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碧薇進宮已經有十來日了,始終待在寧壽宮內,寸步也不肯離開,既無緣得見皇帝,她自個兒也不說到各宮去拜訪。因此眾人雖對這位蔣家小姐十分好奇,亦頗聞其芳名,但真正見過她廬山真麵目的卻沒幾個。蔣太後既非真病,自然不願嬪妃過來侍疾,也是懶得見那些人虛情假意麵孔——說起來她這位太後如今的威信尚不如夏桐,人人皆知蔣家隻剩了個空架子,又豈會真心尊敬她呢?蔣太後才不愛聽那些口不對心的恭維話。彆人禮數可免,蔣映月作為侄女,卻不能不來。一進門就看到那位傳說中的堂妹,果然名不虛傳,長得就跟蔣碧蘭活脫脫一個影兒,且比之蔣碧蘭更年輕,更鮮嫩,值此群芳盛開之時,她往那兒一站,也能將滿園春色給蓋住。蔣映月盈盈的打量她片刻,方朝床側行禮,笑道:“太後從哪尋來這麼個人,跟畫裡走出來似的?妾看得眼睛都直了。”雖然是客套話,蔣太後聽著卻很受用,“這是你三妹妹,剛來京城不久,難怪你不認識。”蔣碧薇嬌憨的喚道:“二姐姐。”蔣映月聽她話裡帶著些微土音,想著自己打聽到的情況果然不錯——蔣家確實有這麼一支庶出的堂親,但卻是從前一位老姨奶奶生的,蔣文舉親娘過世後,在那位姨奶奶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因此後來一掌權就把這家人趕了出去,不過賞他們幾畝莊田,不至於餓死罷了。如今卻不計前嫌大老遠將人召來,可見蔣家也實在黔驢技窮了。蔣映月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妹妹難得進宮,可得多住些時候,方不枉來京城一遭。”蔣碧薇點頭,目光隱有貪婪之意,見識過宮中的富麗堂皇,誰又肯回去窮鄉僻壤吃苦。蔣太後雖然裝病,可十來天歪著一動不動,腰酸腿疼,好人也給折騰病了,看姊妹倆一見如故,她便說道:“哀家乏了,也懶怠招呼你們,你們自便罷。”蔣映月知道,太後特意將這“妹妹”介紹給自己認識,自然是要她幫忙引薦,哪裡敢不遵命,服侍太後喝完藥後,便自覺放下簾櫳,帶蔣碧薇來花廳敘話。蔣碧薇一看那桌上的點心兩眼便直勾勾的——因太後一向茹素,寧壽宮也沒多少好吃食,這女孩子原想著進宮能大快朵頤,誰知這幾天不是白菜就是豆腐,連點葷腥都不見,她早就饑腸轆轆起來。蔣映月心內暗笑,隻將那盒精致點心挪過來,“喜歡就放心吃吧,這也不值得什麼。”那女孩子果然狼吞虎咽起來。蔣映月嫌棄的用帕子擋住下半張臉,心想難怪蔣太後會尋這麼個人,這天真爛漫、不加做作的樣子倒有點像關雎宮那位——那位也是個吃貨脾氣。隻不過,夏宸妃除了對皇帝不客氣,在外頭還是彬彬有禮的,這一位倒像是餓死鬼投胎。蔣映月溫柔地問道:“你在家常餓肚子麼?”蔣碧薇點頭,“莊子裡錢糧少,稍微推板些的人家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我娘聽說要上京,特意讓我在家中餓了兩頓才過來呢,說是宮裡吃穿不儘,得留著肚子才好。”蔣映月:……她原以為自己的出身就夠自卑的了,及至聽了這番話,居然變得自信起來。不過,她倒是理解蔣太後的用心了,皇帝見多了端莊的做作的,難得有這麼一個不加掩飾的,或許反而能取悅帝心——蔣碧薇這麼蠢,皇帝甚至不擔心她泄露機密,隻要當個美麗的寵物養著就夠了。蔣映月不得不承認,老人家的眼光還是不錯的,她知道怎樣是對蔣家最好的路——這一次,是她選擇了妥協,等逐步站穩腳跟,蔣家才能有東山再起的那日。