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伏在一旁說道:“家兄能得太後如此惦念,我鄒家老小感激涕零,不勝惶恐。”我淡淡掃了他一眼,起身,在鄒付的墓前走了幾步。這故鄉的夜啊,跟從前一樣好。彎彎的月牙,就像開放在幽藍夜空中的花瓣。披一身桂花似雪,鋪一地月色如霜。我眼前似乎浮現出多年前的那一幕。深夜,禹杭的陋巷,好不容易逃出獸籠的我和菜頭,遍體鱗傷、腳底磨出血泡,聽見腳步聲,慌忙鑽進狗洞裡躲起來。那是鄒付的腳步聲。他不是來捉我們的。他是來給我們送吃食的。白日裡,亦是他有意疏漏,我們才可以逃過官兵的追捕。因他的一片憐憫之心,才讓我和菜頭得以活下來,不至於在滿門傾覆的大勢裡,隨父母家人一起化為塵埃。“恩公家小何在?”我問道。我注意到這墓地有許多紙錢香燭的痕跡,新舊交錯,看起來,似乎時時有人祭拜。而我看過鄒伏的仕途履曆,這幾年,他一直離鄉為官,許久未歸。那麼,祭拜鄒付的,便另有其人。鄒伏答道:“稟太後,微臣的嫂嫂早年心疾離世,家兄便未有再娶。兩人僅有一子,讀書頗上進,心地也仁厚,可惜遺傳了其母的心疾,去年亦去世了。臣這侄兒留有一個孫女,微臣已將其接到府中撫養,現今3歲了。”我歎息道:“恩公一家,命數竟如此稀薄。”轉而又問:“女孩的母親呢?”“被娘家接回,改嫁了。”我想了想,道:“此次回京後,哀家想把那女孩接到宮中撫養,你意下如何?”鄒伏一愣,跪在地上,連磕了幾個頭:“太後隆恩浩**,隆恩浩**啊。”他知道,一旦送進宮撫養,來日擇婿,門楣便高了許多許多。官宦之家,聯姻交錯,若鄒家有女入高門,是滿門的榮幸。我站在鄒付的墓前,腦海中回**的是我在狗洞中曾向他許下的諾言:我水星若有來日,必銜草結環,以報恩公。“對了,忘了回稟太後,曾聽街坊故舊說起,似乎總有江湖人士來家兄的墓地祭拜。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鄒伏小心翼翼地說。如此說來,必是菜頭了。菜頭能查出鄒付的身份,那麼,他有沒有查出水月的身份呢?我思忖著,搖搖頭,定然是沒有的。如此重要的事,菜頭如果知道了,不可能瞞著我。我看著鄒伏,湧出念頭,想讓他卜一卜。之前,我雖然偶爾這樣想過,但始終是不信他。我不知他說的是否是真話,也不知他究竟會不會被收買。就如同從前出現在我麵前的兩個“月兒”,帶著各自的目的,背後皆有人指使。走到這一步,烏雲籠罩。我想聽聽他怎麼說。不管是真話還是假話。“鄒大人,哀家待你如何?”“太後提拔之恩,重如泰山。” “你家祖傳相麵卜卦之事,能否看出,哀家現在最憂愁的是何事?”他看了看我,凝神琢磨了片刻,恭敬道:“水大人得以平反,了卻太後一樁心事。微臣猜測,現在,太後最憂愁的,便是一位親人的下落……”我瞧著他,笑笑:“那你說,她是否還在人世?”“在。”“她是否被平寧伯府買走?”“是。”“那她便是平寧伯府的大小姐嗎?”他搖頭,道:“非也。”“哦?你說得如此肯定?”鄒伏道:“微臣肯定。”“可當日敖大人身受重傷,醫官署劍走偏鋒,行換血之術,滿宮裡,隻有哀家的血,能救她。這難道不是親緣所致嗎?”這其實是我在聽完繡梅的供詞後,想得最多的一件事。我甚至覺得這是冥冥之中的一種指引。至於繡梅為何堅定地說不是,難道是平寧伯夫人的陰謀?故意留下她,讓她幾次三番給我製造迷霧?抑或是,這婦人狡詐心腸,怕我知道實情後毫不猶豫殺了她,於是故意否認如雪就是水月,好讓我留著她慢慢盤問,如此便僥幸保全狗命?我揣度了很多種可能。鄒伏道:“微臣曾讀過一本古籍,古籍曰,人血類彆分幾種,同類者可輸之。