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1 / 1)

我走進浴室,一片蒸騰的水蒸氣中,江洋正躺在浴缸裡半睡半醒。我撿了一旁的小板凳坐下,他忽然睜開眼睛看著我,然後哭笑不得地說:“你不是要坐在這裡看我洗澡吧。”我點點頭,他無奈地說:“做什麼,我又不是幼兒園小朋友。”“這裡的地板那麼滑,萬一你又暈了一下,不小心扶不到東西摔在地上,怎麼辦?”他怔了一怔,故作生氣道:“你好歹是個女孩子,怎麼一點都不矜持。”我抬起下巴道:“我不矜持你就不娶我了?”他握住我扶在浴缸邊上的那隻手,輕輕地撫弄我纖細的無名指,說:“真的願意嫁給我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浴室裡的水蒸氣,他的聲音也濕潤起來:“你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我和鄭凱文不一樣,他雖然也不算是人品高尚但至少身價清白又是名流精英正當商人,而我叔叔是社團老大……無論我怎麼樣轉換身份,無論我怎樣想要做一個普通人,去打工去上班,努力平凡,我還洗脫不了這些過去。”他望著我說:“而且我可能再也不記得你了。”“那又怎麼樣呢?”我說:“就算你是黑社會,就算你不記得我了,你也還是江洋啊。”“是孟江洋。”“愛我和我愛的那個,是江洋。”我微笑著說:“所以,你彆想甩了我。”他遲疑著,再一次次問:“真的願意嫁給我?不後悔嗎?”“你要向我求婚,也該有鮮花有香檳有戒指啊。哪裡有人在浴室裡求婚的,還說這麼不浪漫的話。”我故作生氣。他笑了一下,說:“那你說該怎麼求婚。”我無限憧憬地說:“我要有滿天星辰為作證,要在最浪漫的氣氛下,打扮得美美的,要戴上最閃最閃的鑽戒,喝最甜的香檳,還要聽最浪漫的求婚詞,嫁給天底下最帥的老公……少一樣我都不答應你。”他為難地看著我,然後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大聲說:“好!那我現在去把瓊瑤阿姨的書都翻一遍,你喜歡哪個男主角哪段對白?我背來給你聽。”“不許抄襲,要尊重原創。”“要我自創那樣肉麻的話,一定被兄弟們笑死。”“那因為怕三哥他們笑話你,你就不娶我了麼?”“娶!就算是外星人轟炸地球,天崩地裂、片瓦不存,我也一定會娶你,一定會。”我微笑,繼續追問:“然後呢?”他像是下了雄心壯誌一樣地說:“我這就去把我大學裡抄過的所有情詩都翻出來,定有一款適合你。”我被他逗得笑起來,雙手握住他手:“江洋,等你手術結束後,要記得向我求婚,要記得哦。”他反手握住我的手,說:“這個我絕不會忘記,我會讓醫生刻在我的腦子裡。”他微微的揚起嘴角,然後用那濕漉漉的手撥去我額前的一抹劉海,輕輕地吻住我。那樣柔軟而小心翼翼,卻帶著一種深度蠱惑的魔力。他手臂上的力氣加劇了,有那麼幾秒鐘我都快要窒息。我一口咬住他的唇,他痛了一下,鬆開手說:“痛哎,都出血了。”我雙手捧住他腦袋:“就是要讓你疼,這樣你才會記得我,看你還敢不敢把我忘了。”他用手擦了一下嘴唇上滲出的一絲血跡,反問我:“你這是跟誰學的?”“趙敏。”他皺眉道:“那是誰?”“張無忌的老婆。”我抬起下巴說:“我還沒有往你傷口上灑藥呢,讓你傷口爛的更徹底一些,一輩子忘不了我。”“哇,這麼狠的女人,居然還有人敢娶了做老婆。這男人不是找死麼。”“孟江洋,”我撲過去卡住他脖子說:“你是不是我的同齡人,居然不知道張無忌和趙敏……”他忽然笑擁住我,我一不留神跌進浴缸裡,氣惱地看他說:“你這個陰險的人。”“誰叫你學趙敏,我不喜歡,我喜歡黃蓉。”我呆呆地看著他,他為什麼總是什麼都知道,為什麼他總是能裝的一無所知,然後把我耍的團團轉呢。“為什麼要學黃蓉呢?”我環住他的脖子,他吻著我,低聲地說:“因為我希望我老婆聰明漂亮還能做一手好菜。”睡到半夜還是醒了。已經兩點多,還有不到五個小時,真真是分分秒秒,數得出來。從來沒有覺得彆離這樣傷感,然而這一次卻那樣突然那樣令人悲傷。那張簽文的內容我還記得清清楚楚,老師父的神情那樣嚴肅,決不是戲言。我走到陽台上,夜風陣陣,忽然一低頭看到樓下,竟然還停著蘇孝全的車。怎麼還沒走呢,難道……車燈也沒有亮,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人。他忽然從背後抱住我肩膀,嚇了我一跳,反問他:“怎麼了?”“我想到一首詩了,想聽麼?”“嗯。”我點點頭。“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隻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淒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我握住他的手,問:“你從哪裡抄來的?”他驚道:“你怎麼知道。”“你大學畢業論文都抄我的,彆說詩,你寫短信都不加標點符號。”“就算是抄來的……你喜歡麼?”“喜歡,隻要是你給我的,哪怕是偷搶扒拿放火打劫得來的,我都喜歡。”他笑了起來,摟緊我說:“隻要是你想要的,哪怕是放火打劫,偷搶扒拿,我都會為你辦到。我想,等老了以後念這首詩給你聽,但是我怕我忘記,所以現在就先念給你聽,到時候你要念給我聽。