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的路上,雲歸見我情緒有些不對頭,擔憂道:“太後怎麼了?方才也沒見您跟峪親王夫婦多說幾句話,您為什麼突然如此低沉呢。”我掀開馬車的簾,看著上京街道上的百姓喧嘩。“沒多說幾句,但哀家已經明白了。”“……您是說?”雲歸遲疑著,思量著我的話。“奴婢有點不敢相信。奴婢一直認為,峪親王是個好孩子。”“他的確是個好孩子。”“那您的意思是?”雲歸認真地看著我。她知道,熾兒對我的意義很重大。就像當初南巡之時在“東海之濱”的那場刺殺,當有一絲絲的苗頭指向熾兒的時候,我心中想的不僅僅是“背叛”二字,那是一種骨肉分崩的痛惜。後得知不是熾兒所為,整個人都鬆緩了。熾兒雖然不似灼兒,非我撫養長大,但他在我身邊的年頭最久。先帝駕崩之際,皇室宗親進宮鬨事,13歲的少年熾兒出麵幫我應對。他是唯一陪我渡過風浪的孩子。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在我內心深處永遠都無法忘懷的。當年清風殿的大火,我從腰間摸出五雲山上胡通贈我的短刀,趁亂刺死了成筠江。我對峪王一脈一直心懷愧疚。後來,胡氏對亡夫的一片癡心被常靈則利用,事破之時,我仍留她一命。可她還是選擇了自儘。熾的父親母親,皆因我而亡,我實在不想看到有一天,熾兒再度折在我的手上。我緩緩道:“沈晝提了兩回,哀家都一口否定了。哀家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熾兒的心。他是個通透的孩子,哀家記得,他曾經在冬日裡拿著釣竿在禦湖邊垂釣。他說,想讓自己習慣失望,習慣一無所獲。哀家覺得,他不會如他的父親一般,執拗地做帝王夢,至死不肯醒來。”雲歸道:“那您為何愁眉不展?”我歎道:“雲歸,熾兒這些年來,對哀家的敬愛、尊重是真的。可他放不下他父母的死,也是真的。哀家敢肯定,在胡氏離世前,他一絲一毫仇恨的心都沒有。所以,當他得知母親的異樣,他婉轉地提醒我,他沒有幫自己的母親一味糊塗。同樣,哀家為了怕他兩難,在事發時將他支去了吳家扶棺。可胡氏想不開,自儘了。哀家尤記得她自儘前,摸著熾兒的臉,說著,兒,娘大限到了,你從此苦樂自修吧。熾兒心裡一定是非常難過的。他繈褓喪父,與母親胡氏相依為命。胡氏撫育他、教養他,是他的全部倚仗。”我命馬車拐道,去沈晝曾向我彙報的那家酒樓,熾兒和鄒伏時時前後腳去的那家酒樓。果然,見鄒伏坐在酒樓裡。他穿一件尋常的便服,身邊坐著幾個術士模樣的人,皆操著禹杭口音,看樣子,是他的故舊。我坐在馬車中一盞茶的時間,見他們散去。鄒伏神態自若地起身,回府。封了伯爵的他行事依舊低調,沒有高頭大馬,亦沒有香車華服。 “回宮。”我吩咐道。“太後您方才話說了一半,奴婢不解。”我看著雲歸,歎口氣:“一邊是對哀家的敬愛,一邊是對母親的懷念,他很矛盾。有人便利用了他的這種矛盾。那個人曾試圖在哀家麵前諂媚討好,可哀家一直對他所有防範,他便籌謀了另一條路。他知道熾兒身份特殊,更知道哀家跟熾兒感情不一般,便長期挑唆、慫恿。熾兒本來就有些意難平,經他這麼一鼓動,難免行差踏錯幾步。瞧著吧,朝中很快就有大動作了,哀家怕的是,此番傷著他。”“您擔心屆時聖上一出手,傷著峪親王。”“是。哀家感覺,熾兒內心非惡,他要的也不是皇位。他是那麼清醒的一個人,怎會不知,哀家與灝兒母子就算鬨得再大,皇位哪裡輪得到他?他隻是被引導著,誤以為這是一個絕佳的複仇機會。他想要皇室紛亂。私下僻靜處,他內心一定很苦。”雲歸握住我的手。“太後,您心真軟。就如二公主所說,您像刺苔。外頭瞧著一身刺,可其實一摸,連刺都是軟的。”我悠悠說道:“雲歸,若灝兒能順利解決此事,這朝堂、這宮宇,哀家也沒什麼可擔心記掛的了。灝兒能坐穩金鑾殿,甚好。”希望熾兒能明白我站在竹林前說的那最後一句話。希望他在關鍵時刻,能有回轉。那麼,無論如何,我也會讓灝兒,保著他一世的平安。我不願讓竹林再染上新的血跡。