凱文就看報告看到淩晨一點,所以他增長的是智慧,而我增長的是體重。有一次,他忽然在吃飯的時候問我:“是不是覺得和我在一起很悶?”我急忙笑著搖頭,他卻點破我:“這是假話,我自己都覺得我自己很悶。”當時我差點被一口意大利麵噎死,他卻愉快地大笑起來,然後就望著窗外的海景出神。和鄭凱文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能看到他一個人發呆。不管是在辦公室還是在旅途中。不知是為什麼,每次他的突然沉默都讓我想到那時候在濱江大道上看到的他的背影,仿佛這個世界隻剩下他一個人。跟他在一起工作非但作息不規律,還要做好時刻應戰的準備。有次晚上我正睡到秘迷迷糊糊的時候,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我埋頭在被子裡不肯起來,打開電話迷迷糊糊地“喂”了一聲。結果那頭沒聲音我正想掛電話,突然那聲音說:“洛心,你現在有時間麼?”我一聽見那個聲音就像針紮了一樣,打了雞血一樣的跳起來大喊一聲:“鄭先生。”誰知道鄭凱文卻在電話那頭沉默了,我楞了好久,才說:“鄭先生,是你麼?”他才說:“我在大嶼山,你能過來一下嗎?”唉,好歹也是工作指令。我抬頭看時間已經快要過末班船的時候,於是我飛快地穿上衣服攔下一輛出租車去了渡頭。那天晚上不知道為什麼天出奇的冷,我裹著單薄的外套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終於按照鄭凱文的電話指示找到了他說的那個海灘。在一堆亂石之後我看到了鄭凱文,他坐在沙灘上,隨手向海裡扔了一顆石子,石子落進大海連聲音都被吞沒了。我默默地走過去,在他身後輕輕喊了一聲:“鄭先生。”他回頭看見我,卻一句話都不說,又扭過頭去向大海裡丟石子。這家夥要是真有精衛填海的勇氣,也該挑個好時候。我雖然一直努力在他麵前裝淑女,但凡事都有個極限,我覺得我已經在崩潰的邊緣了。然而我突然發現他和平時有點不一樣,到底是哪裡不一樣……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問:“鄭先生,我來了。你怎麼了?”他還是不說話,然後突然抬起頭來看著茫茫夜空,我也跟著抬起頭來可是什麼都沒有看到。他忽然就那樣仰著脖子說:“你說,人死了以後是不是真的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然後不等我回答他突然笑了一下,站起來走到亂石堆中,撿了兩塊比較大的石子,用力地拋向遠處。我看見那兩塊石頭呈拋物線狀飛快地墜入了海中,發出了一點細微的聲音。我突然說:“如果人死了都到天上去,那天上不是也會住不下麼。”然後我看著他,發現他也在看著我。然後他忽然笑了起來,笑的那麼大聲,大聲得有點瘮人。然後他慢慢地走過來在我身邊的沙灘上坐下說:“梁洛心,你知道我為什麼讓你來?”我想了一下說:“因為我是你助理。”他搖了搖頭,然後說:“你是第一個會讓生氣讓我束手無策但是也會讓我發笑的人。”我笑起來,喃喃道:“原來我那麼多功能,怎麼能隻拿一份薪水,我要加薪。”我們坐著,周圍漸漸冷了起來。我抱著手臂看著他從四麵撿了木柴,真的就升起了一堆火。然後我們就坐在火堆旁,他用一根樹枝撥弄著火堆,慢慢地說:“今天是我媽的祭日。”我呆了一下,想了半天才說:“對不起。”他笑道:“你乾嗎說對不起。”我想了想,那真是實在沒話說了,電視劇裡不都有這麼一句麼。他繼續說:“我有個同父異母的大哥,你知道麼?”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其實是八卦消息裡聽來的。他看了看我,低著頭凝視著火堆說:“其實除了我媽之外,在這個世界上對我影響最大的人,就是我大哥。可是他已經離家八年……可我今天去墓園的時候看到大哥了。”