不許忘記。”“我不會忘記,永遠不會忘記的。”我扭頭看他,手指輕輕撫過他麵孔的輪廓,落在他下巴上,輕輕地點著他清瘦的下顎。他低頭望著我,我們不禁都是一笑。原來我們都是這樣珍惜,一分一秒也要數著度過,清醒的,深刻的,決不能讓一個覺給枉費了。我望著樓下說:“你看三哥還沒走。他要在這裡盯著你到天亮,怕你畏罪潛逃呢。”“三哥是怕你拐帶我。”“我看不是。”我笑了笑說:“你有沒有看出來,曉楠很喜歡三哥。”江洋笑了下說:“我怎麼沒看出來。她那個人沒心沒肺的,什麼都在臉上。”“那你知道三哥怎麼意思?”“我不知道。”“三哥有沒有彆的女朋友?”“不知道。”“你還說是人家兄弟,怎麼什麼都不知道。”我歎了口氣說:“根本一問三不知。”“這是人家的事,我現在管我們自己都還來不及。”他拉著我的手說:“我還有幾個小時就要飛去大洋彼岸了,你還有心思管彆人的事麼。”我笑道:“那是言曉楠啊,你連她的醋也吃麼。”“有時候你關心她,她關心你,真讓我嫉妒呢。”他抱著我,輕輕摩挲我纖柔的發絲。“我從小到大都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而你過去的三年對於我來說簡直像是一種未知。我現在不敢問你,怕我一不小心又忘記了。”“那我以後告訴你,全都都告訴你。”“那還不夠。”他轉過我,望著我的眼睛說:“對我來說隻有和你一起度過的時間才算是珍貴。”我被他望的心也要融掉,低下頭去說:“彆鬨了,這是陽台。”江洋忽然說:“哎,言曉楠真的在車上。”果然,我看到車門一開言曉楠走了出來,緊接著就是蘇孝全也跟了出來,攔住言曉楠的去路。曉楠推開他,掉了個方向要走,卻又被蘇孝全拉住。他們互相掙紮了一會兒,終於言曉楠放棄了,她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抬起頭來向樓上看了一眼。我急忙縮回了身子,探出頭去的時候,已經看不到人了。我笑著說:“看來我是白擔心了。”江洋輕輕刮了一下我的鼻尖,說:“傻瓜,你擔心什麼?”我擔心什麼呢?我擔心,她會再次受傷害。我從沒有跟任何人提起言曉楠的過去,也許每個人都有一段過去,一段需要掩埋的過去。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年輕。我和言曉楠是一條弄堂裡長大的,跳橡皮筋的時候認識,然後進了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那時候言曉楠樣樣比我好,成績比我好,長得比我漂亮,跑步比我快,身高比我高,連談戀愛都比我早。高毅是我們隔壁學校的高材生,高我們一級,言曉楠因為參加區裡的藝術體操隊,認識了他。高毅那時候是區裡的少年籃球隊的,父母都在部隊,好歹也算個高乾子弟。兩人活脫脫一對金童玉女,羨煞旁人。後來高毅考進了北京一所重點高校,兩個人天天電話來電話去,鴻雁傳書,魚傳尺素。本來說好了,第二年言曉楠也考去北京,他們便可以雙宿雙飛。以言曉楠的聰明才智,簡直是探囊取物。但是所有的變故就是在那幾個月裡發生的。曉楠的爸爸在上海很有名的煉鋼廠裡擔任高級工程師,因為一場突發事故,令他的父親高位截癱。而曉楠沒有母親,她很小時候父母離異,所以她隻有這半邊天,結果天塌下來了,要她撐著。為了湊集醫藥費,她東奔西走,父親家裡其實沒什麼親戚,學校師生湊集了一點也還差得很遠。但是手術必須馬上進行。那個醫院的醫生還算是好的,先動了手術,然後再允許曉楠去湊錢。曉楠大約是求過高毅,但是具體發生了什麼我並不知道。高毅的父母突然也不如以前那樣熱情了,除了起先他們對曉楠表現出的一絲同情之外,彆無其他。這時候一個高位截癱的父親,簡直比一個一萬斤的包袱還要沉重。神奇的是一個禮拜後言曉楠居然湊到了八萬塊。那時候八萬塊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我們都不知道她怎麼湊來的。但是手術費交了,父親總算是保住了一條命。可是誰知道,受不住打擊的言伯伯在醫院自殺了。我當時在曉楠身邊,我看到她的表情一瞬間凍結了,仿佛被人抽去了靈魂。她都沒有哭,那幾天她一直睡在我家裡,我每天晚上幫她拿枕頭的時候都能感覺到那個枕頭是濕的。那時距離高考隻有兩個月不到了,我們都在給言曉楠打氣,她好不容易重新站起來。可是,高毅卻向她提出了分手。高毅的父母甚至找到言曉楠,說:“請你不要耽誤高毅的前程。”事情起因是這樣,高毅的同學在某本雜誌上看到了一組人體藝術照,拍得那麼□裸,那麼美麗,然而模特卻是言曉楠。這件事很快被傳得沸沸揚揚,學校的領導知道了,勸曉楠退學。這簡直落井下石,我狠狠地在背後大罵。但是言曉楠異常冷靜地就答應了退學,她簽下退學同意書的時候說:“這個學校我不希罕。我不信我不讀書,就比她們念大學的過得差。”後來也有很好的男孩子追求過她,她總是敬而遠之,越是有錢有勢,家世顯赫,越是出類拔萃,青年才俊,她越是敬而遠之。隻怕是被彆人揭開那傷疤,那段過去就像是深埋在土底的一種傷痛,一旦被揭開一定是痛不欲生。我隻希望這一次,可以有人同她一起將那傷痛撫平,再也不用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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