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糖餅突然推門進來。唐允嗬斥道:“你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做什麼!”糖餅說:“爹,你能不能不要為難娘子啊……”他的兩隻胖手在背後不停地搓著,看得出,他很緊張。“我沒事兒。唐老爺就是跟我說說家常話。”我笑道。“真的?”“嗯,真的。”他討好地看著唐允:“爹,既然陸伯伯已經同意了,那我們把娘子帶回家吧。”唐允點點頭。他往外走,糖餅在背後悄悄地跟我說:“娘子,我跟你說,你一定會喜歡我家的,我家又大又好玩兒……”唉,這個傻子,他哪裡知道,他的家就是我從前的家呢。“你就那麼想讓我做你娘子嗎?”“那當然!”“為什麼?”“咱倆都擱一張**睡過了……”糖餅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話的聲音像蚊子哼哼。我笑笑。這傻子還挺重情義的哩。可我知道,唐允是不會真的讓我進唐府的,我自己也不會選擇去唐府。我們都沒有挑明,都在裝糊塗,借坡下驢。我隨唐家父子上了馬車,陸員外笑眯眯地送彆到門口,陸夫人卻落了眼淚:“芯兒,你在陸府待了幾個月了,挺舍不得你的。以後你常回來,這兒就是你的娘家。”陸夫人說。“嗯。”我點頭。陸夫人對我是真心的。陸員外說:“夫人哪,芯兒去了唐府,對她來說是件好事。你切莫傷感。”管家範大誌賊兮兮地笑著,一副揚揚得意的嘴臉。終於把我趕走了,他開心極了呢。“芯姐姐!你莫走!”一個幼童哭泣著跑來。是陸明宇。王媽媽說:“少爺是真舍不得芯小姐呢。當初巧嫣小姐出門子,也沒見他這樣。他呀,格外看重芯小姐。”陸員外皺著眉,似乎很不喜歡聽到這樣的話。範大誌的挑唆似乎得到了證實。我蹲下來,抱了抱明宇:“小明宇答應姐姐,要好好讀書,將來做個有出息的人。”他仰頭:“芯姐姐,我好好讀書,就能再看到你嗎?”“嗯。”我哄他。馬車走了老遠,還看到他小小的身體在後麵追著。馬車到了大街上,唐允突然吩咐車夫:“停!”車停了下來。唐允看著我:“你的身份來曆,我不追究。你雖然幫了我,我卻留不得你。”我點點頭。他隱隱約約猜到了我是誰,可他故意不提。他故意站在真相之外,離得遠遠的,這樣假如發生什麼,他就可以把自己乾乾淨淨地撇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覺得我知道得太多,是個隱患。“本官身邊向來不留太聰明的人,隻留聽話的。太聰明的人,往往不太聽話。”這句話,意味深長。想我父親,何嘗不是因為對肖宣沒有言聽計從,露了鋒芒,招來禍患呢?“你下車吧。本官可以當作從未見過你。” 糖餅根本聽不懂他父親的話,雲山霧罩的,他隻知拉著我的衣袖:“娘子。”“下次再碰上,我給你尋一壇狀元及第酒。”我說完,就跳下了馬車。站在街頭,我看到糖餅把大大的腦袋從簾子裡伸出來,依依不舍地看著我。糖餅是個被身份壓傻了的人,如果他不是唐家的獨子,如果唐老爺不這麼嚴苛地逼迫他讀書,如果不是他母親的性子太過於凶悍,如果不是所有人都對他寄予過深的期望,也許他不會是現在這樣吧。每個人的人生都有無可奈何。我回到破廟裡的時候,菜頭愣了一下。他站起身來:“大小姐,你回來了。”“嗯。”“是不是陸府出了什麼狀況?你沒事吧?”他第一時間擔心的是我的安危。“我沒事,菜頭。”我輕輕笑著。在陸府經曆一遭兒,我得到了一個姓氏,得到了一個良民籍,也成功地催發了唐允心裡對肖宣憤恨的種子,讓他下了決心對肖宣動手。