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大夫人並未注意到丈夫如墜冰窖的臉色,仍自沾沾自喜,興奮得睡不著覺,“我看,夏家這回必定急得冒火了,偏趕著生孩子的關口沒了大夫,若金吉娜出了事,倒要看看夏家怎麼跟北戎交代!嗬,這下有熱鬨可瞧了……”蔣文舉憤怒的打斷她,“住嘴!”蔣大夫人隻得收聲,心裡怪委屈的,丈夫一輩子沒對她說過重話,哪怕這幾年甚少進她房門,可也未有寵妾滅妻之舉,怎麼今日倒像變了個人般?她難道不是在幫他麼?蔣文舉看妻子一臉懵懂的模樣,便知她仍未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本想重重賞她幾巴掌,此刻卻再也說不出話來——說了也是白說。他隻後悔當初怎麼娶了這樣一個無知而淺薄的女人,沒有半點政治頭腦,非但幫不了他,反而隻會給他闖禍。蔣文舉懶得搭理這愚婦,麵朝著那兩位大夫,“拙荊一時糊塗,不想冒犯了二位,還望見諒。”本想讓他們自便,想了想,還是親自領這二人去夏家,更顯得有誠意些。蔣大夫人眼看好好的計劃攪了局,氣得病也沒了,就要從床上爬起來,蔣文舉這回懶得跟她多費唇舌,直接命家中仆婦拿繩索將其捆上,等自己回來再行發落。到了夏家門前,夏桐和她帶來的侍女太監跟石獅子似的守在階下,不許任何閒雜人等前來打擾。春蘭更是語出譏諷,“丞相大人是專程來賠罪的麼?”蔣文舉為官做宰多年,幾曾受過一個丫頭的氣,但今日情勢如此,他隻好按捺下心頭不快,麵上反露出三分笑意,深深朝夏桐作了一揖,“正是,還請娘娘允許老臣進去,親自向公主與駙馬賠罪。”他倒是個能屈能伸之輩,這麼快就趕來描補。夏桐素來敬佩梟雄,可那隻限於影視劇裡,現實生活中她隻想敬而遠之。就算蔣文舉此行誠意十足,夏桐卻不願放他進門——夏長鬆那個暴脾氣,待會兒鬨起來容易激化矛盾,反而上了這老狐狸的當。便隻高高抬了抬下巴,“人留下,你可以走了。”她當麵對自己百般無禮,蔣文舉卻也不好發作,誰叫人家是宮中正得寵的娘娘,現又懷著孩子?在心中暗罵了一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蔣文舉方悻悻離去。吳陳二位大夫正要進門,夏桐偏又叫人攔住,“你們也不必進去細看了,喝盞茶歇歇吧。”二人不解,對視一眼後陪笑道:“但,咱們是來服侍公主殿下生產,恐怕耽擱不得……”夏桐拿玉簪子搔了搔頭,冷笑道:“哦,這會子知道輕重了?蔣家一聲傳喚,你們就馬不停蹄地過去,那時候怎麼想不起公主來?”二人老臉微紅,回春堂再怎麼有名,可也不過是個醫館,如何能同丞相府對抗?那位大夫人雖說沒了誥命在身,可她也是左相大人的嫡妻,誰又敢不給她三分臉麵?正要分辯蔣家以勢壓人,夏桐卻冷冷道:“那位夫人是厲害,可她並未拴住你們的手腳,難道你們自己不會走?說到底,是人命關天都比不過你們富貴前程,倘若蔣丞相沒及時趕回,即便公主難產,你們也不敢對那位夫人說半個不字吧?”一席辛辣之語說得二人麵如火燒,可他們到底是有自尊心的,趨利避害乃人之常情,夏宸妃揪著這點不放,實在有失公允。吳大夫辯道:“娘娘有功夫在這兒同咱們賣弄口舌,不如先關心公主的身子要緊。”即便他們人品略有瑕疵,可醫術卻是沒話說的,如今正是需要用人的時候,隻要能令那北戎公主順利安產,自然能將功折罪——他們也能稍稍洗脫些汙名,說不定還能得賞賜呢!夏桐焉會不知二人打什麼主意,卻隻懶懶道:“免了,如今更有本事的已經來了,你們即便進去,亦毫無用武之地。”二人麵麵相覷,是誰?誰把他們的功勞給搶了?*東邊一間敞亮的廂房內,正傳來女子撕心裂肺的哀嚎。