他笑了一下,依然沒有看我,低聲說:“我媽不是他生母,大哥卻每年都回來祭奠。我爸這麼多年來,卻從來沒有去過一次。”我忽然明白為什麼他的背影總是那麼孤獨,即使他有著那樣一個大家庭,他卻從未真正的得到過誰的愛。我好奇地問了一句:“你大哥為什麼離家呢?”“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隻記得那時候爸爸在外麵有了新的女人,我媽因為這件事吞安眠藥自殺,雖然後來沒有成功,但是大哥為這件事情和爸爸吵了很多次。他說他無法原諒一個人兩次同樣的背叛,更不能原諒父親的作為。所以那天晚上,下著很大的雨他卻還是提著皮箱離開了家。那時候我隻有十六七歲,我跑出去抱著大哥不讓他走,可是他還是離開了。一走就是十多年。凱奇畢業的那年他曾經回來過一段時間,似乎發生了點事情,之後又消失了。八年來,我再也沒有看到過他,隻不過每年我母親祭日的時候,他都會買一束百合花。”他突然看著我,問:“很悶吧?”我搖著頭,然後加強語氣說:“不悶,真的。”他笑起來,忽然站起來說:“我們回去吧。”我驚訝道:“這時候?渡船都沒有了啊。”他喃喃道:“對哦。”然後想了一下說:“可是總不能在這兒過夜,你都凍得發抖了。”說著脫下外套披在我身上。我搖頭說:“我不冷。”他笑了一下,拉住我的手說:“你都凍得沒感覺了。”我笑了一下,忽然感覺到他的手是溫熱的。那溫度令我一下子怔住,飛快地抽回了手。但是那個舉動立刻讓我感到了尷尬,他反而笑了一下,拉著我站起來說:“走吧。我們去找個地方過夜,好歹不能在這兒凍感冒了。”後來怎麼回去的我都不記得了。但是從那次以後,我常常會接到鄭凱文的電話,有時候說著說著就會說到天氣啊路況啊或者某某人如何如何,我發現我的八卦本質逐漸暴露無疑,簡直原形畢露。最嚴重的一次,我竟然一氣之下掛了他的電話。後來想想自己都懵了,但鄭凱文居然還是打電話來繼續和我亂侃。這些事情後來被言曉楠知道了以後,成天掛在嘴邊說,後來弄了一句:“他該不會是在追求你吧?”我被西米露嗆到了,老半天才緩過神來,說:“言曉楠,你說什麼呢!”言曉楠哈哈大笑,又說:“不是追你,乾嗎連身家八代都跟你交代了。而且還給我介紹了那麼多工作。他不止巴結你,連我都巴結了。”我想了想,結論隻有一個:“言曉楠,他不是想追你借我做跳板吧。”當然是因為這種情況以前發生過很多次,我才會從實踐中總結出真理來。言曉楠翻我一個白眼,撇嘴道:“他又沒跟我交代身家八代。”不過不管怎麼說言曉楠的話總算給我提了個醒,從那以後我時時警惕,小心做人。萬一公司裡也鬨出這樣的緋聞,那我就慘了。為了保住飯碗保住我支離破碎的人生,我不會做白日夢。但是很奇怪的,從言曉楠那奇怪的“詛咒”之後,我和鄭凱文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麵。然而突然有一天,當我正在辦公室裡埋頭做報表的時候,突然有人來敲我的玻璃門,平時都極少有人來我的辦公室,所以我的心咯噔一下,忍不住抬起頭來。果然,就看到鄭凱文斜倚著門,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微微笑著看我。我的心驟然一緊。不對。這不是鄭凱文。鄭凱文的眼睛裡沒有這樣玩世不恭的笑意,也不會這樣嬉皮笑臉地出現在我麵前。這個“鄭凱文”太年輕了,他看著我,忽然彎起嘴角說:“你認得我嗎?”我順手把文件合了起來,在腦海裡飛快地搜索著相近的臉孔和名字,終於想起來了:“你是鄭家三少爺,鄭凱奇……吧?”“真的認識我啊,看來你做過功課哦。”他拉了辦公桌對麵的椅子坐下。我到香港不久,廣東話還沒學會,卻已經把鄭家事了解的七七八八。這不是因為我很八卦。而是因為公司裡同事們茶餘飯後就是以此為消遣話題,而且每天一走出家門,鋪天蓋地的八卦雜誌裡絕對少不了鄭家父子的頭版頭條。所以我知道鄭凱文在家中排行老二,下有一弟一妹,弟弟就是這個鄭凱奇。我正出神,鄭凱奇突然湊近我說:“你很好看呀,早知道這樣我應該早點來看看你。