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中國病了(1 / 1)

幸福了嗎? 白岩鬆 4316 字 8天前

2003年5月2日,傍晚的北京,與平日裡車水馬龍的堵車高峰相比較,這時的北京街道上暢通無比,甚至順暢得讓人恐懼。我開車去辦事,車行至西直門處,在立交橋上看見的一個畫麵,終生難忘。由於我車行在高處,向下看,一個居民的院裡,一根繩子上正晾曬著兩件物品,一件是內褲,一件是口罩。很奇妙的是,除此之外,繩上再無其他。我當時就開始後悔,如果不是在立交橋上,如果我們帶了攝像機或照相機,實在該把這一個畫麵拍下來。因為再沒有哪個畫麵能更好地記錄當時的現實,內褲與口罩,一個守護著尊嚴,一個保護著生命。這可能是危急時刻,人們最後的底線。當時,正是SARS肆無忌憚的時分,整個中國病了。事情從同學聚會的那一刻起,就顯得有些不對勁。2003年2月,春節剛過的一天,當晚我們要開始和水均益《直通巴格達》,去關注遠方硝煙漸起的戰爭。之前,有同學從廈門遠道而來,於是,小範圍同學聚會,沒想到,飯桌上,她開始向我們“求援”,懇求幫忙找一箱“板藍根”,說剛從廣州來,那兒的醋都快賣光了,正流行一種怪病,怕廈門也買不到板藍根,所以提前防範。我們不算閉塞人士,身在媒體,按理應當早有信息,然而,奇怪的是,或許是中國人十分強調春節期間的安樂祥和,任何與此相關的信息都自覺地“人間蒸發”。再加上當時,在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方麵,輿論環境仍采取寧緊毋鬆的管理模式,於是,這SARS已在廣東“發展壯大”了兩個多月,但硬是做到了“好事傳千裡,壞事不出門”。因此,當時的我們也並不知曉。同學的“求援”讓我有些警覺,估計不是一般的小事,然而當時的頭腦中,是絕對沒有“SARS”或“非典”這個概念的。第二天,我接到廣州知情人士的“爆料”,是傳真過來的,說:“廣州爆發奇怪的禽流感,全城恐慌,可否來報道?”當時我是《時空連線》的製片人,這是一檔《東方時空》中十來分鐘的日播新聞專題節目,追新聞是我們的目標,加上有過前一天同學要板藍根的不同尋常,於是當機立斷,當天派記者隋笑梅和攝像趕往廣州,沒想到,這一個決定,讓我們擁有了眾多SARS報道的“第一”。記者到達廣州後發現,事情不是“奇怪的禽流感”那麼簡單,情形複雜得多也危險得多。2月11日,在廣州舉行了一個新聞發布會,這是地方政府麵對SARS舉行的第一個新聞發布會。我們的記者在場。之後是前方記者緊張的采訪,而後方,我們調整了節目方案,因為已經很容易判斷出事態的嚴重,於是,原定的一期節目,被我們改為三天三期。也就是說,《時空連線》用持續報道,來關注一個剛剛開始掀開蓋頭的怪病。頭兩期節目,我們關注病情、事態的發展、相關的恐慌與防範,以及相關人員的采訪與提醒,我們的記者成為第一個走進患者病房的央視記者,第一個采訪到鐘南山並在之後使之成為眾多媒體焦點人物的起點。這兩期節目也成為在京主流媒體最詳細最快速關注SARS的報道,甚至有人稱之為中央媒體中的“唯一”。但是,僅有這兩期節目是不夠的,在幾天的時間裡,我們意識到,這個傳染病的威脅不小,而如果大家不能從政府那裡獲取更透明的信息,政府的信息不能公開,那麼對於整個社會來說,將會是災難。緊跟著,第三期節目,我們製作了“政府信息應當公開”這期節目,請到廣東省副省長與著名傳媒學者喻國明,跨地連線,在SARS的背景下,探討“政府信息公開”。雖然由於這個話題的敏感性,那一夜,我們屢屢經受波折,但在爭取、說服和適當地妥協之後,這期節目還是在第二天早上如期播出,政府信息應當公開,被我們在節目中大力呼籲。