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掩罪(1 / 1)

禹杭知府看著我,他的眼裡滿是渴望。溜須拍馬的渴望、升官發財的渴望。作為一個四品地方官,他把我這次南巡當成是一場不可多得的機遇,這是他離皇權最近的時刻。他想抓住這次機遇,卻不知道攀爬的路徑是什麼,而鄒伏給他指了路。當然,指路不白指,鄒伏得收到足夠多的好處。除此,鄒伏亦覺得,通過這件事,會讓他踩著跳板,更進一步成為我的“心腹”。他們各取所需。鄒伏那雙狹長的眼裡,帶著探索、諂媚與被包裹的花團錦簇的忠心。他是聰明人。前半生仕途的抑鬱讓他現在把所有的聰明都用來揣摩上意。我用深潭般的眼掃了掃鄒伏,又掃了掃章知府,似笑非笑道:“是什麼樣的舊案,說與哀家聽聽。”章知府連忙向前跪了一步道:“回稟太後,微臣在查禹杭曆年來的官賬之時,發現了蹊蹺。大章二十一年,本地發生一樁大案,織造府的水大人涉及貪腐,數額巨大,且入獄之後被告發草菅人命,數罪並罰,上頭雷霆大怒,命處水大人極刑,全家沒入奴籍,當街售賣……”時隔多年,但這些事情被重新提起時,我依然手心溢滿了汗,忍不住地抖動。閉上眼,皆是我被關在獸籠裡的場景。我母親直挺挺地死去。菜頭握著我的手,帶著哭腔喚我:“大小姐!大小姐!你彆怕!”這是我最難麵對的瘡口。沈晝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跟章知府說道:“章大人直接說線索即可!”章知府知道沈晝素來有“冷麵判官”之稱,連忙點頭道:“是是是,沈大人提醒得對,是下官囉唆了。微臣前些天在查官賬時,發現了蹊蹺,微臣發現,當年貪腐的,另有其人。”章知府整理了下思緒,繼續說:“那人便是當年坐在臣這個位置的肖宣,雖然後來他因為彆的罪名被處死了,但水大人一案至今未翻。還有,所謂的草菅人命,實則是肖宣下套陷害。水大人有收集字畫之好,禹杭城東有一老翁,家中有古畫三幅。水大人花銀兩買了這三幅畫。後來,竟發現那老翁死在了家中。肖宣便說是水大人恃強淩弱,胡作非為,強奪民財,草菅人命,殺了老翁,奪了古畫……如此,水大人便罪上加罪。”這件事,我記得。我父親何等書生意氣,螻蟻尚且憐憫,怎會做出殺人之事呢?他用一年的官俸買了古畫,回來跟母親說起此事,高興得跟孩子一樣,手都不敢摩挲那畫,生怕碰壞了。可官兵在抄家的時候,把那畫帶回了衙門,成了父親的“罪證”。他們想讓他死,再沒有翻身的機會,也沒有辯駁的機會。“那如今是怎麼發現異樣的呢?”我麵上不起波瀾地問道。章知府道:“微臣發現官賬有異後,便翻了陳年卷宗,發現這檔事。說來也巧,那老翁有一個近房侄子,好賭成癮,今年因盜竊被捉,他在獄中跟人提起這件事,引起微臣的重視。微臣讓他寫了供狀,畫了押。” 他自以為周全。說完之後,滿麵春風地看著我。我笑笑。我父親是以“罪臣”的身份死去,死前被褫奪了官職,而章知府提起我父親,口口聲聲稱及“水大人”,那般的恭敬。很明顯,經鄒伏指點,他知道那是太後的親父。他口中所謂翻案的種種“巧合”,不過都是有意為之。鄒伏認為,以這樣的方式討好我,事半功倍。“茲事體大,你們先下去吧,明日,把證據都呈上來,哀家瞧瞧,再做定奪。”我說道。“是。臣等告退。”鄒伏和章知府跪了安。他們沒有想到,我聽了這樣的“好消息”,並沒有“欣喜不已”,而是如此輕淡的態度。待他們走出幾丈遠,猶看見章知府拍了一下鄒伏的肩,仿佛質問了句什麼。鄒伏擺擺手,似示意他放心。沈晝道:“這個鄒伏,對自己的揣測倒是很自信。”“他確有幾分本事。有時,我甚至覺得,他比他表現出來的,知道得更多。隻是,他很謹慎,心裡有尺度。有些他想讓哀家知道,有些卻不想讓哀家知道。”“太後想過翻案嗎?如果您想,大約早就做了吧。”我苦笑一下。成筠河在世的時候,我諸多顧忌。成筠河離世後,我真的掂量過此事很多次。雖然我知道,有弊處。