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鳳紋是唯有皇後可用的,尋常妃嬪,哪怕是最得皇帝寵愛的妃子,若擅自用了也是僭越之罪。夏桐愈看愈覺心驚,她若真穿這麼一身衣裳參加冊封禮,但凡被人察覺,就彆想明哲保身了,哪怕問題出在內務府頭上,也難免被人指責她的野心。是誰要害她?蔣太後、蔣映月,還是德妃賢妃?蔣碧蘭如今已是強弩之末,也沒本事在禮服上做手腳,又是誰千方百計跟她過不去呢?夏桐慌忙將那件緞衣撇開,像怕被毒蛇咬傷手似的,“快,讓常青拿去內務府,再換件新的來。”平姑本想說封妃是大事,彆說旁人,恐怕連太後都未必有權限指使得動內務府,此事或許另有內情;可瞧見夏桐如臨大敵的模樣,她歎了口氣,將那些話悄悄咽了回去。好在離封妃還有三四天,內務府雖隻做了這麼一件,絲線卻備有多的,為的便是以防萬一,隻是修改一下衣裳內裡的圖案,讓繡坊裡的繡娘連夜趕工並非難事。內務府很爽快的答應下來,還特意挑了幾匹金秋新進的綢緞送給夏桐作為賠禮。夏桐鬆口氣,接受了他們的道歉,賠禮卻沒要——她如今的地位水漲船高,愈發得謹言慎行,不能讓人抓著錯處,相比之下,與人交好總比交惡要強。何況,也耽擱不了多少事。安如海如實將關雎宮那場有驚無險的風波彙報給皇帝,一麵捂著胸口道:“夏主子這回可嚇壞了,誰知道內務府辦事恁麼不牢靠!也不曉得是誰在裡頭做了手腳。”蔣太後犯不著用這種歪門邪道,她那兩個侄女卻未必,再還有溫德妃與徐賢妃亦負責籌備封妃大典,或許她們眼紅夏主子步步高升,故意使點絆子?那也不是沒可能的。安如海覷著皇帝臉色,想聽聽皇帝怎麼處置,誰知劉璋卻輕輕說道:“是朕乾的。”安如海:“……?!”劉璋歎道:“朕本來想給她一個驚喜,誰知宸妃卻比朕想的細心,輕易便察覺了,倒讓內務府白擔了虛名。”安如海心說,您這不是驚喜是驚嚇吧?他陪笑道:“夏主子向來謹慎,縱使能體會陛下深意,也未必敢承受。陛下若有心,覺得妃位尚且薄待了夏主子,也不必非要逾製,多多的賞她些份例便是了,到底關雎宮有兩位小主子,便是花用多些,旁人也不好說什麼的。”劉璋點頭,“你說得對,倒是朕犯糊塗。”沉吟道,“告訴內務府,讓他們將禮服修改好後便儘快送去關雎宮,彆耽擱了儀式。”雖有些失望,卻更帶些隱隱的輕鬆——夏桐還是那個夏桐,並未因身份地位的變化而更改其心性,這樣子反而讓皇帝放心許多。安如海最知道什麼時候說什麼話,迎合著道:“奴婢知道陛下您的意思,那個位子,夏主子自然是擔當得起的,隻是眼下仍不宜操之過急,等再過兩年,夏主子地位穩固了,那時商量起來便容易多了。”心裡還是挺佩服關雎宮那位的定力——若換了從前的蔣貴妃娘娘,哪怕察覺出禮服不對,隻怕亦會急吼吼地穿上去炫耀,所以這樣的人注定不長久啊。如夏主子這般,卻是後福無窮的。蔣太後聽說內務府鬨的烏龍,心裡也猜著皇帝動了手腳,隻冷哼一聲,“還算姓夏的識趣。”知道自己不配,就主動辭了。否則她若敢穿翟鳳紋去太廟致禮,蔣太後準保將她臉皮撕下來。常嬤嬤一邊為這位老娘娘捏肩,一邊推心置腹道:“老奴瞧著夏主子倒是個好的,之前陛下說要立她為貴妃,她不是也辭了?可見夏主子心裡自有一杆秤,什麼事當做,什麼事不當做,她比誰都清楚。”蔣太後分外不屑,“她那是以退為進,你以為她多麼清高?”隻瞧這回內務府一點小小的錯漏,恨不得全府來給夏桐賠不是,又是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的任其挑選,她就沒見過宮裡誰曾享過如此體麵!