這三期節目的播出,是在2月的中旬,幾乎絕大多數的媒體還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處於對SARS無法言說的狀態中,這三期節目則給了同仁以提示和信心。並沒有打算結束,雖然這三期節目播出完畢,暫時已經無法再繼續跟進,但我覺得,眼下沒有機會,自己卻不能放棄,我們的記者應當在前方留守,繼續采訪和記錄,一旦開閘,我們有第一手的東西。不難想象,這個時候,記錄的重要性和價值有多大!記者想回北京,我開始做她的工作,甚至為她找到了一個選題:廣東春節後個彆單位出現的民工荒,讓她原地製作這個選題並同時采訪記錄SARS的發展。最後記者還是放棄,回到北京,這讓我至今想起來都有一絲遺憾。這就是一種當時憑直覺的判斷,今天回頭去想,記者如果能夠留下來是最正確的選擇,或許,這也是我提倡組內民主的“惡果”。可在當時,離開也不太壞。隋笑梅們已用創造了好幾個第一的方式初步揭開了蓋子,勞苦功高。同時可以寬慰自己的是,早回來的好處是記者們沒有感染上SARS病毒,否則無法向她們和她們的家人交代。一切的一切,生命健康是第一位的。在我們播出之後,《焦點訪談》也製作了一期節目,是當時的衛生部長張文康接受采訪,談SARS的事態,播出的節目中,強調的是有挑戰但要樂觀,能控製不必驚慌。但聽說,他在錄製時也說了一些“嚴峻”的話,隻不過,不符合當時的大氛圍,那些強調形勢很危險的“警世恒言”被消解掉了,當然,做主的可不是電視台。兩個月之後,張文康因對SARS防範不力被解職,有他的同事開玩笑說:或許,他用自己的離職,做了自己一直想做而沒有做成的一些事情吧。當然,這僅僅是個玩笑。隨著《時空連線》與《焦點訪談》的播出完畢,關於SARS的報道戛然而止,一切又恢複了平靜,SARS仿佛隻是停留在廣東的一個固定區域內的傳染病,不會遠行,全社會在一些樂觀的安慰中沒有警覺,並且注意力都開始轉移。對外,是那戰爭味道越發濃厚的伊拉克;對內,是3月初馬上召開的兩會。這可是一次換屆的兩會,萬眾矚目,舉世關注,祥和的氣氛重新占據了人們的心田。而這時,SARS這個擁有超高智商的病毒,卻開始悄悄地北上,偷偷地長驅直入,它的目標是北京,即將召開兩會的中國首都。時間進入到3月份,全國政協會3月3日開幕,人大會3月5日開幕。其實,SARS已經在之前到了北京,僅比兩會開幕早了一兩天,假如當時有一些兩會代表或委員到醫院看其他的病而不幸感染上SARS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幸運的是,這種情況沒發生,然而,這僅僅是幸運而已。兩會如期開幕,重大的議題加上換屆的內容吸引著人們的注意力,而當中國的兩會剛剛閉幕,美國就像商量好一樣,3月20日引爆伊拉克戰火,央視等多家媒體開始直播,日夜無休,事無巨細,全世界的目光都被吸引。這畢竟是人類第一次用現場直播的方式來關注展開的戰爭,中國人自然不例外,開始把注意力轉移到千裡之外,哪裡想到的是:身邊,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事已經迫在眉睫。更加可怕的是,在伊拉克的戰爭中,有固定的敵人,肉眼可見,而在中國,正在悄悄滋長和蔓延的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敵人無法看到又好像無處不在,可能讓每一個人在不知情中被“卷入”戰爭,甚至犧牲生命。SARS攻占了北京之後,並沒有打算收住腳步,它以北京為新的根據地,向其他的方向蔓延;後來證明,寧夏、內蒙、山西等地的SARS病人,大多與北京有關。其實這個時候,媒體內部已經有所察覺,我們已經感知到了事態的嚴峻性,我在做伊拉克戰爭直播的後期,已經向相關負責人提出要求:咱們直播SARS吧,伊拉克戰爭大局已定,美國人都進了巴格達,沒什麼大變化的可能,而SARS就在咱身邊啊。