蔣映月出著神,蔣碧薇卻一眼不眨望著她腕上那串異光燦爛的珠子。“你喜歡這個?”蔣映月笑道,將碧璽手串退下來,“喏,拿去,給你吧!”蔣碧薇連推辭都不推辭一下,欣欣然就將碧璽套到手腕上——她生得白,這件飾品正好襯托她的膚色。於是她歡喜得連謝恩都忘了。直到離開寧壽宮,蔣映月才讓唇邊那抹笑意徐徐流露出來:蠢東西!真是個蠢東西!*那日之後,關於蔣碧薇的流言便漸漸流傳開來。夏桐乍一聽聞還有些不可思議,“真的,她就這麼堂而皇之收下來了?”春蘭點頭,“不止淑妃娘娘,還有溫德妃和徐賢妃也在她手上吃了虧。”且並非蔣碧薇主動到那兩宮去拜訪,不過路上偶然遇見,她看見人身上佩戴著什麼好東西,張口便要,那幾位娘娘還不能不給——到底慮著太後情麵。於是才三五日功夫,眾人便從千方百計打聽那位蔣姑娘的好奇,變成一見她就得躲著走了。春蘭覺著挺無語的,“怎麼有這種人哪?就算從前不通禮數,可既然進了宮,太後娘娘也該派人好好教導她,哪有這般潑皮破落戶性子的!”夏桐沉吟起來,且不論這蔣姑娘是真傻還是假傻,她怎麼覺著蔣太後是故意放任如此的?太後與皇帝傷了感情,加之皇帝幾次三番拒絕獻美,蔣太後也不好明著將人往乾元殿送,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讓皇帝主動對蔣碧薇產生興趣:一個生得如空穀幽蘭般的女子,脾氣卻潑辣又爽直,這樣的反差感一定很能吸引人。說不定蔣太後故意不讓嬤嬤教導她,就是想保留這份生澀的魅力呢。晚上皇帝來用膳,果然問起,“聽說母後那娘家侄女四處打劫,你有沒有在她手裡吃虧?”夏桐正咬著筷子出神,聞言撲哧笑出聲來,什麼打不打劫,難道蔣家人是土匪?論理,這位也是皇帝表妹呢。眼珠亮晶晶的望著對麵,“陛下覺得妾是好欺負的性子麼?”何況,她本是個小氣的,她不找人要東西就算了,彆人還想她的,做夢!劉璋拿筷子頭點了點她眉心,沒好氣道:“朕就知道你吃不了虧,不過白囑咐你一句!”夏桐望著他笑眯眯的道:“陛下既這般有興趣,何不親自去寧壽宮看看?這姑娘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沒準正是您喜歡的那款呢。”劉璋連連擺手,“罷了,有你這一個小魔星就夠朕受的了,再來一個朕哪吃得消,這樣的尤物,還是讓更有胃口的人去消化罷!”夏桐看他那一臉如臨大敵的模樣,便知道太後的計策起了反作用。確實,蔣碧薇的性子在宮中是個異數,她身上也確實有那種鄉下人進城的活力,但,不是每個保潔小妹都能吸引到霸道總裁的呀,何況,比起蔣碧薇來,圊廁行那些宮女更能擔當起這項稱呼,蔣碧薇身上反而處處是人工穿鑿痕跡,失了天然意趣——天真扮過頭,就成愚蠢了。至於說蔣碧薇像她剛進宮的時候,這個夏桐倒是不覺得,她那時候可是真恬淡,這女子卻就差把野心寫臉上了,她這些稀奇古怪的行為,非但不能引來皇帝駐足,不把皇帝嚇跑就不錯了。就算她是個真白蓮花,夏桐也並不怕她。倘若說之前她擔心年老色衰,但經過與皇帝那番深談後,她確信他是愛著自己的——不是最愛也是最寵的那個,且隨著時日增長,這份感情隻會愈發根深蒂固,她從不以容色聞名,自然也無須借容色邀寵。蔣碧薇的皮相再美,對她而言也不過一具毫無威脅的軀殼罷了。話雖然如此,夏桐還是挺想見見這位名人的。四月的一個午後,她乘著涼風從湖上石橋過來,就看到蔣碧薇站在禦湖那頭,一襲天水碧的衣裳,淡掃蛾眉,襯得她似禦湖上亭亭如蓋的荷葉一般。這人居然遠遠地向她蹲了個福,真是稀罕。夏桐走到近前,微笑看著她,“蔣姑娘。”