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醒來時她已經走了。他很確定時間隻過去了幾秒鐘,不超過一分鐘,的確是這樣。可陽光已逝,色彩從樹林裡流走,夜晚的清風吹拂著裸露的枝條。卡薩德穿上撕破而且變硬的血衣。法國騎士還躺在那裡,僵硬地保持著死後最自然的姿勢。他已經了無生氣,成了森林的一部分。沒有那個女人的任何跡象。費德曼·卡薩德蹣跚著穿越樹林,穿越黑夜,穿越了突然下起的凜冽細雨。戰場仍然擠滿了人,死活都有。屍體堆積成山,就像一疊疊卡薩德小時候玩的玩具士兵。受傷的人互相攙扶著慢慢走動。到處都有人偷偷摸摸地在死人堆裡尋路,在對麵的樹林裡有一群活躍的傳令官,法國人或者英國人,秘密集會在一起,討論更直接更有生氣的問題。卡薩德知道他們要討論這場戰鬥的名字,而且要讓各自在紀錄戰果時都能使用。他也知道他們最後會用附近的城堡來命名,愛靜閣。儘管這個名詞在謀劃和戰鬥中都沒出現過。卡薩德開始覺得這一切並不是模擬出來的,他在世界網的生活隻是一場夢境,而在這灰蒙蒙的世界中發生的一切才是真實的。然而就在此刻,周圍的場景突然凍結,人、馬、還有陰暗樹林的輪廓變透明了,就像褪去的全息像。然後,卡薩德被人幫著從奧林帕斯指揮學校的模擬艙中拉了出來,其他學院和導師也起身,互相交談、大笑,所有人看起來都沒有察覺,周圍的世界徹底變了。幾周來,每逢閒暇時刻,卡薩德都在指揮學校的操場上閒逛,站在堡壘上,遠眺奧林帕斯山的夜影,它先是覆蓋了高原森林,然後是住滿人的高地,接著是離地平線近一半距離的所有東西,最後是全世界。他時時刻刻在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思念著她。沒人注意到在那次模擬中發生了什麼離奇的事。沒有一個人離開過戰場。有個講師解釋說,在那個特定的模擬場景裡,一切戰鈔外的東西都是不存在的。沒人發現卡薩德消失過。這一切看起來就像樹林裡發生的事,包括那個女人,從來不曾有過。卡薩德懂得更多了。他學習軍事曆史和數學。他在健身房和射擊場裡打發時間。他還去四角火山口的軍營處罰處,儘管這很少發生。總的來說,年輕的卡薩德已經變成一個比以前更為出色的軍官學員。但他始終在等待。然後她又一次出現了。那又是在曆戰網模擬的最後幾小時。當時卡薩德已經知道這些練習不僅是單純的模擬。曆戰網是世界網全局的一部分,所謂的“全局”,就是管理霸主政治的實時網絡,這個網絡的信息供養著數百億對信息如饑似渴的公民,而且已經進化出自治係統和自我意識。六千多個終極級彆的人工智能創造了框架,把一百五十多個星球的數據網資源整合起來,得以使曆戰網運作。“曆戰網資源不是模擬出來的,”學員拉德斯基哼哼唧唧道,這是卡薩德所能找到(而且能賄賂他開口的)最好的人工智能專家,“它是在做夢,那是在環網中最真實的曆史夢境,一它做夢的方式不僅僅是簡單的加入幾個角色,更是插入了全麵的洞察力,還有事實。並且,它做夢時,會讓我們和它一起做夢。”卡薩德不理解,但他相信這一切。然後她又出現了。那是第一次美越戰爭,他們在伏擊過後開始巫山雲雨,當時他們正在又黑又恐怖的夜晚巡邏。卡薩德身穿粗糙的迷彩服,而且為了避免發炎而沒穿內褲,戴著並不比愛靜閣時先進多少的鋼盔。她穿著黑色的睡衣和拖鞋,這是東南亞農民最常見的打扮。當然越共也是這樣。他們一絲不掛地呆在黑夜裡,站在那共赴最高雲端。她背靠著一棵樹,雙腿夾著他的身體,世界在他們身後爆炸,防禦帶閃現著綠光,克萊莫地雷爆炸時發出隆隆的響聲。葛底斯堡的第二天,她又來找他。之後是在博羅迪諾,那地方火藥燃燒後的雲霧在死人堆裡升騰,仿佛那些辭世的靈魂在蒸汽中凝結了一般。他們在希臘盆地一艘破損的裝甲人員輸送車裡翻雲覆雨,此時此刻,懸空坦克的戰鬥仍在上演,西蒙風挾帶著紅色沙塵迫近,呼嘯著刮擦著鈦製船殼。“告訴我你的名字,”他用通用語輕輕對她說。她搖搖頭。“你是真的嗎,在模擬之外?”