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六章 心腸(1 / 1)

佛曰: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

譯文:佛祖告訴須菩提祖師說,人的心無時無刻,都在時刻的變化之中,它們大多數並非是真心。

名字雖叫做“心”,不過隻是水生泡沫般的浮華的幻象。

——選自《金剛經·一切同觀》鳩摩羅什譯

一隻布包,滿袋金錢。

笑靨童女,慈悲少年。

無言妓子,大笑老人。

這幾秒鐘。

顧為經身前的一切,大概是隨著開埠通商,仿佛是魔都城市繁華陰影裡的蜘蛛網一樣,不斷增生延伸出的眾多汙泥巷弄之一的這條暗娼街。

自它誕生那一刻開始,所出現的最為古怪的場景。

每個人都神態各異,每個人都在此刻未說一字,又似乎已經蘊含了千言萬語。

一幅奇特的眾生像。

老畫家笑著彎下了腰,仿佛看到了什麼天底下最滑稽的事物一般,一邊笑,一邊咳嗽。

笑的涕淚橫流。

“先生?這?”

一直等在後麵的另一輛黃包車上,穿著深色褂子的壯實男人跳下了車。

他皺著眉頭小跑過來,抬手想要攙扶住老先生。

新安百貨的護衛不敢在自家商廈麵前和上海王的管家發生正麵衝突,隻能尷尬的在那裡當個充耳不聞的木頭人。

不願也不能得罪上海的頭號洋行。

預料之中的人之常情而已,其實說不得有什麼錯。

不過在師徒坐著黃包車離開的時候,心懷愧疚的東家還是蠻仁義的派了名跟班,叫了輛車伺候在後麵,至少送上一程。

保證這對師徒能夠安全返回。

老人笑著彎了下腰,揮了揮手示意護衛不礙事,他用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涕淚,依然在那裡長笑不止。

用顫抖的手嘲諷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又指了指另一邊的徒弟。

“彆問我,按小軒說的去做,不勞送了,麻煩你帶這對母女去仁濟看醫生,看最好的醫生。”

護衛皺著眉頭。

他看著獻寶一樣,舉著錢包向母親表功的小女孩。

和似乎依然沒有從這不可思議的一幕中回過神來,不知是否僅是一場幻夢的老舞女。

猶豫了一下。

他沒有動。

還是彎腰在畫家的耳邊低聲說道:“先生,沒意義了,花柳發到這種程度,再好的藥也救不回來了,至多一兩年的壽命。不過亂花錢而已。”

“講真的,就算帶過去了,那女人可能心底也不想治。您是慈悲心腸,但小的說句不好聽的話,過到了這份兒,活不活的,還能有什麼意義呢?”

“縱然隻用一個銅板買藥,她也肯定更想把這錢留給女兒。”

護衛是碼頭上的力行苦出身,這些年流離的百姓越來越多,似乎人們都對這種事情,已經司空見慣了。

他頓了頓,還是輕聲說道。

“您是文化人。但未必見過真正的苦命人,我小時蘇北的那邊有政府新設的廣康苦兒救濟院。有東三省逃難來的婆姨死了丈夫,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想把孩子送去苦兒院。苦兒院的負責人說,按照發的文件政策,隻有父母雙亡的才算是‘苦兒’。我親眼見,那女人一臉平靜的讓兒子在外麵等他一下,小孩子一出門,她就轉身當場就撞死在牆角上。”

老人的手又顫抖了一下。

“先生,您是好意,但您信不信,彆說花柳是絕症,就算治的了。如果真的把她帶過去治病,這女人今天晚上就能上吊了?”

護衛的語氣很輕很輕。

“額外再講另一句不太中聽的話,住在這種地方,忽然得了一筆遠比她們的命更重的大錢,真的未必是什麼好事。”

很難想象。

這種一臉五大三粗,乾護衛打手活計的漢子,能夠用這般蚊鳴一樣的聲音說話。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不讓那對母女聽見的聲音了。

似乎連這樣的壯漢都覺得這種事情實在太慘。

若是聲音大上了幾分,被老天爺聽見了,天空就要忽然下一場大雨來。

老人沉默了片刻。

他看著一臉固執的拉著小女孩的手,看向他的徒弟,看向那邊緊緊抓著那個錢包,似乎抓住了母親生命的希望的女孩,和一邊麵色充滿了喜意,似乎……又並非是對自己生的喜意的妓女。

老人突然覺得。

自己畫了無數張的畫,可對於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愛憎彆離的認識。

畫在紙麵上的又是那樣的淺薄。

那不過隻是激流上翻湧的,浮光掠影般的幾絲泡沫而已。

他得到了幾絲泡沫上在天光下的倒影,就自認為畫筆兼具了日的熾烈和月的淒清。

那些日日在大宅門裡對著《畫經》,對著《神仙譜》,對著美婢美酒,鶯鶯燕燕,古玩奇珍,切磋畫技的公卿貴胄們。

每天又都在研究些什麼呢?

不誇張的說。

論珍品之多,藏品之奇。

乾隆皇帝應該是人類上萬年曆史文明裡,東西內外上排名第一的大收藏家。

僅僅根據《石渠寶集》、《清宮處密檔》、《秘殿珠林》這些清代檔案記載還原一二。

當時,光是記載各種珍奇的藏品目錄,清宮裡就有225冊。

如今幾乎件件都算是國寶,隨便一件上拍就是億元起步的宋代書畫……不好意思,人家乾隆的倉庫裡,是論萬來記數的。

光是宋徽宗一人的帝王畫,他就搞了小一百張。

雖說曆史總是螺旋上升的。

但整個清代的民間的古玩收藏質量。

遠遠不如宋、元、明三代。

這和清代的政治氛圍,文字獄什麼的,有些關係,但也沒大關係。

可能乾隆一個人就要負絕大程度的責任,堪稱人類曆史第一隻進不出“藝術品吞噬者”,“書畫饕餮”。

唐太宗雖然也乾過不少在民間搜藝術品的事情,還在長安大明宮外支了個攤,收所有王羲之的真跡。

然而李二同學好歹專一,人家隻粉王羲之。

乾隆卻是海王型的收藏家,啥都愛,跟個財迷的地主老財一樣,見到好的就往家搬,聽說哪裡有好東西,就寫封旨意讓征上來。

持續六十年的暴風吸入。

能以一人之力,把一國的民間珍品幾乎給完全吸空了,堆了上百萬件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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