太後的真實身份暴露,一個罪臣之女,奴籍女子,更名換姓,混進宮廷,一路坐到金鑾殿,會引起多少人的揣測和非議?越發有人以為成筠河的死因與我有關了。我的掌權存在著更大的不合理性。那些皇室宗親會做何想?又會湧出多少人來大做文章、與我作對?我想起在南巡前的一夜,多年未入夢的父親突然來找我,他說,星兒,不重要了,人死如燈滅,在爹爹眼中,什麼都不重要了。操勞半生終為空,一身蹤跡雨聲中。父親知道我雖位高權重,卻也是身處風口浪尖之上。他不忍因為這些陳年舊事,給我帶來不好的影響。他不忍讓我有一絲絲的為難。他仍是如稚時般疼愛我。沈晝似乎是覺察到我的想法,他拱手道:“其實太後不必為難。”“哦?”“給水大人翻案,但不說出此案跟太後的乾係。想必鄒伏也是這個意思。如果太後說出自己是水家女,這個案便翻得不漂亮。太後位高權重,給自己家翻案,縱不是偏私,也成了偏私了。”我點頭沉吟道:“沈卿說得甚有道理。那便行此折中之法吧。”“太後放心,微臣會好好照顧如雪,若她能回憶起什麼,我便來告訴您。還有,她今日去的那棵大槐樹,微臣會好好調查,十幾年前,那裡究竟是什麼所在。”沈晝說完,歎口氣:“這件事給如雪帶來的震動很大。一直以來,她都以為她是平寧伯夫人親生的。可現在看來,就算她不是水月,也是當年馬車上的另一個從禹杭買走的孩子。她之所以一入此地便感親切,是因她6歲之前,長在此處吧。”我看著沈晝:“哀家倒真願意如雪便是水月。起碼,能知道她這些年沒吃過苦、沒受過罪,在平寧伯府安然長大,文武齊修。且如雪在哀家身旁做事,哀家一直視如雪為妹。可繡梅口中的供詞確實有太多的疑點。哀家還是得審問明白。”“若平寧伯夫人肯說實話,一切倒很容易水落石出。她當年選中的究竟是哪個女孩子,另一個女孩子去了何處。”我搖頭道:“那婦人不是個簡單的貨色。”沈晝道:“她很有些交際手腕,在京中貴婦圈子裡頗有影響力。昨日,微臣手下一個留京的兄弟回稟,她跟五王妃走動得熱絡起來。太後覺得,是巧合嗎?”我想了想,冷笑道:“任何時候,都不缺自以為是、卻被當作棋子的蠢貨。想必那五王妃定是被慫恿,忘卻了斤兩,要與哀家作對了。”沈晝沉吟道:“微臣也這麼試想過。可微臣不明白的是,平寧伯夫人為什麼要這麼做?動機何在?目的何在?若說是為了女兒,那就太牽強了些。而且,若果真如雪是水月,她攀上您這層關係,是好事,怎麼會跟您作對呢?一個人想殺死另一個人,原因有多種,可能因為利,可能因為仇,可能因為想掩飾什麼罪孽……”掩飾罪孽!我腦海中火光一閃,猛地一激靈。我腦海中串起一條奇怪的線索。因為平西王府和沈晝的接連造訪,她知道了當年從繡梅處帶走的女孩與我有某種不尋常的關係。但是她曾對那個女孩做出不好的事情。她怕我尋根溯源,找她的麻煩,便乾脆,慫恿五王妃,與我作對。這樣一理,似乎是順暢多了。天地灰茫茫,一鳥霧中來。突然很心疼如雪。無論如何,她一定非常不想看到她的養母與我作對。我扶額,沈晝告退:“眼下,既然章知府想討好您,那您便順水推舟,做好給水大人翻案的事。”“嗯。”雲歸扶我歇息。這一夜心緒繁雜,薄夢淺眠。翌日,我親自到府衙大堂,一一查看了章知府準備好的證據。以“肅清官場,皓月清風”為名,為水府翻案。樁樁件件,公布於眾。時過境遷,很多涉案的人已經死了,當年目睹水家慘狀的人們也都老了,但我父親,總算是清白了。《禹杭誌·本地人物誌》中添上記載:水暮淵,字逸安,禹杭人氏,大章年間兩榜進士,性飄逸,美才學,任官織造,為奸所害,冤死獄中。順康初年,幸得昭雪。晚間,我讓鄒伏帶我去了恩人鄒付之墓,灑上清酒三杯。明亮的月色照在墓地旁的青草之上。我輕輕念了聲:“縱歸故裡,舊人無覓,先生九泉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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