為了方便金吉娜生產,宋氏早早將自己和丈夫的寢屋挪了出來,這屋子寬綽些,也更方便透光。可即便如此,室中那股沉悶不堪的汗腥氣還是堵得人難受。夏長鬆是個鹵人,一緊張就更笨了,嘴裡顛三倒四念些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酸詩——因金吉娜埋怨他不解風情,他最近拚了命地記誦呢。可惜有幾個字音咬不準,聽起來怪腔怪調,再搭配上他那張汗如雨下的紅臉膛,金吉娜看著甚是滑稽,這一笑,便散了功。顧明珠看這架勢哪還能幫忙,簡直成添亂了,隻好請夏長鬆到外廳稍作片刻,自個兒回轉身來,捏了捏金吉娜的手,溫聲道:“公主放心,有我呢!”金吉娜感覺她掌心柔軟細膩,沒有半點男子該有的粗糲模樣,一時間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該不會……顧明珠輕輕朝她點點頭。金吉娜鬆了口氣,她雖然長在北戎,可畢竟是個姑娘家,聽說要由男大夫來照顧她的胎像,心裡便有些不自在——她們草原上的巫醫多是一些年長婦人,看著古怪了點,卻不會叫人難堪。如今得知這顧太醫竟是女兒身,不知怎的,心頭那股奇異的緊張感就消失不見了。她反而重重捏了捏顧明珠的手,“大人,你一定要助我將孩子生下來。”顧明珠沉聲道:“我會的。”重新忙碌起來。金吉娜的胎位其實還算正的,隻是發動得太早,又被蔣家叫走大夫,耽擱了不少時候,這會子氣力都快耗儘了。眼看著孩子剛出了個頭,金吉娜便有汗喘虛脫之態,顧明珠見勢不對,忙道:“去煎碗山參湯來,要快!”王靜怡原本在一旁默默看著,此刻便無聲無息地上前,將一個碧綠小瓶湊到金吉娜嘴邊。顧明珠駭道:“你乾什麼?”“我自有我的道理。”王靜怡說著,將瓶身微微傾斜了點,裡頭澄清的液體沿著產婦乾涸的唇角流進去。金吉娜正覺得燥熱乾渴,可巧得了點涼意,哪還管是藥是毒,忙不迭的啜飲起來。顧明珠原本見夏桐將這王才人捎上,就甚是奇怪,及至見金吉娜喝了那藥水後臉色變得滋潤許多,身下亦有力氣使勁了,一顆心方才安定下來,估摸著那是王家不傳之秘——宸妃娘娘身邊的奇人怪事真是層出不窮,連她都大開眼界。眼下卻非計較這些的時候,一行人同心協力,忙活了半個多時辰後,廂房裡總算傳來兩聲清脆的兒啼。穩婆歡快地出來道喜,“恭喜駙馬,恭喜娘娘,公主殿下生下了一對龍鳳胎,這是大吉之兆啊!”夏長鬆一疊聲地命人賞,繼而貓著腰進去看妻兒。夏桐既為金吉娜高興,又有些酸酸的,今兒若非她及時趕到,隻怕喜事就要變喪事,這一對小夫妻也是磨難得緊。不過,金吉娜的運氣倒是不錯,一下子便兒女雙全了——夏桐摸了摸隆起的腹部,怎麼她就這樣費事呢?王靜怡無心看裡頭熱鬨,懨懨地掀簾出來,夏桐誠心誠意朝她道了聲謝,“今日多虧你幫忙,你想要什麼酬勞,但凡我能做的,必定全力以赴。”王靜怡輕哂道:“我要你將陛下讓給我,你肯麼?”“隻有這個不行。”夏桐的麵容漸漸嚴肅起來。她這人一貫遵從本心,先前對皇帝無情時,憑他會寵幸誰,她都絕無二話;但既然明確了自身的心意,她斷不能將這個用作交易的籌碼,報恩也不行,這對她或者皇帝的感情都是一種侮辱。王靜怡似乎也沒太認真,她輕輕笑著,“那不就結了,姐姐有心,回頭就請送一百兩銀子到我宮裡吧。”雖說一小瓶靈泉未必值這個價,但彆說是一百兩,即使她獅子大開口要一萬兩,夏桐也會心甘情願答應——無他,隻因生命是無價的。此刻無現銀在手,夏桐先立了張文契給她,便匆匆進屋探望金吉娜去。王靜怡看著院中來來往往人群,隻覺悵然若失,人人都有她們的道,她的道又是什麼?難道就為了生下皇子好當個安度餘年的老寡婦麼?可皇帝對她毫無情意,她也對皇帝毫無情意,又如何能保證她會將這份愛傾注給自己的孩子?