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4月。
日本作家村鬆梢風抵達上海,做為一個中國通,漢學迷,他想要看看那是否是他“夢中的古典”國度。
餐館、茶館、戲園、酒宴、舞會,賭桌、風月場。
妓女出局、馬車飛駛、飛車擁麗……在見識了滬上的一切後,兩個多月後回國,村鬆梢風提筆寫下了一篇關於滬上的著作。
在文集的序言裡,他寫道:“我暈眩於它的華美,腐爛於它的淫蕩,在放縱中失魂落魄。我徹底沉溺在所有這些惡魔般的生活中。於是,歡樂、驚奇、悲傷,我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激動……”
當後世學者回顧整個二十世紀初期,呐喊與彷徨共生,革命與綏靖並存、天使與惡魔互相殊死角力,時局波譎雲詭,大師群星璀璨的文藝界,那些眾多代表性的名字之時。
人們一定會記得魯迅,會提起高爾基,會想起卡夫卡。
會對弗吉尼亞·伍爾芙的女性寫作津津樂道,甚至會對漢斯·薩克斯的詩歌在二戰德國文宣機器中起到的作用而爭論不休。
但已經很少會有人再提到村鬆梢風的名字。
他的一生的經曆,都逃不過“二流”四個的概括。二流小地主的出身,那個年代日本文化界能出頭的人都不窮,卻和太宰治這種超級富二代或者三島由紀夫這種初戀甚至是後來的平成皇後的華族貴公子沒有任何可比性。
成就不高不低,思想稱不上好,寫過以川島芳子為原形的暢銷,卻又壞的不徹底,甚至他本人也被瘋狂的日軍軍宣機器,列入了軍國主義者大肆撻伐的對項。
二流作家在過著二流的人生。
哪怕在同時代的日本本土,也有大正年代的芥川龍之芥,稍晚些的川端康成這種討論度遠比他要高的多的文化顯學。
人們已經幾乎忘記了“村鬆梢風”是誰。
不過,
至少在很多很多年裡,人們會一直都記得,他在寫給出版社的信裡,對滬上這座城市的新奇概括——魔都。
既為魔都,並非魔鬼之都,而是魔幻之都。
人人皆是兩張麵,事事皆是兩張皮。
有人明哭實笑,有人明笑實哭。
有人嘴上喊著“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卻私下裡做了賣國求榮的大漢奸。有人大字不識,一言不發,就那麼沉默的扛著槍走向戰場,然後沉默的死在戰場,成了無名的白骨。
老人隻覺得很悲涼,很羞愧。
高等洋人,低等洋人,高等華人,低等華人……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割裂,迷幻而不真實,似乎連賣洋布的店鋪,都覺得自己比賣土布的小販,來得高人一等。
真諷刺。
可他這樣的士大夫,老文人,畫壇聖手,不一樣是這個割裂社會的一環麼?
喊救亡圖存,從清朝喊到民國。
愛國麼?
當然愛。
但當一個沾滿汙泥的可憐老女人跑過來拉他的袖子的時候,第一反應依然是厭惡和想要嘔吐,是想要把她趕開。
平時袖手談心性,臨難一死報君王。
兩百年前孔尚任對於南明空談士人的諷刺,至今想來,仍然讓老人覺得心底發寒。
“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你的老師這一生,最多最多,不過就是做到了前麵的三個字,開眼觀了世界,通了人情世故,節律技法也做的馬馬虎虎。這三點你都沒有在畫上表現出來,所以你的表現我不滿意。但你做到了‘菩薩’兩個字,所以,你要比我強。”
“強的多。”
老人摸了摸曹軒的手。
“這是我這樣人的局限性,我不如你。”
“你有一顆赤子之心,隻有真正的慈悲,真正的大愛,才能彌補社會的裂痕。隻有真正願意走到泥濘中去的人,才能救這個國家。小軒,因為你有一顆赤子之心,所以伱畫的好不好,得罪沒得罪上海王,這些事情在這一點麵前,都已經完全不再重要了。”
“畫不好,就慢慢來,緩一緩,慢慢畫。”
“得罪了上海王?今天你能讓四周上百位圍觀的市民為你喊好,讓懵懂的女童為你喜悅,垂死的老妓為你落淚。如果有一天,你能讓萬萬名國人都為你喊好,讓天下孩子都為你而笑。那麼,就算你得罪了一百個上海王,一千個上海王,在無限的呼聲中,也不過是像是牛尾驅趕蒼蠅一般將他抽飛。”
“這裡是中國人的中國。”
老畫家拍了拍曹軒的腦袋,認真的說道:“當你把錢全都放過去的那一刻,你已經就是我的接班人。”
話語落下。
顧為經身前的世界,在此刻定格。
像是倒卷的膠片,一切在瘋狂的閃回,整個記憶中的世界,仿佛是燒化的香灰一般,城市,街巷,江水,眾生,一切都在飛散如煙。
隻有一雙雙眼睛,變得越來越亮。
抱著男友的蘇小姐的眼睛。
看著行軍戰士們的旁觀百姓的眼睛。
握著錢包時的小女孩的眼睛。
聽說“能治,治的好”時老妓的眼睛。
以及拉著曹軒手,說出你就是我的繼承者時,老畫家的眼睛……
甚至遠遠不止這些。
記憶仿佛似是盤繞老樹上被好奇童子抓扯拆分的藤蔓,不斷的旋轉,分解,形成向著四麵八方延伸的細枝。
越變越淡,也越變越多。
不同的時空在此刻交彙。
兒時的曹軒,青年的曹軒,中年的曹軒,花甲老人的曹軒——
在身前的世界逐漸化為煙塵的時候。
顧為經遠遠望見了,曹軒穿著筆挺的西裝,手拿一隻公文包,站在南法連綿的紫色薰衣草田之中,對著身邊的健碩的禿頂老人問道,“巴勃羅先生,請問,什麼是藝術呢?”
“藝術,即是隨心所欲的愛。”
那位大概是正處在田園牧歌時期的晚年畢加索,指了指遠方的田園裡,正在草地上奔跑的情人,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用法語回答。
顧為經還看見了。
另外一個曹軒同樣站在田野裡。
隻是烈日當空,他的褲角高高挽起,抓起了一把麥穗,和旁邊一名顧為經都從未見過的年輕學生以及另一名和曹軒同樣的裝扮,靴子沾滿泥土的下鄉技術乾部說了些什麼,然後把麥穗交給旁邊的老農。
農人把臉埋在麥杆間,深情的嗅了嗅,然後才抬起頭,朝幾人豎了個大拇指。
眼神中帶著質樸的笑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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