反觀自家侄女,被貶為婕妤不說,皇帝還吩咐隻按選侍的份例供應,眼看著蔣碧蘭日益消瘦,好好的美人麵熬成骷髏頭,蔣太後簡直沒法跟娘家兄弟交代!可恨蔣家二位夫人還得親自來參加夏桐的封妃禮,麵上還不能露出半點不悅,蔣太後想想真要憋屈死了。可她又能怎麼辦呢?兒子被夏氏迷了心竅,孫子又儘出在夏氏肚子裡,她這個老婆子成了沒人疼沒人愛的,隻能對著牆壁流眼淚罷了。夏桐封妃那日趕在重陽之前,正是霜降。晨起就看到院中草坪掛著滿滿當當的小白珠子,太陽一照,跟琉璃瓦似的熠熠生輝。平姑笑道:“霞光萬道,瑞氣千條,可見老天爺都來為娘娘喝彩呢!”夏桐穿著那件優雅而華貴的禮服,麵上隻能矜持地微笑,身後還有兩個小宮女替她拎著長長的裙擺——不然鐵定得拖到地上去。好在皇帝特意命安如海為她備了步輦,不然照這個速度步行去太廟,恐怕一天都走不完。去太廟履行完儀式,領到專屬於自己的金冊金寶,夏桐方才款款回到關雎宮中。此時諸位夫人都已經到了。蔣大夫人的品級最高,也站得最前,哪怕特意按品大妝,敷滿胭脂的臉上還是止不住露出鐵青來,讓她看上去分外滑稽。可哪怕再不服氣,當她來到夏桐跟前時,她還是得深深俯伏下去,“臣婦拜見宸妃娘娘,願娘娘萬福萬壽,永享安康。”夏桐居高臨下的微笑著,“夫人請起。”蔣大夫人飛快的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蔣婕妤為何不在?娘娘,可否讓臣婦見一見她?”其實皇帝並未下令禁足蔣碧蘭,是蔣碧蘭自己覺得羞愧,無顏麵見家人。隻是這裡頭的內情,夏桐何必讓大夫人知道?樂得看她在這裡乾著急,“蔣婕妤抱恙,不宜出來見客,夫人還是彆過了病氣的好。”這樣輕慢的口吻,蔣大夫人不禁疑心是否她故意唆使皇帝將碧蘭關起來的,嫉妒加上怨恨,令蔣大夫人目眥欲裂,好容易才按捺住了,卻望著夏桐道:“娘娘這件衣裳的紋樣看著很特彆,不知可否讓臣婦瞧瞧?”說著便要伸手,卻被春蘭眼疾手快拉住,又啪的打在她胳膊上,“放肆,你是什麼身份,也敢來翻娘娘的衣裳?”做慣粗活的人,力氣格外大些,蔣大夫人跟被烙鐵打了一棍似的,這時候她也無暇跟個丫頭計較,隻緊盯著夏桐道:“方才臣婦瞧得雖不十分真切,可娘娘這件禮服的皺襞,繡的似乎並非嬪妃所用的青鸞鳥,而是九尾翟鳳?”忙裡偷閒跟蔣映月對了個眼色,蔣映月輕輕一點頭。蔣大夫人這才安心,總算這庶女有點用處,替她找回些麵子來。就算繡翟鳳紋是皇帝主意,可夏桐膽敢將這件僭越的衣裳穿出來,那便是以下犯上,蔣大夫人非得扒了她的皮。在場命婦眼看丞相夫人出此驚人之語,個個睜大了眼,還以為這場典禮和從前一樣乏味,原來這般精彩!針尖對麥芒,既不敢上前解勸,便遠遠地站定了,免得戰火殃及到自己身上。夏桐看起來卻有點緊張,大聲嗬斥道:“夫人慎言!倘無真憑實據,竟如此誹謗宮中主位,就不怕陛下將你治罪麼?”蔣大夫人瞧見她這副模樣,愈發認定對方色厲內荏,心裡於是得意起來,“娘娘是不敢麼?既如此,臣婦也將話撂在這裡,若臣婦當真冤了娘娘,自願撤去一品誥命之銜,從此再不踏足內宮,娘娘可還滿意?”她弟妹蔣二夫人拚命朝她使眼色,大夫人隻當沒看見,她認定夏桐僭越在先,既如此,發個把毒誓有什麼可怕的?隻要能令夏桐倒黴,她心裡這口氣就舒服了。蔣二夫人心道這位大嫂真是沒救了,隻好認命地站到一旁。夏桐此刻反倒鎮定下來,從容的道:“此處不便寬衣,那便煩請大夫人隨本宮進內殿查看,蔣二夫人和馮夫人也來做個見證。”這兩人一個與蔣家有親,一個與蔣家有仇,自然再公允不過。何況乃當今寵愛的宸妃娘娘親自邀請,豈敢拒絕?