被請求者恐怕也想如此但又為難:一來當時的央視還沒有新聞頻道,嚴重缺乏資源;二來,或許有的人也希望繼續轉播伊拉克戰爭來轉移人們對SARS的注意力,但哪知道,敵人終將逼得你無法轉移;第三,也是很重要的一點,我們還沒有接到發起總攻的號聲,沒有號聲,寸步難行。然而號聲已經不遠了。當時的中央電視台,正緊鑼密鼓地籌辦新聞頻道,試播的日子定在2003年5月1日,為了這個日子,我一邊在直播伊拉克戰爭,另一邊以製片人的身份在管著《時空連線》的播出。更重要的是,為新聞頻道開播,我們欄目又研發了兩個新欄目,《新聞會客廳》與《中國周刊》,大家緊鑼密鼓地製作樣片,為的是儘早通過立項審查,讓欄目開始運行。4月中旬,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那一天,巧了,我帶著《新聞會客廳》的樣片來讓領導審,審片的領導級彆高,包括廣電總局局長以及中央電視台台長趙化勇等人,審到一半的時候,中央台跑衛生口的記者急匆匆地跑進審看間,向領導彙報:上麵定了,4月19日或20日,全麵公布疫情,還可能要直播每天的衛生部新聞發布會。這是爆炸性消息,大家都清楚它意味著什麼,我的直覺是:這可能是一個關鍵性的轉折,但也說明,SARS的情況,可能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糟糕。也許,更危險的時刻到來了。不過,無論如何,媒體人該立刻行動了。當天的《新聞會客廳》樣片順利通過,有趣的是,十幾天後開播的《新聞會客廳》最初二三十天的節目,全都是與“SARS”之戰有關的內容。4月20日,總攻號吹響,先是衛生部部長張文康與北京市市長孟學農因防範SARS不力被免職,這等於“殺一儆百”,讓全國的官員警覺起來,行動起來。這是屬於中國特色的衝鋒號。接下來,每天公布SARS病例人數和疑似病例人數,SARS防控,全麵走向透明。這屬於與國際慣例的全麵接軌。作為媒體人,來不及鼓掌,總攻號吹響,意味著,我們要衝出憋悶很久的戰壕。開弓沒有回頭箭,4月20日這一天,開始徹底改變媒體與突發事件之間的關係,瞞而不報,將慢慢成為曆史。最初一兩天,人們陷入恐慌。畢竟一夜之間,SARS病例增加了這麼多,而且死了那麼多人,這病毒是怎麼回事還搞不清楚就已來勢洶洶,自己躲得過去嗎?這個國家躲得過去嗎?搶購,在當天就出現了,但值得記住的是,搶購僅僅持續了不到兩天的時間就退卻了。因為總攻號一響,媒體全部行動起來,各種信息透明而迅速,搶購的人們回家一看電視:山東的菜在運往北京,河北的菜在運往北京,各級領導都表態,物質準備充分,絕不漲價,老百姓將信將疑,又去搶,搶回來看,各地物資援助的新聞持續存在,再去一看,物價還沒漲,於是,搶購風轉眼即逝。顯然,信息透明是有助於恐慌消失的。不過,街上的人越來越少,很多單位陸續放假,中小學停課,平日的北京,擁堵嚴重,出行效率低下,而這時候,街上見不到幾輛車,甚至大白天,在沒什麼車的街上快速開過,都會有一種恐慌感。以前大片裡看到的恐怖場景,成了生活中真實無比的背景,以至於開始懷念北京的堵車時光。作為媒體,我們不僅無法休息,反而到了最忙的時刻。我和我們欄目組成為央視“SARS直播”的負責團隊,伴隨著新聞頻道在5月1日的開播,SARS直播日日堅持,全國幾乎所有的省市自治區一二把手,都通過我們的直播表達了“抗非典”的決心和舉措。人們也快速地接受了新聞頻道,因為什麼樣的頻道宣傳手段,也不如需求來得更直接和更具體,這個時候的公眾,在恐慌中更是對透明和快速的信息格外渴求。正是在這種媒體與受眾快速而透明的互動中,人們了解了疫情防範的要點,家家戶戶打響了防SARS的局部戰爭。