夠了。我得到我想要的了。現在,我仍舊回歸到街頭,仍舊是個乞女。菜頭緊緊握住我的手:“大小姐,我們又回到從前了。”我環顧著破廟裡的一切,是啊,回到從前了。那一夜,睡在稻草堆裡,我又做了個夢,這回夢到的,卻是梅花樹上那個白衣女子。“水星,你想不想改變自己的命運?”我閉著眼不理會她:“一輩子做個乞丐挺好的。”白衣女子笑了:“你撒謊。”她搖搖頭:“水星,我在你身上聞到了野心的味道,你瞞不了我。我想告訴你的是,你打算接近太子這一步路,是錯的。太子雖然出自正嫡,胸有大才,輔政多年,精明強乾。然,他無德凶殘,非天命之人。我來給你指條明路……”我冷冷地看著她:“我母親讓我燒了你,你定非善類。你指的明路,我憑什麼相信?”她笑道:“水星,我告訴過你,是我將你送到你母親腹中的。你是我選的人,我怎麼會害你?我隻盼著你……”“什麼明路?”我打斷她。像水一樣傾瀉下來的月光照得她的衣衫越發亮白。“宣王成筠河。”“宣王?為何從未聽說過?”“其母薑妃,乃西林土司進貢之蠻女,在宮中是做粗使的女婢。隻因毽子踢得好,宮牆一隅,偶遇聖上,一夕伴駕,生下一子。後來,聖上便再也想不起來了。他們母子在宮中無權無勢,活得甚是艱難。成筠河,在兄弟中,非嫡非長非尊,默默無聞,無權無勢,是以,坊間極少有關於他的消息。”“為什麼要接近這麼一個無權的皇子呢?”“水星,借宣王之手,用你的智謀,在男人堆裡殺出一條血路。”我看著眼前這個白衣女子,想起那個給我送吃食的官兵頭目所說的卦語:“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水星,成筠河,這是否藏著某種命運的征兆呢?”“水星,終有一日,我會來跟你做一個交換。”“什麼交換?”“時機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白衣女子笑笑,飄走了。醒來後,我換上破衣爛衫,跟菜頭一起去要飯。城中有一個新當鋪開業,我們一群叫花子在門口唱著蓮花落:給個饃,給口湯,長壽又安康,財源滾滾富貴長。那當鋪的老板一臉橫肉,看著不是個好相與的。突然,他放了一條大狼狗出來。大狼狗凶猛地向我們這群乞丐撲來。當鋪老板說:“咬死這幫子臭要飯的!”“小發,你們幾個往南跑;小癩子,你們幾個往東跑;小疤,你們幾個往西跑!”我大聲喊著,把人群分散開。惡狗張開大嘴,撲向我;我抽出土匪胡通贈我的匕首,刺向狗眼。鮮血飆了出來。瞎了的狗亂奔亂撞,不知道咬誰,便亂咬一氣,當鋪老板氣得哇哇亂叫。我扯著菜頭就跑。那瞎狗卻循著腳步聲追了過來。菜頭擋在我身前,對瞎狗施起了拳腳,不多時,瞎狗就躺在了地上,一命嗚呼。菜頭的腿上也被撕下了一塊肉,骨頭都露出來了,甚是嚇人。我抱緊他:“菜頭,菜頭,是不是很痛,我背你回去。”“大小姐,你沒事就好。我一點都不痛,正好晚上咱們有狗肉吃了。”他失了血色的嘴唇猶衝我笑著。我的眼淚一顆顆掉在地上,濺起了泥點。我背著菜頭穿過禹杭的大街小巷。木芙蓉花大片大片地開著,熱烈又悲愴。後來的很多年,木芙蓉成了我記憶裡頗為傷感的色彩。我們做乞丐的歲月裡,菜頭為了我,吃了太多的苦,流了太多的血。“大小姐,你喜歡木芙蓉嗎?”“喜歡。”“嗯,我也喜歡。我覺得木芙蓉像你,旺盛倔強。總有一天,我會買一個院子,院子裡栽滿木芙蓉。我們一輩子在一起,快快樂樂的。”我恍神,輕聲說了句:“嗯。”金色的陽光落在菜頭臉上。菜頭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