都怪那些人把你說的亂七八糟。”我嚇了一跳,猛地向椅子背後一靠,反問道:“怎麼個亂七八糟法?”鄭凱奇不答,隻是笑著說:“一起我吃個飯吧?”我看表已經是午飯時間,辦公區隻剩下寥寥數人。難怪他敢這樣大模大樣地走進來,一點都不避諱他二哥。但是……“走吧。”鄭凱奇不等我思考完畢,拉著我就走,笑嗬嗬道:“我帶好你錢包了,你就敞開肚子吃吧。”也許是因為我的不善於拒絕,所以那天以後,鄭凱奇常常來找我吃飯,為了避嫌,我也拒絕過他幾次。但他蠻橫霸道不講理還十分孩子氣,根本不容我拒絕。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十分很自在,我很久沒有遇到這樣蠻橫卻坦率可愛的家夥。於是漸漸的,我們好像成了朋友。我和鄭凱奇的事情很快就在公司裡傳開,說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那些人看到我的眼光和平常都不一樣了。那一天會議結束後,鄭凱文叫住了我。我第一反應就是為了這個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時間沒有和他單獨對話過,我甚至覺得開口都緊張。他抬起頭看著我:“下午我想去市場看看幾款材料的價格,還要跑幾個工地。你有時間吧?”“知道了,鄭先生。”我忍不住長長的鬆了一口氣。我們跑遍了尖沙嘴、中環、油麻地……在幾個大的市場裡轉了一圈,大約摸把各種建築材質都看了,然後他又帶著我到書店找了一些資料,去了一些建設工地……忙完這些天上已經繁星鬥鬥了。他開著車,我坐在副駕駛座上翻著建材本和一些項目規劃的書,忽然發覺車廂內的安靜得有些異樣。我看了鄭凱文一眼,他一隻手扶著方向盤一隻手支著額頭,眼神黯然,無限疲憊。我不禁也合上了手裡的書,我覺得應該說點什麼,但是卻找不到話題。我抬起頭,看到迎麵一個紅燈,但是鄭凱文卻沒有減速。我急忙喊:“鄭先生!”他愕然驚醒,背脊不自覺挺了一挺,急轉方向盤把車子靠在了路邊。我隨著這一陣的顛簸暈頭轉向地靠在了座位上,背脊陣陣發涼,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扶著額頭,閉著眼睛,輕聲說:“對不起,我走神了。”我知道他太累了。“我自己叫車回家吧。”我伸手去拿後座上的背包,卻被他按住了的手。我感到自己全身一陣微微的顫栗,他的指尖冰冷,手心卻是滾燙的。他說:“這一次……讓我送你吧。”我的心跳得沒有規律,我點了點頭,慢慢地抽回了手。他再次發動車子,我們繼續沉默著。我在想,我們之間到底是怎麼了,不是應該是很單純的老板與員工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車子已經轉過街角到了我住的公寓樓下,他看著我說:“太晚了,我送你上去吧。”“不用了,鄭先生。”我轉過臉想跟他說再見的時候,他忽然俯身靠近我,我不自覺躲閃了一下。於是錯開了他的唇,他的吻落在了我唇角邊的麵頰上。我的耳根一陣發燙……車窗外對麵的大廈亮著寥寥幾盞燈,灰蒙蒙的天上有一顆星星閃閃爍爍,卻突然一閃,不見了。車內空調的微風輕輕吹在我的耳鬢,我的心噗噗地跳著,跳著……在某個櫻花盛開的三月,也曾有這樣柔軟的唇吻過我。那一天,那個人問我:“你愛我嗎?梁洛心。”我的眼睛有一些濕潤,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睫,一顆眼淚滾落下來。鄭凱文離開了我,保持著一定距離看我,然後他轉開臉去看著窗外,閉著眼睛漠然地說:“你先上去吧。”我甚至沒有跟他道彆,就倉皇地推門下了車。我衝進公寓裡,搭電梯上樓,過往和現在的重重畫麵在我腦海中翻滾著,我哭了……
第四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