一方麵我是主持人,要主持相關節目;另一方麵,我是製片人,要保證《時空連線》、《新聞會客廳》與《中國周刊》的播出與推出;同時,還要平撫好同事們的心理。每天下午四點,直播最新疫情,每天新增百位以上的確診病例,大家的內心也恐慌,於是後來,我拿個本,讓大家分析,看誰的選擇最靠近準確的數字,以這種帶遊戲色彩的方式來緩解大家的緊張感;同時,在那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我天天最早到,一天也沒戴過口罩,我要讓身邊的兄弟姐妹看到一種樂觀的信心,雖然回到家裡,自己也會擔心與憂慮。2003年5月1日那天晚上,在剛開播的新聞頻道裡,《新聞會客廳》第一次播出,在我們的辦公室,舉行了一個小小的開播儀式。我讓同事寫了四個大字:生於憂患。是的,沒有哪一個欄目沒有哪一個頻道事先想到會是在這樣的日子裡誕生;然而,街上沒有幾個人幾輛車,恰恰說明人們在家中等待著媒體去做媒體該做好的事情。越是憂患,越該是媒體成長的時候,而如果在憂患的時候,媒體也沉默,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所以,生於憂患是一種無奈,卻也正是媒體的天職。當時的中央電視台自身也是危機四伏,人員流動大,二樓新聞播出區無法停頓哪怕一分鐘,再加上我們《東方時空》的一位記者劉洪波已經因感染SARS住院治療,更加讓人擔心。如果我們內部疫情發生,如何隔離?播出不許中斷,播音區內如何工作?人員尤其播音員們都倒下了,怎麼辦?有一天,我碰到新聞中心主任李挺,跟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了一句:放心,我已做好了播《新聞聯播》的準備。我們倆都沒笑,其實,誰都知道:如果真到了最壞的局麵,這種情況不是不會出現。連續的工作,讓我們越來越沒有時間恐慌或擔心,這時候的媒體,儘管平日裡還經常被人罵,現在卻被老百姓發自內心地尊重並需要著,而媒體人也真對得起這段日子裡難得的環境自由,他們哪兒有需要去哪兒哪兒有新聞去哪兒,雖然危險,卻也真正找到了一種作為媒體人的尊嚴和成就感。這幾乎是SARS時期,我找到的唯一可用的照片,還是因欄目開播而留下的,可見,那個時候的人們,並沒有拿起相機的心情。在這張照片上,大家故意戴上口罩,是為了記住那個特殊的出生日:2003年5月1日,而背後的牆上,正是我提出的四個字——生於憂患。最艱難的時刻就那麼十幾天,這之後,每天下午四點的直播裡,每日新增病例人數開始由百位以上退到百位之內,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轉折點。慢慢地,恐慌與擔心進一步減小,社會及生活的秩序開始慢慢恢複。SARS時刻,一段突如其來噩夢一般的日子,即將走到尾聲。而讓人奇怪的是,這SARS病毒,如同鬼魅一樣,悄無聲息地來,製造了一場大亂,而之後在人們的嚴格防控中,又悄無聲息地走,甚至直到走的時候,人們還沒太搞清它的底細。或許,這是一種宿命般地對我們的提醒與警告?SARS之戰中,每個人的生活都被一瞬間改變了。人與人之間多了關切與溫暖,每天手機上,都有很多短信傳遞問候與鼓勵。SARS時期,醫患關係沒問題了,醫生都是白衣天使;媒體負責任地報道,不再“娛樂至死”;網上不吵架了,無處不在互相祝福;甚至低密度的住房和郊區的住房,都迎來了價格的上漲,因為人們在SARS麵前,意識到返璞歸真親近自然的重要性。但是,隨著SARS戰役的結束,人們的腳步又慢慢加速,快速生活當中特有的問題又一一回歸,病毒肆虐中立下的“珍惜健康”“珍愛家人”等信念也如同平日裡的很多海誓山盟一樣轉瞬即逝了。