想到方才夏長鬆與金吉娜相視而笑的模樣,他們才是有情的,這個孩子也注定帶著萬眾祝福而生,一個不被希望的孩子會是什麼樣?王靜怡頭一次對自己的人生目標感到迷茫。*夏家的危機縱使有驚無險度過,蔣文舉卻並不敢因此而懈怠,就算那日他親自押著兩位大夫去夏家賠禮,可夏家拒而不見已經表明了他們的態度——禍雖未鑄成,兩家的梁子卻已經結下了。如今滿京城都知道蔣家蠻橫霸道,仗勢欺人,隻因為嫉妒夏家閨女得寵,就去害人家的兒媳婦,還意圖挑起大周與北戎的紛爭,簡直包藏禍心。光是聽見那些閒話,蔣文舉便冷汗津津,連著幾日稱病不朝,生怕連皇帝也信了流言,以為他故意挑動兩國乾戈。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避開隻能解燃眉之急,卻不能從根本上消除問題。蔣文舉糾結了兩三日,想著夏家他已經去過,人家不肯受禮,他也沒法子;至於老妻,蔣文舉事後嚴厲地訓斥了她數回,蔣大夫人口頭服軟,言行卻半點看不出致歉的意思——她還覺得是夏家人故意生事裝可憐呢!恨不得拚個魚死網破。蔣文舉看看形同瘋婦的老妻,再想想關在冷宮的女兒,終於下定決心,給夫人遞了休書。於是乎,一石激起千層浪,京中人本就想看這場熱鬨如何收尾,誰知蔣文舉不愧是肱股之臣,拿得起放得下,這不,親自朝自家人開刀了。須知從前無論蔣大夫人如何犯錯,蔣文舉慮於名聲都極儘包容,無它,隻因他當初發跡少不了嶽家的助力。但如今他不惜與嶽家撕破臉,就為了向皇帝與夏家表明自己的誠意——這件事的確是蔣大夫人一人所為,與蔣氏其他人都不相乾。夏桐得知後,悄悄跟皇帝咬耳朵,“壯士斷腕,蔣丞相也算得有魄力了。”劉璋不露聲色,“且看看他接下來如何罷。”皇帝當然是不會勸的,他多嫌了那位蔣大夫人,從前就愛跟桐桐過不去,如今更算計到桐桐的娘家人頭上,就算蔣文舉不提,皇帝也會逼著他寫下休書——當然,蔣文舉有這份自知之明更好。蔣太後倒是想勸勸,對朝廷要員來說,休妻總歸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況且,蔣文舉這麼一乾,不就等於承認那日是故意麼?夏家愈發該蹬鼻子上臉了。但,休書已經頒布,蔣太後也沒什麼可說的,木已成舟,既然當娘的不中用了,蔣太後便打算尋機將幾個侄兒接進宮中來,好好叮囑他們一番為人的道理,免得受了那個糊塗娘的影響——幸而孩子們都大了,便是另娶後母,想來也苛待不了他們。蔣太後想得遠,然而事情到這還不算完,繼休妻之後,蔣文舉再度做出一件石破天驚的壯舉,他向皇帝上書辭官,願乞骸骨返鄉。蔣太後坐不住了,將人召進宮來,劈頭罵道:“你是怎麼想的,如今蔣家就靠你一個支撐門庭,你倒好,扔崩一走了之,讓一大家子的人都喝西北風去?”蔣文舉抹了把臉上的唾沫星子,陪笑道:“娘娘息怒,這不過是緩兵之計。”他哪裡會真想辭官呢?不過情勢如此,他必須得拿出點姿態來,讓皇帝看到自己的誠意,譬如他這樣的一品大員,哪裡能說辭就辭呢?若皇帝果真答允,要從哪裡變出個替代的人?想也知道不可能。經他這麼一分析,蔣太後才恍然大悟,就說兄弟不可能如此糊塗,原來是摸準了皇帝的性子哩。不得不說,蔣文舉還是挺有遠見的,辭函當日就被皇帝駁了回來,稱蔣文舉乃國之棟梁,豈能有片刻稍離?朕心不忍。蔣文舉故技重施,再辭,皇帝照舊挽留。雙方心裡都門兒清,如此再來一回就差不多了——此舉隻為平息京中流言,眾人看到君臣相得的盛況,自然會忘了夏家那場風波。蔣文舉於是放心地上書第三次,這回,皇帝卻大筆一揮,準了。蔣太後:……說好的緩兵之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