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烈不可信。那他是誰的人呢?如今,於他而言,功名利祿唾手可得,為何要悖逆朝廷呢?我思索著,這其中,應有兩種可能:其一,對方允諾給他,比他目前能從朝廷獲得更多的東西,人性本貪,他想冒險追逐最大的利益;其二,他心懷恨意,想要破壞。第一種可能性比較小。以我數次跟何烈的接觸,對他的觀察,他並非那種眼中隻有利益之人。對權力著迷的人會散發出貪婪的味道。以我的直覺,他並沒有那種味道。而且,對方能給他什麼皇家都給不了的東西呢?放眼目前朝中的局勢,並沒有一個勝算很大的人,有能力給他更多。何烈年輕有為,縱橫沙場,他不是一個傻子。彆人畫個餅,他就肝腦塗地。所以,我猜測,是第二種可能:他恨。我把何家曆來在朝廷的種種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還是沒找到他恨意的源頭。但不論如何,沒搞清楚之前,不能讓他再出宮,得控製他與外界的聯絡。要找個借口,將他留在宮中。我想起那晚烯兒在雪中跟何烈說的話,心裡有了主意。“何將軍,還記得上次哀家跟你說的教公主和皇子們習武一事嗎?哀家思來想去,你若每日往返於府邸和宮中,多有不便,不若就住在宮中一段時日吧。乾坤殿西側的清寧館是空著的,哀家讓人收拾出來,給何將軍住。”他麵露遲疑:“這……”“怎麼,何將軍有什麼不便之處嗎,還是——”我笑笑,“還是在府邸中有什麼事情,是在宮中做不得的?”我雖句句笑言,但又句句透著不容商量。何烈想了想,叩頭道:“臣領命。”自常攸寧死後,清寧館一直是空著的,裡頭隻有一兩個灑掃的宮人。而今清寧館一應陳設如舊。幾棵宮牆柳,年年抽枝,未曾倦怠。何烈住進了清寧館,烯兒特彆開心。她整個人都比平日裡雀躍多了。以往她總是坐在書桌前寫啊畫啊的,悶不作聲,不像個孩子。現在臉上終於有了活潑的神色。雖名義上是教皇子和公主,但因灝兒年紀太小,二公主時常陪著他,且二公主對武藝並不感興趣,故而,實際上,何烈教的隻有烯兒一人。我看著烯兒站在庭院裡笑著,那笑容,依稀成筠河在時。她很久都沒有這麼快樂了。暗中有人十二時辰盯著何烈。他的一言一行,皆有人報知與我。他進宮後,格外謹慎。連寫家信都隻是三言兩語的問候。隻是有一回,玄離閣的一個暗衛向我稟報,何府的一個老媽子去了一趟平西王府。我問道:“那老媽子在何府是做什麼的?”“回太後,她是何將軍身邊負責漿洗衣物的,倒不是個要緊之人。”“她去平西王府做什麼?”“是去探親。她的女婿是平西王府後角門上負責守夜的小廝。微臣盯得很緊,她沒見彆的人,停留的時間也很短,隻是送了一盒糕餅,倒無甚異常。” 我點了點頭。隨即又跟他說:“以後你就負責盯著這個老媽子,另找一人盯著平西王府的小廝。”“太後是覺得當中有何不妥嗎?”我笑笑:“韓非子有言,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有時,反倒是無關緊要的人或事,需要加倍留心。從前哀家隻顧讓沈大人吩咐你們盯著常靈則和那老內侍,一絲破綻也無。是時候改改策略了。”也許是最近發生的可疑之事太多,我眼前很多次地晃動著常靈則和那老內侍的模樣。我本從未懷疑過常靈則的瘋癲。那日在大雨中,他揮舞著大刀倒在泥水中的樣子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麼真實。自那以後,他的眼珠子就成了大半眼白的死魚目。上回,他從我手中接過所謂的“毒藥”時,毫不猶豫,甚至還有些欣喜,完全就像傻子看到了糖。如果是作戲,起碼眼神會有一絲絲跳動,一絲絲遲疑,可我一直盯著他,他沒有一點波瀾。自從接到沈晝的飛鴿傳書,我便把所有能想到的人又捋了一遍。平西王府,這個曾經掀起無數風浪的地方,在我腦海中停滯許久。“瞞天過海”,思及這四個字,我不經意一激靈。越是不可能的事,便越是有可能,莫非……那老內侍在王府一輩子,活到古稀之年,經過多少事,是何等的老辣。那常靈則潛伏了那麼多年,一步步苦心經營,是何等的有心計。這二人或許早已有默契地想到了,若謀逆失敗,以當時常靈則的處境,隻有一死,唯一能活下來的方式,便是瘋癲。