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七章 詩意的棲息(1 / 1)

“不過,這個掌聲並非是給您的。”

安娜朝布朗爵士眨了一下眼睛。

“這是海德格爾在1956年歐洲美術年會上發表的原話,您不過是拿來借用了一下而已。看來曆史的墓碑還是有用的麼,即使是布朗理事長您,也偶爾需要使用一下‘前人的思想’。”

“哦,恰恰相反。”

老紳士也輕輕用左手輕拍拿著香檳杯的掌根,望著女人如同父親一般淡淡的笑著,“我的掌聲是為你而鼓的,安娜,哲學課學的不錯。”

人群又是一陣善意的輕笑。

伊蓮娜小姐也不生氣。

“是啊,我的哲學課的成績一直蠻好的。我幾年前曾考慮過在去維也納讀藝術鑒賞,還是去慕尼黑大學讀哲學係做出選擇,那裡離海德格爾的故鄉離的並不遠。藝術鑒賞與哲學,它們本來就挨著很近。”

女人的目光望著自己在鋼琴櫃上放著的香檳杯玻璃間的倒影。

她平靜的說道——

“海德格爾做為存在主義哲學的先驅,他一生中發表了很多篇關於何為藝術的本源的文章。他認為世界不是在現成的空間場所裡真實存在的,是被情緒、領會、思考、語言、認識方式構成、組建並以之為展開的……每個人都會死亡,每個思想都會死亡,任何以時間性、曆史性存在的東西,都有著它的有限性。”

“所以,放下過去,方能擁抱未來的思想的光明之光,方能照亮前行的道路。這是海德格爾的觀點。在宏大的時間、曆史的尺度上,一切都是如曇花一現般的瞬間,布朗先生說的很對。”

人群又重新安靜了下來。

舞廳中,除了安娜的聲音,隻有風吹拂著帷幔輕紗的聲音。

大家側耳傾聽著莊園的年輕女主人,應該怎麼為中途被人橫插一刀的致辭而收場。

“……整個人類的曆史就是由這樣一朵一朵的驟然開放又驟然凋謝的鮮花組成的。一百年後的宴會上,我們今天的思考,我們今天的談話,又會變成新的需要‘放下’的過去。人們會站在一起,圍攏在我們的‘墓碑’前,緬懷著我們。就像我們今天緬懷著150年所出生的人們一樣。”

安娜用手指指向窗外。

風恰好吹起白色的簾子,月光照在院子裡,打亮了老伯爵青銅雕塑的背影。

“而那時,我們的每個人,都已經消彌在了曆史的宏大維度裡,變成了粒子與煙塵。當然,你們除外,小朋友們。”

伊蓮娜小姐看向人群裡,幾位穿著兒童燕尾服和小公主裙,或好奇,或困惑,或把臉繃的像大人一樣‘剛毅’的小孩子們。

她朝著這些大概是被哪家大人帶來宴會裡玩的男孩子、女孩子們輕輕揮揮手,開了個安娜式的冷幽默玩笑。

“如果你們多鍛煉身體,跑的快些,跑的比死神還快,也許那時候,還能給彆人講述我們今天發生的事情呢。”她平靜的說道。

“您同樣也可以呢。我媽媽說,弗朗索瓦·吉洛女士才剛剛過完她的101歲生日。”一個看上去嘴巴就很甜小姑娘鼓起勇氣,對著安娜說道。

“我大概擅長一些事情,但——”伊蓮娜小姐笑著回答。

“我猜,賽跑,一定不是其中之一。”

眾人一下子又都笑了。

笑聲中卻帶著些莫名的意味。

不是剛剛那種覺得有趣的,想要看熱鬨,看八卦似的笑聲。

而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它比單純的逢場作戲的笑聲要真一點,比真正的悲傷又要淺一點,又算不上是苦笑。

伊蓮娜小姐的講話很有趣,而死亡……死亡,又永遠是一個無比沉重的話題。

安娜一點都不老。

相反,若是不算那些孩子,她就是在場的成年賓客裡最年輕的幾個人之一。

今天被伊蓮娜家族邀請來宴會的客人,都是在奧地利或者在藝術領域非常有身份地位的一群人,他們以中年人居多,不乏和布朗爵士同時代的賓客,也和他一般的白發蒼蒼。

而安娜卻是最明媚的年紀。

這麼沉重而深邃的話題,本來應該從布朗爵士這樣的長者的唇間說出,才顯得相得益彰。

一個這麼明媚、嬌嫩的女孩子,在一群年紀能夠當她的父親或者爺爺的人身前,談曆史、談死亡。

難以避免的會有一種割裂般的反差感。

通常而言。

這種反差感往往隻會造成兩種不同的結果——要不然會讓人覺得演講者不知輕重,在那裡高談闊論,誇誇其談些能夠讓自己聽上去高深的大道理。要不然……人們就會感受到一種難言的肅穆感。

一朵新鮮的、明豔的花芯正啜著露水的玫瑰花,在滿地的枯草黃葉之間開放。

她那麼漂亮,那麼的華貴,那麼的美麗。

這一刻。

她的姿容似乎足以能夠凝固住時間。

但你又清楚,總有一天,她會老去,死亡,就像最美的玫瑰總有一天,依舊會凋落在風裡。

那麼他們呢?

