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管說,方祖斐高估了自己的勇氣。直到入院那個上午,她還沒有與靳懷剛聯絡。並不是什麼自慚形穢,自小祖斐就沒有軋熱鬨的習慣。那樣的人才,身邊怕不擠滿了爭先恐後的女孩子,她不能再摔一跤來吸引他的注意,就不必去排隊輪籌碼了。她把名片放在電話邊,每次用電話,都看得見它,漸漸背熟了那個號碼。為著社交禮貌,也應當向他道謝——感激你那一日拔刀相助。多麼陳腔濫調的搭訕手法,老掉了牙。怕隻怕他反問:哪一日,你是誰,有何貴乾?但沒有表示會不會過分冷淡,顯得他白做了好人。祖斐優柔寡斷起來。這種事在寫字樓裡絕對不會發生。不止一次,老板誇獎祖斐決斷英明,什麼疑難雜症去到她那裡,她都有勇氣接下來,三下五除二,窄窄的肩膀承擔千斤力。而且似有預感,什麼做不得,什麼儘管做,算盤一絲不錯。正如沈培說,在處理私人生活方麵,祖斐的能力欠佳,不及格,需要輔助。祖斐苦笑解嘲,大抵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入院的上午,她還在吟哦。這件事倒是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的精神略鬆。沈培來接她到醫院去。問她感覺如何,她說餓。然後祖斐說了真話:“你知道我喜歡孩子,五六個都不嫌多,打算另租一層公寓,雇了保姆照顧他們,買一輛九座位旅行車,載他們上街,黑壓壓一車孩兒,亮晶晶十雙八雙眼睛,蔚為奇觀。下班回到家裡,他們圍上來,與我擁抱挨擦親熱,叫媽媽媽媽。我們一起說故事吃飯溫存……現在都成為夢想。”語氣非常頹喪。沈培默默地聆聽。過一會兒她問祖斐:“那麼多孩子,你同什麼人生?”祖斐一呆,“自然是他們的父親。”“那又是誰?你一直沒有結婚。”“一結婚就生養。”“小姐,等你找到值得與之生孩子的男士,恐怕早已過了生育年齡。”“不會的!”“祖斐,我太知道你的脾氣了。”祖斐不再爭辯,沈培說的也許全是真的,現在已成千古懸疑,多說無益。與鄭博文在一起的時候,已經發燒地想大量生產,站在童裝店外,衝動地說,預先買下小小的各色衣物,也是時候了。鄭博文隻是詫異而陌生地看她一眼,像是祖斐在講津巴布韋族土語,他沒聽懂。老鄭另有理想,他儲蓄,是為著換車,換音響設備,換女伴。這就是運氣了。祝家想添增人口的當兒,碰巧祖斐覺得該項主意荒謬。而等到祖斐發現世上竟有如此可愛小動物的時候,鄭博文一點也沒有同感。跳探戈需要兩個人,祖斐一直沒找到適合的舞伴。交通無故擠塞起來。祖斐看著風景,一邊說:“我認識了一位先生。”沈培不大在意,沒聽懂。出來做事的人,每一天,隨時隨地,都可以認識好幾位先生小姐,誰會特地提起。過一會兒,沈培才會過意來,不禁替祖斐高興。她小心翼翼地說:“那敢情好。”“是。”祖斐答。“他約會你?”“不不,還沒有開始,我想你代我打一個電話給他。”沈培暗暗好笑。沒想到這些年頭還用得著紅娘,要命不要命,可見方祖斐對該位仁兄是另眼相看的。沈培用調侃的語氣問:“說什麼呢?”祖斐並沒有聽出來,她說:“說我的膝蓋沒事了。”沈培更加詫異,這算是什麼密碼,沒想到方祖斐還保留著少女情懷,必要時使將出來,還十分嫵媚。沈培沒笑祖斐,待她出院後再說,不怕沒有機會。當下隻說:“把電話號碼給我。”祖斐告知沈培,“他姓靳。”這樣一說,她自己先想起來,這個姓字好熟,在什麼地方聽見過,咦,一瓶酒,一位姓靳的先生請她喝過葡萄酒……“祖斐,經過這一次,你就否極泰來。”