順康十三年十月底,太後遷宮,還政。十一月伊始,君上獨坐金鑾,百官沸然。上至昌黎閣老,下至文書帖士,皆習慣以“太後之命”為尊。君上初理政務,諸般不順。與此同時,軍營中謠言滋生,皆道“定國公軍功在身,不得善終,君上此舉,寒了滿朝武將之心”。朝堂之上,爭執四起。戶部侍郎、聖上新封的清平伯鄒伏鄒大人,向君上奉上一份《進遷圖》。這份《進遷圖》詳細指明了朝中所有官員的升遷。哪些是太後屬意,哪些是張相門生。進而,向君上建議說:任命大臣官員的權力應儘收帝王手中。此舉惹惱了許多年資甚老的官員,紛紛彈劾鄒伏,諷刺其依附裙帶,乃升天雞犬。鄒伏馬上以牙還牙,寫了一封奏疏,上達君王,其中多為針砭時弊的內容,並以漢朝敗壞朝綱的權臣張禹影射昌黎閣老張邑。張邑大怒,斥鄒伏離間君臣、越職言事。朝中新臣,觀形勢,以“中宮鄒皇後得聖心”、如今聖上親政、太後已經退居後宮為慮,紛紛站隊鄒伏。而那些積年老臣,曆經長樂、順康兩朝風霜,好不容易熬出了頭,卻因主位更換,麵臨如此的大換血,自是不甘,主動站隊張邑。於是乎,朝堂上以“鄒伏”為首的新臣和以“張邑”為首的舊臣爭執不休,互相抨擊對方為“朋黨”。冬至那日,朝廷舉行郊祀大典。按以往慣例,灝兒應率領百官先向我行禮,然後再到金鑾殿受朝。可鄒伏卻極力反對,認為君上侍奉母後,隻需行家人之禮,不應與百官同列,行北拜之儀,是:虧君體,損主威。更以“此舉會讓那群舊臣心有所持,愈發藐視君上,有礙君上政令行通”為由,加以勸阻。最終,灝兒接納了鄒伏的建議,免了百官向太後的跪拜之儀,隻身前來萱瑞殿向我行禮。我若無其事地命雲歸煮了碗花羹給他。閒閒問道:“張邑大人近來身體還好吧?”灝兒俯身答:“回母後的話,張邑大人身體甚好,精神也甚好。依兒臣看,好過了頭,在朝堂之上頻出事端。若不是想著張府與皇家有親,礙於冀公主的顏麵,兒臣不會如此寬縱他。”我笑了笑。一朝天子一朝臣。張邑從長樂二年起入昌黎閣拜相,在朝堂上樹大根深。不管他是否忠心,灝兒都不會再用他。當然,不能莫名其妙地不用他。有損君王清譽。鄒伏倒是個不錯的靶頭。摸出弓,打了鷹,連弓帶鷹便都不該有了。“聽聞鄒大人近來在朝堂上很是威風,一呼百應。”我半倚在榻上,安息香靜靜地燃著。灝兒不言語,對我這句話不置可否。他吃完花羹,向我跪安,不緊不慢地去了。臨走前,他跟我說了句:“母後,您放心,兒臣從未停止過探尋舅父的消息。”我命雲歸將昔日明宇送我的布麻茶斟出一盞來。那苦中帶鹹的味道,像極了眼淚。順康十三年臘月初八,闔宮飄**著臘八粥香氣。以張邑為首的四五位重臣,均在家中被冷箭射傷。箭從暗處射來,不辨方向。此舉點燃了舊臣們心頭積攢的怒火。眾人皆猜測是鄒伏所為。雖毫無證據,但這些飽讀詩書、在官場中浸泡了半輩子、清高了半輩子的文人皆不是吃素的。他們帶著傷口,在宮門口集體跪下,口中念著:“朝有奸佞,望陛下除之。”是日晚,君上在乾坤殿批閱奏章,竟爆發了轟動朝野的“披甲案”。臘八戌時,燭火搖曳,數十名披甲士突然闖殿,口中高喊著:“請陛下歸政太後!”君上大駭,呼其左右曰:“孔良安在?禦林軍安在?”禦林軍衝進殿宇,一番激戰,披甲士死傷大半,唯餘五人。一番拷打,這五人皆稱,是受張邑等人所指,向天子問責。並稱:“古來賢君者,莫不以逆耳忠言納諫。”君上氣急,厲聲道:“以此舉上諫,荒唐至極!”鄒伏鄒大人連夜進宮覲見,大罵亂臣賊子。“君為天命之人,乃萬民之父,豈容爾等放肆!食朝廷之祿,卻不忠君上,其心可誅!”在鄒伏的主張下,以“披甲士供詞”為證,連審都未審,將張邑等人儘皆革職。朝中的舊臣一下子蔫了。再也無人敢對君上的政令有半分質疑。同時,鄒伏成了眾矢之的,朝中諸人,莫不痛恨其嘴臉。臘月中旬,醫官署的華醫官診出,中宮鄒皇後有孕。君上翌日便在金鑾殿上,大聲宣之,昭告天下。“中宮有喜,祖宗庇佑。聖朝皇祚萬年,當舉國同慶。”並因皇後之孕,再度加封鄒伏的爵位,從伯爵升至公爵,乃清平公是也。鄒家一時風頭無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