馮玉貞的嫡母更是高興極了,從前不待見馮玉貞,可隨著馮玉貞出頭,馮家的前程也漸漸光明起來,反倒是死對頭蔣家一日不如一日,馮夫人巴不得在蔣大夫人臉上多踩兩腳,讓這老虔婆再也爬不起來。她興興頭頭跟在夏桐身後,隨時準備應戰。蔣二夫人則是一副愛莫能助的模樣,大嫂如此衝動,還把她也牽連進來,她都不知該找誰訴苦呢!唯獨蔣大夫人還沉浸在幫女兒報仇的美夢中,渾不知自己踏入陷阱。*李蜜趁著眾人注意力都被夏蔣兩家引去,悄悄扯了扯她繼母的後襟,“娘,您隨我來。”她繼母正看熱鬨看得起勁,冷不防卻被李蜜找來,還親親熱熱的喚她娘,模樣倒像是見了鬼一般。可俗話說得好,上輩子殺人全家,這輩子當人後媽。她繼母當初以韶華之齡嫁給一個二婚鰥夫,心裡不是沒成算的。李蜜從來對她不恭不敬不聞不問,如今驟然來討好,必定有事相求。她繼母不露聲色地跟來景福宮,腦中已盤算開,若李蜜開口向她要錢,她便推說家道艱難,膝下一雙兒女還要念書——說起來李蜜進宮沒給家裡帶來半分好處,憑什麼倒要家裡幫襯她,李家又不是金山銀山。李蜜看她這副刻薄寡恩的模樣,胃裡也自有些惡心,可外男不宜進宮,她能找到的也就這位後母了。還不待寒暄兩句,繼母便睨著她道:“醜話說在前頭,要錢沒有,當初為送你進宮,你爹置了多少衣裳頭麵,還挪用了我的嫁妝,我可不見有半分孝敬。說來都怪你自己沒本事,抓不住皇帝的心,便吃些苦頭也是應該的。”說著起身要走,李蜜看這樣子,隻好拿出鎮山法寶來,把一套明晃晃的玻璃碗盞遞到她跟前。繼母的眼睛立刻直了,“這是哪來的……是皇上賞你的?”早聽說這西洋玩意十分稀罕,嬌嫩脆弱,卻又比玉石還晶瑩剔透幾分,如今瞧見,方知傳言是真。李蜜道:“不是賞的,是我自己造的。”她在家便喜歡鼓搗些稀奇古怪的手藝,繼母不以為怪,但比起那些精致淘氣,還是眼前的東西更實用些——李家要發達了!李蜜看她那喜形於色,恨不得立刻拿去賣錢,心裡好生無語,“您彆急,我話沒說完呢。”因款款將自己籌至爛熟的計劃告知於人。繼母聽後,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幾眼,“你想借此在陛下跟前邀功,再讓陛下封你為妃?”李蜜點頭,她平白無故學會做玻璃的工藝,總得有個來頭,此物乃西洋進貢,古籍上並無記載,不如乾脆說是做夢好了——也免得旁人問七問八。既是做夢,不如乾脆做得大些。正好她家原是國子監祭酒,李蜜就打算讓父親在今年的祭典上幫自己演一出戲,就說是神女入夢,幫大周繁榮基業的。反正夏桐連鳳命都造出來了,她拾人牙慧也沒什麼——李蜜可不相信那清源大師真的會扶乩批命,多半是被夏桐收買了故意造勢。本來想讓皇帝直接立自己為皇後的,可這樣畢竟不太保險,還是先當個貴妃好了,日後有機會再徐徐圖之。繼母聽後便思忖起來,這造玻璃的手藝可是致富良方,有了它,何愁不能家財萬貫?可李蜜用它去做妃子麼,這對自己有什麼好處……李蜜知曉這愚婦鼠目寸光,當即提醒道:“娘,您想想,等我做了貴妃,家裡何嘗不能財源滾滾?彆的不提,便是父親想要加官進爵,弟弟們將來打算入仕,也會容易許多。”正是這句話促使繼母下定決心,何況,製玻璃的手藝捏在李蜜手裡,她若是不肯,旁人也拿她沒辦法。繼母決定合作,不過,她惴惴地看著李蜜道:“你保證那宸妃不會阻撓咱們麼?”聽說那夏氏著實古怪,昔年有不少宮嬪栽在她手裡,跟通妖術一般。最初那隻玻璃杯也是她借的,否則李蜜不會輕易堪破玄機。李蜜沉著臉道:“她不過仗著運氣好罷了,但這份功勞,我斷不會讓她搶了去。”她就不信邪了,難道這回夏桐還能半路截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