“謝謝沈培。”“你不如謝周大姐,她說得再明白也沒有,倘若發覺在下照顧不周,革職查辦。”“沈培,你真客氣。”“大姐對你是另眼相看的。”“這樣吧,咱們倆平分大姐的一雙眼睛吧。”沈培笑起來。到了醫院,祖斐胃裡那團棉花又回來了,一直默不作聲,沈培也無言開解,拍拍她的肩膀,離去,作為朋友,仁至義儘。祖斐試圖看,情節忽然枯燥起來,全然看不進去。沒多久,護士進來替她做清潔程序。祖斐感到寂寞,對看護小姐說:“人到了你們手裡,簡單如俎上肉一般。”看護一想,果然是,忍不住莞爾。祖斐又說:“一點人權也沒有了。”看護替她理好頭發,醫生進來,祖斐閉上眼睛。她自小念的是教會學校,什麼都忘了,詩篇二十三篇是記得的,急急默誦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祈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到可安歇的水邊……又懷疑這樣臨急抱佛腳是犯戒條的,矛盾十分。數不到二十下,祖斐看見頭頂圓燈轉動,不省人事。蘇醒過來,口渴得要命,喉頭有如火燒,又覺胸口梗塞,說不出話。隻聽見醫生問:“她醒來沒有?”祖斐閉著眼點點頭。醫生的聲音傳過來:“你安全了,好好休息。”祖斐沒想到這一夜是最難挨的一夜,麻醉藥藥性已過,傷口劇痛,全身神經似要繃斷。她落下淚來,低聲呼叫:主啊你接我回去,我實在抵受不住痛苦。看護聞聲進來,給她服藥。祖斐心灰意冷,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她並沒有期望鄭博文會來探望她,但至少誌新應該出現。那日他幾乎沒咬著牙齒,拳擊胸膛,應承抽空陪伴方祖斐。轉眼就忘了。這便是應允與承諾。再過一天,能夠起床的時候,祖斐也就原諒了他們。周國瑾率領一班同事叫花店送上大籃鮮花,沈培另贈一盆小小仙人掌。但祖斐渴望見到他們說說話散散心。實在無聊,祖斐緩步偷偷走到三樓育嬰房去參觀。簾子一拉開,隔著大玻璃,一式排著二十來三十張小床,躺著一個個小毛頭,一點點大的五官,眼睛全部緊閉,有些張大嘴巴在痛哭,有些熟睡,有些蠕動,就這樣來到世界上,從此做好做歹都要活下去。心滿意足的父母沒有想得這麼深這麼遠,產婦由親人摻扶著,麵露微笑,指指點點,辨認孩兒。開始的時候都差不多,祖斐想,科學家藝術家政治家,士農工商,全部躺在搖籃裡。一張張小小麵孔使祖斐內心有種融解的感覺,站得有點累,她靠在牆上休息。“我扶你回房間吧。”祖斐一抬頭,不由得驚喜交集:“靳先生!”啊,倒是他來了。祖斐立即緊緊閉上嘴,那三個字已經泄露太多機密。靳懷剛雙手插在褲袋中,精靈的雙目充滿藏不住的笑意。祖斐放心了,原來他也不擅隱瞞心事。“看那些嬰兒。”他說。“可不是!”“你累了,護士找你呢。”祖斐點點頭,靳懷剛扶著她慢慢走上樓梯,正如上次一般,他有點困惑,希望有機會看到祖斐健步如飛。進入病房,祖斐看到一棵植物,綠色箭狀葉子,小小花朵如一支支白色吊鐘,她即時認出這是俗稱穀中百合的鈴蘭。“你帶來的?”靳懷剛點點頭。祖斐探鼻子過去,一陣清香。就這麼一點點意外之喜,已令她渾忘過去幾日的痛苦。祖斐說:“五月份是法國人互贈鈴蘭的日子。”靳懷剛答:“難得你喜歡。”祖斐轉過頭來看著他。這樣細心溫柔,又不著點痕跡,不落一點俗套,沒有一點企圖,她這一輩子見過那麼多異性,沒有一個做得到。慢著,彆太武斷了,祖斐定定神。