他們又在哪裡呢?

布朗爵士說,過去的曆史,過去的思想,甚至過去的友人,都不過是墓碑,可誰又不是墓碑?

他們也是一群就快要變成墓碑的人了。

伊蓮娜小姐的話似乎能夠讓他們感受到時光在耳邊,正在滴答、滴答、滴答飛速流走。

今日的享樂,今日的歡宴,今日高舉的香檳杯和女人舞裙翻卷的裙角。

不過都是明日用來緬懷的墓碑。

無論保養的怎麼得體,身材鍛煉的怎麼好,無論他們是不是還能像精力旺盛的小夥子們一樣把香檳酒當成水一樣暢飲,在舞廳裡拉著舞伴的手跳到半夜。

他們臉上也都開始有皺紋在蔓延,或者有老年斑出現了。

這就是時間宏大的、無情的力量。

沒有人能真正的留住時間……從來都沒有人。

年僅22歲的這一代伊蓮娜女伯爵,她的發言似乎就是有一種足夠擊穿時間的力量,在她的聲音中支撐起這一切的,可能是她輝煌瑰麗的家世,可能是她同樣可以用輝煌瑰麗這樣的詞彙來形容的容顏。

也許……隻是因為她聲音足夠的清脆與寧靜,能將時間的狂潮變為了琴鍵在琴弦波動般的流水滴答。

因此。

也無怪麵對伊蓮娜小姐,那些賓客與長者們臉上的笑容笑的仿佛是桌子上的產自白俄羅斯的蜂蜜貴腐酒一般,回口中帶著金色的微苦。

隻是無論他們的笑容中帶著怎樣的意味。

剛剛布朗爵士插話時,舞廳裡那種或尷尬、或玩味的氛圍,卻已經消失不見了。

伊蓮娜小姐應付的很自如。

布朗爵士說,伊蓮娜家族的曆史——創建《油畫》雜誌社,奧匈帝國前後兩代伯爵以及一戰後的曆任來自家族的掌門人,對於今日的雜誌社而言,不過是緬懷後,便可以遺忘的過去。

那麼安娜就用這樣“可以被放下”的過去,讓場內的所有人感到共情。

“小姐,讓我們舉杯,向您致敬,向曆代伊蓮娜伯爵致敬!讓我們為女伯爵閣下舉杯。”

人群中賓客舉起了手裡的香檳杯。

理論上。

家族的伯爵封號,自叢1921年,查爾斯一世宣布放棄王皇帝頭銜,奧匈帝國正式被掃進曆史的塵埃中的那一刻,就終結了。

伊蓮娜家族沒有流亡到德國或者英國,他們是最早和奧地利政府達成協議的家族。

放棄在公開場合以一切形式使用家族的尊號的權力,並放棄名字間的“馮”的姓氏,以此做為交換,換取了新政府返還了家族的田莊、財產以及莊園。

如今法律意義上,她的身份不是貴族,而是“農場主”。

不過嘛。

歐洲這種地方,尤其是近些年,好聽點叫蠻“文藝複興”的,說的不好聽,就是封建殘餘色彩依舊非常的濃。

就像隔壁德國,經常有某某某王子,或者什麼漢諾威親王,頂個頭銜到處到電視上轉悠一樣。

在私下場合,或者在英國、丹麥這樣的地方,他們的身份依然是被承認的,王室結個婚什麼的,也會被邀請,享有和其他保持君主製的國家的貴族們一致的禮儀和待遇。

布朗爵士的“爵士”後綴,其實也是類似的意思。

從奧地利的官方法律上,布朗爵士這種“爵士”是完全不存在的,隻是私下裡,大家一般都會叫尊稱。

看著四周眾人紛紛舉起了酒杯。

布朗爵士苦笑了一下,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

這裡畢竟是伊蓮娜家族的主場,是在人家莊園裡舉辦的社交聚會。

來場的賓客中也不乏和安娜長輩曾交往多年的好友。

大家還是很給安娜麵子的,不會讓她敢到過於難看,隻要有台階就下。

“不。”

有人和布朗爵士幾乎同時搖搖頭,打斷了眾人的祝酒。

卻是伊蓮娜小姐本人。

“其實布朗理事長很多話都講的很道理,過去的一切都是墓碑。甚至——美好的藝術品無法被評論家所訴說,它自會發聲。高貴的靈魂亦無法被塵世所約束,她自會尋找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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