沒辦法,人們都是健忘的,哪怕當初的恐慌是那麼的真實。當年8月份,SARS漸行漸遠,溫家寶作為總理第一次來中央電視台考察工作,他這次主要是為中央電視台建台四十五周年而來。到台裡之後接見大家,一個小細節讓我印象深刻。當時中央電視台的主持人們與相關領導和台裡的其他工作人員,排成幾列和總理照相,照相後,他離開凳子要到前方講幾句話,他向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下,回身對原來站在第二排的沈力大姐說:“來,您先坐我那兒,彆累著,還得講一會兒。”這一個舉動,透露出溫總理的心細。沈力大姐感動地坐下,全場掌聲。在這段講話中,溫家寶總理講到:做一個領導,要冷靜、清醒。隔了一會兒,在中央台舉行了一個小型的座談會,溫總理和電視台的一些員工坦誠互動。聊了沒多久,溫總理就決定,中央電視台新大樓不用進行盛大的開工典禮,“我來了,就是為你們慶祝了,彆浪費了。”聽過這話,現場有掌聲。麵對麵座談時,我本沒打算發言,因為覺得氣氛不一定合適,沒想到,臨結束時,溫總理點了我的名,於是,我也就針對剛結束的SARS之戰,沒太客氣地談了自己的真實想法。“總理剛才談到做一個領導要清醒,但怎樣才能清醒?有人說記者是無冕之王,我個人不太同意,我更接受普利策的說法:記者是社會這艘大船上的瞭望員,前方海麵上有任何好與不好的信息,都要拿著望遠鏡看到,然後告訴船長和乘客,以便決定這艘大船怎樣航行,如果記者隻報告前方海麵的好消息,而不告訴不好的消息,這艘大船會不會成為泰坦尼克,而領導又怎能做到清醒呢?”看見總理在筆記本上記著,我繼續說。“過去有人擔心,突發事件來了,如果讓媒體報道,會引發社會的恐慌,製造不穩定,但這次SARS的經驗告訴我們,媒體的快速透明報道不僅不是不穩定的因素,反而是穩定的重要因素;同時媒體的透明,也終於讓所有人聯合起來,從政府官員到科學家,從醫務工作者到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聯起手來,共同打贏了這場戰爭。總理您如果有時間,該感謝一下全國的女同胞,是她們每天盯著家人洗手通風,而她們之所以會這樣做,是因為已經通過媒體了解了防範的要點。”最後這句話帶點兒玩笑的意思,想緩和一下氣氛,接著我又說:“我個人批評一下國務院的部委,重大政策出台,媒體要采訪,或推或拖,等到同意了,新聞成舊聞,也錯過了政策與公眾之間的溝通,希望能改進。”我講完了,總理笑了。針對最後一點“批評”,總理現場辦公,讓旁邊的國務委員華建敏負責落實,華建敏認真地記了下來。第二天,有人傳話給我:有領導說了,你昨天的發言不錯。一轉眼,當初那場驚心動魄的SARS之戰過去了七年,給人的感覺,就像過去了一個世紀那麼遙遠。人們的生活方式已經完全回歸常態,甚至變本加厲。與SARS有關的各種信息也好像都靜悄悄地消失了。然而人類所遭受的威脅卻並未走遠,一切都有著奇妙的回聲,你不能吃一塹長一智,大自然,仍會懲罰你。2009年,甲型H1N1流感從西半球來勢洶洶,死了很多人,讓人依稀聞到了當初SARS時的氣息。這個時候,我在想,如果這樣一種危險的疫情,墨西哥將其隱瞞了幾個月之久,最後事態很難控製才公開真相,我們會怎樣看待墨西哥?而幾年之前,我們的確曾這樣做過。慶幸的是,我們吸取了教訓,在這次防控甲流的遭遇戰中,中國動作之快速有效舉世公認,而我們付出的生命代價也最少。2003年年底,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啟動了全國政府新聞發言人培訓的大幕。第一期我就在場,從第二期開始成為主講老師之一,之後全國各地跑,開始省級新聞發言人培訓的工作。這之後政府新聞發言人的設立一路快跑。