“你是那位請我喝酒的靳先生吧?”她急於要弄明白。他笑。是他了。“沈培告訴你我在醫院?”“沈培?”他一點概念都沒有,“我不認識沈培。”沈培顯然忘了整件事。祖斐奇問:“那你如何知道我在這裡?”“我關心你的膝蓋,打電話到貴公司,他們告訴我,你來這裡動手術。”“你知道我工作地點?”祖斐不記得與他說起過。他微笑。祖斐臉上全是問號。他不好意思地說:“你留下電話給醫務所,我記了下來。”可見要找,總找得到。祝鄭兩位先生,何必借口多多。祖斐沉默下來。小小的病房,氣氛有點不一樣,祖斐胸中的棉花被另一種感覺代替。祖斐並不是輕骨頭,她一向算得端莊,斷然不肯因異性偶爾興至的青睞而渾身酥軟。但這位靳懷剛先生抽空到來探訪,意思是否與行為一致呢?祖斐很久沒有玩這種猜謎遊戲,也不欲重拾舊歡,她決定大方而輕鬆地享受這段友誼,不去故意討好任何人。隻聽得靳懷剛問:“幾時出院?”“後天。”“有沒有人接你?”“同事已經答應送我回家。”祖斐取過手袋,取出她的名片,遞給他,上麵有住宅電話。他看仔細了,將之珍藏,然後說:“聽說廣告這行不易為。”祖斐點點頭,心中好奇,“靳先生,你做哪一行?”他一怔,隨即微笑。祖斐自覺孟浪,人家不說,就是不便透露,現在可尷尬了。剛想顧左右言他,他卻說:“我從事寫作。”祖斐睜大眼睛,衝口而出:“靳先生是位作家。”“不不不,不敢當,”他急起來,“我是新人,還在嘗試階段。”這樣謙遜,可見不是靳一剛,真是難得。祖斐從來不認識專事寫作的人,有點興奮,有很多問題放在心裡,不好意思提出來。靳懷剛微笑,“我知道你要問什麼。”“啊,猜猜看。”“怎麼會想得到那麼多題材!”這正是祖斐的第一個問題,一聽,不禁大笑起來。護士聞聲進來。她打量一下情況,和藹地說:“朋友來看你了,但剛剛動完手術,最忌興奮過度。這位先生,再說十分鐘就讓病人休息好不好?”祖斐完全不想靳懷剛走。護士才退出去,他便站起來,“我太自私,忘記你要靜養,一說沒完沒了。”“靳先生,你一定要告訴我題材從何而來。”“我比較注重體驗生活,以及資料搜集。”“一定要讓我拜讀你的作品。”靳微微欠身,文質彬彬之態顯露,祖斐十分欣賞。看護又回來,站在房門口,敲兩下門。靳懷剛輕輕說:“我明日再來。”他步伐輕鬆地離去。看護把祖斐扶上床,替她蓋好被褥,幽默地問:“還叫不叫上帝接你回去?活著還是好吧?”祖斐張大嘴,難為情得巴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進去。她用被褥蓋住頭,直至看護離去,才放下心來。許久沒有人把她當小孩看待,祖斐自幼老成持重,在更年輕的時候也沒有享受過這種特權,異性開頭被她的端莊所吸引,隨後就覺得她少一分嬌嗔,起碼鄭博文就如此埋怨過。他同沈培說,祖斐像童子軍,一是一,二是二,日行一善,沒有太多女人味道。沈培十分光火,當時斥責鄭博文:“這是你自己沒有辦法,你不像男子漢,叫她如何放心對你撒嬌?”鄭博文碰了一鼻子灰。後來祖斐與他分了手,沈培才把這事告訴她。祖斐並沒有抗議。不少男人希望美麗溫柔的女性為他們吃苦,不問酬勞心無旁騖地挨一輩子,鄭博文有權嫌她硬邦邦。他不滿意她,她也是,所以才洽議和平分手,另謀出路。嘴巴在他身上,他要到處申訴,也是他的自由,不過一個人的談吐反映他的人格,後果自負。話雖這麼說,祖斐不是不唏噓的,痕跡斑斑,也很難再有機會重頭開始了吧,連她自己都有點意興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