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看著我,她似乎在靜靜地分辨著我話裡的真假。聖上對清歡的心,我對清歡的心,她素來知道。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中宮之位,原本屬於清歡。她得到得有多蹊蹺,如今就有多忐忑。今日,在聖上剛納進宮兩個新人之際,我問她這樣的話,她一時拿捏不好,我到底是不是試探她。她低頭,道:“母後說笑了,聖上是天子,想納誰入宮,便納誰入宮。兒臣豈有出麵攔阻之理?善妒,是女子的七出之過。何況兒臣身為中宮,當為天下女子之表率。聖上青春年少,多添幾個妃嬪,是為皇家開枝散葉著想,為聖朝江山萬年考量,兒臣理解。”我笑了笑。雲歸將茶遞給我。我輕輕呷了一口,似笑非笑道:“哀家並沒有說讓你明著攔阻,聖上的脾氣稟性,你我都知道,豈是攔阻得了的?旁人越要攔阻,他倒是越想得到。哀家問的是,你可有暗中之法?”“兒臣不明白母後之意。”“是嗎?”我放下茶盞,瞧著她,這丫頭是不準備與我交心了。你有你的張良計,我有我的過牆梯。不做出點暗示,她是要跟我迂回到底了。“皇後,你可知沈晝是何人哪?”“沈晝沈大人是玄離閣的閣主。”“那,你可知道玄離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是……辦案子的地方。”我笑笑:“說得對。玄離閣是辦案子的地方。玄衣郎遍布大江南北的角角落落。有些事,縱是瞞得了玄離閣一時,卻瞞不了玄離閣一世。你可還記得沈大人曾經吃漠北進貢的奶糕中毒?”阿南在竭力鎮定,她轉移話題,想分散我的注意。“毒奶糕之事,不是已經破案了嗎?是南境之人的手筆,意在挑起兩邦爭執。說到這裡,兒臣頂佩服二皇姊,她真不愧是聖朝的公主、先帝的血脈、母後您教養出來的人。她嫁給了漠北王子,徹底絕了南境與漠北聯手的可能,保北境太平。可見有時,女兒之身,亦可抵千軍萬馬……”我打斷她:“玄離閣的人找到陸將軍曾給哀家寫過一封密函,隻是那密函沒來得及送回上京,陸將軍便出了事。密函上寫,陸將軍在南境跟阿羅伽交手之時,無意中得知,毒奶糕其實並非南境所為。阿羅伽已經與聖朝開戰,撕破了臉,這等事便沒有必要再撒謊。若非南境,便另有其人。皇後,那奶糕是從乾坤殿送出的,你說會是何人偷偷下的毒?奶糕本是送給清歡的,什麼人想置清歡於死地?”她的麵色微微有些異樣,但氣度猶穩。“皇後有沒有聽聞一句話,誰得利最大,誰的嫌疑便最大。”其實,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沒有證據,查無可查,玄離閣的人並沒有找到所謂的密函,我不過是在詐她。若是旁的事,阿南或許能扛得住這一套。可涉及清歡,她卻有些慌。她和清歡多年來情同姐妹,若下毒的事真的與她有關,她心裡怎會沒有一絲波瀾? 我捕捉到她那些許的慌亂,趁勢攻心。“如今,是沈大人不想讓女兒進宮。皇後,你仔細琢磨琢磨。想清楚了,再回哀家的話。設若哀家把陸將軍這封密函交給聖上,聖上知道毒奶糕另有隱情,會如何做呢?讓哀家想想。”我輕輕用手指叩了叩額頭,“中宮這位置,不好做啊。太宗一朝的趙皇後,早早便因病崩逝。駱皇後麼,淒慘被廢……嘖嘖……”阿南沉默了一會兒,開口了:“兒臣知道該怎麼做了,母後放心。”我笑了笑,再度端起茶盞:“甚好。”阿南緩緩道:“那封密函,母後您打算……”“哀家是個隻會往前看的人。事情已經發生了,且過去了那麼久,如今你懷有龍裔……”我瞧了瞧她的腹部:“那信函,哀家會燒掉。這件事,依舊是南境所為。”阿南俯身:“母後寬仁。”我瞧著她:“阿南,你不是趙皇後,也不是駱皇後,這深宮凶險,但願你能在這個位置上,天長地久。”阿南起身:“兒臣謝母後良言。”她跪了安,行至門口。想了想,又退回幾步,俯身在我麵前道:“母後,不管您相不相信,兒臣都想告訴您。兒臣從來沒有過要害清歡的心。叔祖說,若清歡不出事,兒臣入住中宮難。萬般事,由不得自己。兒臣有過一刹那的錯念。