他們算準了,到那一步,繼位的不是光明正大的太子成灼,而是我的兒子成灝,必會引來百般口舌。我以新朝初立、安穩朝局為計,必不會把這場謀反公告天下,讓新君的繼位徒增陰謀色彩,讓天下人質疑灝兒繼位不合於宗廟禮法。且,我不會對一個瘋子窮追不舍。所以,才會有此表現。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保住性命要緊。唾麵之辱尚能受,何況是裝瘋?雖然我現在不知道何烈是什麼原因心懷恨意,但思索他能聯合的人,平西王府大有可能。彆忘了他們手上還有一撥以太祖秦皇後的娘家秦家為代表的太祖皇帝時期的老臣勢力。明晃晃地造反是明槍,陰嗖嗖地謀害是暗箭。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們換了思路,以退為進,迂回陰詭。利用峪太妃為夫報仇的癡心,殺了我。隻要我一死,事情便成功了一小半。再利用何烈在軍中的地位,安插賊人,搞掉忠心於我的猛將明宇。宮中,軍中,無孔不入。這個念頭,雖沒有證據,但我隻是猜測便覺得很是毛骨悚然。若當真猜中了,得想個法子將他們一網打儘。我期待著沈晝趕緊回京,有個相商的人。還有明宇,他既脫了險,不知能否記得出手傷他之人?楚鳴一襲白衣的身影在殿前走動,我突然想起他說的話,關齊與明宇一起在軍中!關齊!跟明宇同年考的武舉。曾使小伎倆想奪武狀元,結果沒成。記得明宇後來跟我說,關齊這個人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好強,且他父親望子成龍,逼得緊,他也沒辦法,除了這一點,其他都挺不錯。且他們有同科之誼,關齊私底下又多次討好明宇,請求給機會為朝廷效力。從前的一點小齟齬,性子疏闊豪爽的明宇就沒放在心上了。想必這次明宇去幽州就帶著關齊了。關家早年就有巴結權貴之心,可兒子沒能奪武狀元,仕途比明宇差很多,想必是不平衡,經人一攛掇,便被收用了。我坐在桌案前思索著,雲歸遞進來一盞茶,說道:“內廷監的掌事來回稟,說雍州新貢進一簍炭,珍稀得不得了,整個雍州隻得這麼一簍,叫作梅香炭,問太後要不要用。”“你跟了哀家這麼久,自是知道,哀家冬日從不用炭。”我一直都不肯讓自己太飽,或是太暖,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雲歸道:“奴婢知道太後不用炭火,可內廷監的掌事說,梅香炭燒起來無煙,持久,且有個特彆神奇的地方。”“什麼神奇?”“點在屋子裡的時候,就跟沒點似的,感覺不到一絲味道,隻覺得暖。可兩三天後,便會散發出梅花的香氣來。太後您說,這炭莫非是鑽進人骨頭裡去了不成?當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點點頭,突然心頭一動。“雲歸,你跟內廷監的掌事說,這炭哀家留下了。二小姐身子瘦弱,大約是怕冷的人,過幾日你悄悄點了,放到她房裡。不必告訴她,此物珍稀,數量太少,怕她知道了,倒舍不得用了。”“太後,您真是疼二小姐,對這個妹妹是千百個細心。”雲歸笑答著去了。正月十六開朝。當天傍晚,沈晝和明宇便回京了。明宇著實傷得不輕,至今仍未痊愈,歸途,沈晝沒讓他騎馬,而是讓他坐在馬車上回來的。我叮囑沈晝,彆讓他進宮,直接送他回府中歇著。沈晝進宮向我複命的時候,我正站在乾坤殿的簷下看著天際的日落。上京紅色的夕陽一點點消退,帶著餘溫的雲朵逝去,僅存的光芒也慢慢不複存在,漸漸地留下那黑色的夜,呼嘯的夜,冰冷的夜。沈晝走進庭院,見我立於簷下,行完禮便道:“晚來風涼,太後如何站在外頭?”我看著他:“沈卿,這宮裡頭的風一向是很大的,哀家已經習慣了。”“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裡無雲萬裡天。太後心裡牽掛著天下事,便會覺得時時有風,處處有風。”我笑笑:“沈卿似乎口角才華見長。”他聽了我這話,竟然有些窘,低下頭,不言語。我走了幾步,離他很近的時候,我輕聲地說了句:“子時找個宮外頭的人行刺水月。”他吃了一驚,看向我。我衝他點點頭,以示他沒有聽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