在十七大報告上,更是將老百姓的知情權、參與權、表達權、監督權這四個權利,白紙黑字地寫於其中。短短七年的時間,時代發生了重要的轉變,這一切,都源於2003年那場SARS之戰給我們留下的經驗與教訓。餘音:SARS真走了嗎?任何事情,在曆史中發生過,都很難真正消失得無影無蹤,都會留下或長或短的影子。對於後人來說,如何去麵對這影子,總是考驗。2009年秋,我去中國傳媒大學,也就是我的母校,為新聞學院的師弟師妹們講課,結果看到一份翔實的社會調查報告,是三位師弟師妹利用業餘時間搞的,報告關注了一個特殊的群體——北京SARS後遺症患者的治療及生活狀況。這是一份很細致的調查,它讓已被大多數人忘記的SARS畫麵再度浮現。更重要的是,將人們幾乎已經不再關注的SARS後遺症人群重新觸目驚心地呈現在社會的麵前。由於當時SARS病毒無法真正摸清底細,重症的病人又危在旦夕,因此大量使用激素進行治療。這一點,人們無法在今天指責當時的做法,因為遭遇戰中,挽救生命是第一位的。但問題是,生命保住了,可由於激素大劑量使用,很多患者在SARS病愈之後,陸續開始被後遺症纏身,其中主要的是股骨頭壞死,甚至導致生活再也無法自理。這樣的後遺症患者,在北京有一百多人,他們中間很大一部分家庭出現變故,當初可以共患難,但後遺症帶來的無止境的治療使生活被嚴重拖累,於是,健康的一方選擇離異,對於後遺症患者來說,雪上加霜。平心而論,政府對這批人很照顧,符合標準便提供免費治療,部分人群還得到每年一定數額的補貼。然而,患者們依然感到恐慌與擔心,病情還會不會發展?將來生活不能自理怎麼辦?那些有後遺症可從數據指標上又達不到標準的患者怎麼辦?尤其是:由於種種原因,他們的信息與狀況仿佛被屏蔽掉,社會與公眾不知道他們的狀況,不知道他們的艱難,也無法伸出援手,就仿佛他們根本不存在一樣。師妹把調查報告交給我之後說:“他們(後遺症患者)很希望你能去看一看他們。”過了一會兒,又不放心地跑過來,“你會關注他們嗎?”我對師妹說:“你們做了你們該做的事情,接下來該我們去做我們該做的事情了。”一個星期之後,以這份調查報告為基礎的《新聞1+1》播出,相關的采訪與患者的畫麵出現在電視屏幕上,作為評論員,我在節目中說:應當把他們的處境與現狀放到陽光之下,這樣,社會上願意伸出援手的人們才知道他們在哪兒,才會去幫助他們。而政府也該明白,有些事,不一定都自己一肩挑,該社會解決的也交給社會一部分,香港在麵對這樣的後遺症患者時,就采用了社會上設立專門基金的方式來長期持續地幫助他們。節目播出之後,全國眾多媒體紛紛跟進,顯然,人們並不願意遺忘。而這件事也在提醒我們,突發事件來臨的時候,人們往往行動效率很高出手很快,但是事情結束並不意味著要立即劃上休止符,還有很多後續問題需要我們去幫助去繼續救援。我們應當為此提出“後救援”的概念,這樣,才不會出現人一走茶就涼這樣的狀況。其實,SARS的印記並未走遠,除去後遺症的患者之外,那些在SARS之中不幸離世的人該怎樣麵對,要不要對他們的家人有所撫恤?無論死亡的患者還是白衣天使,家屬的救助工作開展得如何?而當初的患者們,或輕或重,又是否遺留下心理方麵的問題?我們麵對他們,還能夠做些什麼?一個習慣於遺忘的民族是不會有希望的,而麵對一個並不遙遠的SARS之戰,過早地遺忘不僅不該,甚至危險。除去北京,廣東或其他省市自治區的SARS後遺症患者又過得如何?也許有的地區人數不多,甚至隻有一個,但我們是不是也該找到他,如同拯救大兵瑞恩,隻不過,是中國版的。我們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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