但得知清歡無礙時,兒臣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解脫。”我未出聲。她怔怔道:“清歡,是兒臣最羨慕的人。”她兀自笑了笑:“也許一開始都是注定好的。清歡,是歡喜的。而兒臣,是難的。鄒阿南,南就是磨難,這一生,難為。”說完這句話,她的神色恢複如初。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走出門的一刹那,她又是那個儀態端莊的皇後娘娘。黃昏的時候,小內侍跟我說,沈家小姐的馬車進宮了。是聖上傳她進的宮。沈家小姐一路從宮門到乾坤殿。清歡仍舊是穿著一身鵝黃色的衣裳。素頰黃心破曉寒,在這蕭然的正月,她就像水仙花的花蕊般,明亮清麗。司樂樓的宮人們排著新曲:歲芳兮婉冉悲,江空兮蘭枻歸。歌聲悠揚,裹挾著一陣一陣的風,在宮廷的角角落落飄**。清歡路過禦湖,一個小宮人不小心迎頭撞上她,連忙跪在地上:“奴婢該死,衝撞了沈小姐,望沈小姐饒恕……”清歡溫和道:“沒關係。莫要跑得那麼慌張,當心再摔著。”那小宮人道:“奴婢趕著往鳳鸞殿送補湯,怕涼了,故而步子急了些。”“原來是去往阿南姐姐處。”小宮人道:“是。皇後娘娘懷著身孕,聖上格外看顧,每日命禦膳房做了補湯送去。補湯不能涼了,會傷著皇後娘娘的胃口。”清歡低下頭,輕聲道:“灝哥哥對阿南姐姐如此看顧,想來他們感情是極好的。”小宮人忙道:“沈小姐說得是。就是宮中的妃嬪越來越多,許多事,不讓皇後娘娘省心。少不得撐著有孕的身子去打理。那綺瀾院的瀾貴儀,仗著聖上在她那兒多宿了幾晚,便恃寵而驕,對新入宮的胡婕妤不敬,那會子在禦花園裡鬨了起來。胡婕妤出自將門,還會些拳腳,一個巴掌就打到了瀾貴儀的臉上……哎,這些事,都要皇後娘娘裁奪……”正說著,她身旁拿著拂塵的小內侍打斷她:“跟沈小姐說這些做什麼!當心驚擾了沈小姐!”小宮人忙磕頭:“是奴婢多言了。”清歡搖搖頭:“你去送湯吧。”小宮人和小內侍走後,清歡環顧了一下這個宮廷,喃喃自語道:“原來,他的後宮,是這般的多。原來,他並不是非我不可。”乾坤殿。灝兒坐在龍書案前,龍涎香燃著。門開了,清歡走進去。灝兒看見她,起身,又坐下。兩人沉默良久。半晌,灝兒說了句:“清歡妹妹,你來了。”清歡似乎猛然從一場泥潭一樣的臆想中抽離,跪在地上,行禮道:“聖上安康。”灝兒看著她眼中的疏離之色,悵然道:“孤說過,等前朝的事情辦完,會接你入宮。”清歡淺淺地笑笑:“入宮做什麼?聖上身邊的人還不夠多嗎?”灝兒道:“清歡妹妹,孤曾經答應過你,會永遠護著你。無論孤身邊的人再多,你永遠是最重要的。”“聖上答應清歡的事不止這一樁,若清歡都記在心裡,徒增苦惱,不如都忘掉,反倒快樂。清歡不久前病了一場,該忘卻的,全都忘卻了。”她笑得很諷刺:“聖上難道不知道嗎?清歡要的不是最重要,清歡要的是唯一。既然聖上給不了我,便自有能給我的人。”灝兒握緊拳頭,青筋凸起。他起身,走到清歡麵前:“誰若有膽量娶你,孤便殺了他。孤能做得出來。”清歡並不畏懼,迎上他的目光。她無須諂媚,無須邀寵,她亦不想從他那裡獲得什麼。她的眼神清澈乾淨。“你縱便殺光天下的好男兒,我也不會嫁給你,到宮中來蹚這渾水。你若逼急了我,我便死在這乾坤殿。我要讓你夜夜誅心。”她仰頭笑起來:“那樣的話也好。我生於乾坤殿,死在乾坤殿,這才不枉旁人說我與皇家有緣啊。是不是?聖上。”這時,突然出現異象。乾坤殿庭院中的內侍慌忙來報:“聖上,不好了!紅梅死了!從枝到根,全枯萎了!”灝兒慌忙地衝了出去:“怎麼可能?”乾坤殿的紅梅,仿佛是在刹那間,全都失去了生氣。腐爛的味道刺人鼻孔。宮人們皆睜大雙眼,看著眼前的一幕。“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前不久花還開得好好的……”灝兒失神道。清歡的眼裡流下淚來。“灝哥哥,紅梅死了,你放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