書上記載,上古時有一首領,為野獸所咬,流血甚多,險些死去,無意中被異族一女子所救,後,為償血恩,首領與該名女子成了婚,兩個部落從而融合。由此可見,並非隻有親人之間,才可輸血。太後與敖大人大約是血屬同類。”“有這樣的說法?”“是。這絕非微臣的杜撰。”“你之前為何不說?”我冷冷道。“太後您之前沒問。”鄒伏道。他總是一臉的謙卑。我卻不知,這謙卑是皮相還是本心。掌政數年,我已經失去了全然信任一個人的能力。我看著他:“那你說,誰是?”他沉默了一會子,指著月亮。我邊笑,邊一字一句地說:“你想好了再說。慢慢兒想。鄒大人,你從今往後的錦繡前程,全在於哀家,一念之間。”鄒伏跪在地上,指著鄒付的墓,舉起左手對著天:“太後,微臣在家兄墳頭起誓,若說假話,必遭雷劈。微臣必以卦中之言,如實相告。”“你起來,站著說。”“是。”他爬起來,卻不敢拍打衣上的塵土。“心白未能忘水月,眼青獨得見秋毫。太後,您見過那名女子啊。”“她是誰?”“身處東南,海島之心,異族所養,紅衣首領。”我猛然想到那個紅衣女子,厲聲嗬斥道:“豎子無德,欺騙哀家!”鄒伏見我動了怒,瑟瑟發抖:“太後何出此言?”“那丫頭認識菜頭,口口聲聲喚其菜頭阿哥。菜頭祖輩三代乃水家家奴,雖與哀家有小小齟齬,但忠心可表。若菜頭找到水月,此等大事,他怎會不告知與哀家?那日海島相見,又怎會若無其事?哀家與菜頭自幼相識,了解他是什麼樣的人,他絕不會這麼做!”我心頭無端起了極大的怒氣。鄒伏叩頭道:“您聽微臣把話說完……”“你說!”“您的家奴的確不會有意瞞著您這種事。可原因在於,他也不知道那女子的真實身份。所有人都不知道,除了養她長大的師父。”我想起紅鳳凰口中提起她師父的隻言片語:不如沙上蓬,根斷隨長風。我自小見到師父深受情仇離恨之苦,誓要對情愛避而遠之。她的師父是火族的上一任首領,深受情仇離恨之苦。這導致紅鳳凰對婚姻的排斥。可她的師父是如何收養她的呢?她是如何從上京輾轉到海島的呢?難道火族與平寧伯府有勾結嗎?我腦海中晃過一幕幕的場景。“哀家記得,水月臉上不曾有疤。”鄒伏道:“太後,那疤是後天所致,而非天生啊。臣聽聞,火族曆任首領,皆有此印。那女子的師父離世後,將首領的位置傳給了她。她臉上的鳳凰,是她師父親手所烙。可正因如此,失去了一個重要的線索。您是否記得,紅鳳凰的疤,是從左眼下起,延至整個左頰。這剛好,掩飾了她左眼下的一個標識。”我回想起來,水月的左眼下麵,有一顆細微的小痣,由於特彆小,顏色特彆淡,若有似無,總是被忽略。記得小時候,我惋惜地問母親:“這痣日後會不會影響到妹妹的容貌?”母親說:“這是個小印記,長大便會淡去,直至消失不見。很多小囡囡都是這樣的。”難道母親想錯了?那痣不僅沒淡,反而大了些、濃了些?是而,繡梅細細看了如雪的眼角,一口咬定,她不是大丫頭。可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呢?繡梅的話,半遮半掩,到底她故意漏了什麼?平寧伯夫人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當年,上京中發生了什麼事?明宇走了過來:“姐姐,夜深了,回行宮安歇吧。”我恍恍惚惚地點了個頭。不知是不是因為聽了鄒伏的話,我晚間竟然做了個夢。那紅衣少女騎在海豬上,大聲喚著我:“姐姐!”海風太大了,把聲音吹向茫茫無際的大海。我看著她:“這些年,你受苦了。”她爽朗地大笑:“姐姐,說這話做甚!難道你不苦嗎?能活下來,便是本事!風裡浪裡,刀山火海,沒什麼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