蔣碧薇也不怎麼怕她,雖然聽說這位娘娘得寵,還誕育了皇長子,但凡有點本事的早就抖起來了,她倒好,待人接物仍一團和氣——可見是個不中用的。既然又是個懦弱良善之輩,蔣碧薇便想從她這裡得些好處,誰知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也沒見她身上有半分裝飾——連手腕都是光禿禿的,鐲子釵環都沒半個。夏桐倒關切的道:“三小姐,你瞧什麼呢?”蔣碧蘭勉強一笑,“沒什麼,隻是想娘娘人在妃位,裝飾打扮卻連嬪位都不如,讓妾好生納悶。”夏桐也不計較她言行無狀,隻閒閒道:“我這人素來簡樸,那些身外之物都壓箱底藏著呢,懶得戴出來,何況如今懷著胎,身軀笨重,更嫌金子銀子沉甸甸的費事了。”卻不知她早從旁人那裡吸取教訓,這幾天特意不戴首飾出門,就免得讓這蔣三小姐有機可乘——這個就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蔣碧薇好生失望,不過夏桐的話倒是提醒了她。雖然蔣太後未曾明說,可她默認自己已是皇帝的人——否則何必千裡迢迢趕來伺候那老太婆,不就為今後過上吃香喝辣的富足生活麼?她現在就有些等不及了,本想在乾元殿前放幾塊貼身手絹,好讓皇帝趁機拾到,可又怕被哪個侍衛撿去,反而壞了名聲。如今遇見夏桐,她心想這便是個好機會,於是喜孜孜向她毛遂自薦,表示她多麼願意替她分憂——而且她身子好能折騰,小時候有個道姑還說了,她是宜男之相,將來若生下孩兒,還能給皇長子作伴呢!春蘭在一旁聽得臉都綠了,再看夏桐也是一臉黑線,怕她生氣壞了身子,忙站出來嗬斥道:“你這人怎麼回事,跟咱們娘娘素不相識的,就跑來說這些倒三不著兩的話,仔細將你押進暴室,看不掀了一層皮怎的!”蔣碧薇被她說得亦有些害怕,卻仍強撐著道:“你少在這裡倒打一耙!我好心替娘娘解憂,怎麼就成害人了,你這樣詆毀人,好呀,咱們到太後娘娘跟前理論去!”夏桐看不出她真傻還是裝傻,難道這蔣姑娘真是禦花園一朵罕見的奇葩?可她一張小嘴叭叭跟機關槍似的,實在令夏桐吵的頭疼,她也無暇跟她爭辯了,扶著春蘭的胳膊就要回去。蔣碧薇一看便著急起來,夏桐走了,誰還能將她引薦給皇帝?她打定主意要賴上這位宸妃娘娘,正好胳膊肘抵在石橋的白玉護欄邊上,蔣碧薇靈機一動,將心一橫,狠命翻了過去。但聞撲通一聲,水花四濺,蔣碧薇在湖心拚命掙紮起來,蕩出一圈又一圈漣漪,嘴裡還連聲喊著“救命”!夏桐著實大開眼界,進宮這麼久,倒遇上個碰瓷的了,怎麼,她不答應幫她麵聖,這姑娘還想來個栽贓嫁禍?夏桐且不露聲色,留神看她如何,說實在的,裡這一類的陷害看多了——自個兒明明會水,卻故意往水裡跳,中氣十足地喊著有人害她,傻子才信這種話!眼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夏桐原以為她嚷累了會自己起來,誰知蔣碧薇的動作越來越僵硬,臉色也一點點青白下去,夏桐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姑娘真是個傻子。等人撈起來後,蔣碧薇已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像隻挺屍的鹹魚。夏桐乾脆利索的吩咐秋菊,“去寧壽宮告訴太後,她老人家的侄女不慎落水,是咱們親自救下,問問太後願意給多少謝禮。”蔣碧薇:……忽然好想罵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