他用那一時代的日本腔英語問道。她點點頭,湊過來吻他。他倆躺在巴西利亞的廢墟中的某個掩體內,與此同時,電磁車射出的死亡光線好像藍色的探照燈打在破損的陶土牆上。在一場無名的戰役中,圍困俄羅斯乾草原上一座被遺忘塔城之後,他把她拉回到破損的房子裡,開始魚水之歡。他對她耳語道:“我想和你在一起。”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他的嘴唇,搖了搖頭。在新芝加哥大撤退後,他們躺在百層樓高的陽台上,這是卡薩德的狙擊地,他在為最後一任美國總統進行後部殊死保衛行動。他把手放在女人胸口溫暖的肌膚上,對她說:“你能一直跟著我……離開這裡嗎?”她手掌貼著他的麵頰,笑了起來。指揮學校的最後一年裡,隻有五次曆戰網模擬,因為此時,學員們的訓練已開始轉換到真實的野外演習。有時候,比如營隊空投在穀神星上時,卡薩德會坐在戰術指揮座椅上,紮好安全帶,他閉上眼睛,看著由皮層刺激產生的戰術地形矩陣那單色的地圖,然後,他感覺到一種……某人的氣息?是她嗎?他不確定。後她再也沒有出現過。沒有出現在最後幾個月的功課裡,沒有出現在最後的煤袋戰役(賀瑞斯·格列儂高將軍的叛軍被打敗的那一仗)裡,沒有出現在畢業遊行和聚會裡,也沒有出現在最後的奧林帕斯軍事檢閱中,那是霸主首席執行官從他那發紅光的浮空甲板上揮手致意之前的行軍。對年輕軍官來說,時間緊得連做夢都來不及,他們被傳往地球的月球,參加馬薩達慶典;又被傳往鯨逖中心,參加加入軍部前的正式宣誓。然後,學習生涯結束了。卡薩德,從少尉學員晉升到中尉。他擁有了一張軍部發行的寰宇卡,可以供他無限使用,隨意前往環網任何地方。於是,他自由地在環網待了三個標準星期。然後乘飛船前往盧瑟斯的霸主殖民服務訓練學校,為在網外服現役做好準備。他確信,他再也不會見到她了。但他錯了。費德曼·卡薩德在一個貧窮且朝不保夕的文化中長大。作為自稱“巴勒斯坦人”的少數民族中的一員,他和他的家庭住在塔爾錫斯的貧民窟。此地,是這些最後一無所有之人僅有的苦澀遺產。每一個世界網內外的巴勒斯坦人擁有著文化上的記憶:民族主義者經過幾個世紀的抗爭,終於贏得了一個月的輝煌,然而2038年的核武聖戰摧毀了一切。然後開始了他們的第二次大流散,這場長達五個世紀的逃亡最後把他們帶到了火星這樣一個毫無前途的沙漠世界,他們的夢想隨著舊地的死亡一同被埋葬。卡薩德,像其他南塔爾錫斯再分配營的男孩一樣,麵前有兩個選擇:要麼成群結夥的到處撒野,要麼被營地裡每一個自稱掠食者的人當做獵物。他選擇和人結夥撒野。在十六標準歲時,卡薩德殺了一個年輕的同伴。如果火星上有什麼東西是世界網眾所周知的事,那就是在水手峽穀打獵,希臘盆地的舒瓦德禪丘,還有奧林帕斯指揮學校。卡薩德沒必要去水手峽穀學習狩獵和被獵,他對禪靈教也沒什麼興趣。年少的他,對那些環網各地接受軍部訓練的製服學員,除了鄙視外沒有彆的想法。他和自己的同伴嘲笑“新武士道”是男同性戀的法則。可是,一種古老的榮譽感在卡薩德年輕的靈魂裡秘密地產生共鳴,使他思考武士階層充滿責任、自尊和一諾千金的生活和工作。卡薩德十八歲的時候,塔爾錫斯省的一個高級征兵官向他提供了兩項工作:在極地工作營服役一火星年,或是自願加入約翰·卡特軍旅團,幫助軍部平息三級殖民區死灰複燃的格列儂高叛亂。卡薩德參加了誌願者,他發現自己很喜歡軍旅生活的戒律和純潔,即便約翰·卡特軍旅團在環網中僅負衛戍隊的職責,而且就在格列儂高的克隆孫子在複興星球死掉後不久,軍旅團就被解散了。十九歲生日後的兩天,卡薩德申請加入軍部的陸軍,但是被拒。他連著喝了九天悶酒,醒來後發現自己正躺在盧瑟斯的一個蜂巢深層管道裡,他的植入式軍用通信誌被盜了,這小賊似乎通過函授課程學過如何動手術,他的寰宇卡和傳送許可也作廢了,腦袋也正在開發新的痛苦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