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有情(1 / 1)

劉放比年前看著要瘦多了,清臒而窄的麵龐,稀稀拉拉的短須,整個人看起來倒像是框在衣裳裡,不是人穿衣裳,而是衣裳載著人。他遠遠的作揖,也不敢靠近,“皇兄。”轉了個彎,斜簽著身子向夏桐道:“宸妃娘娘。”夏桐本想上前還禮,劉璋卻攔著她,讓她不必過去——這些天劉放衣不解帶地服侍孩子,誰知道有沒有染上那可怕的痘瘡。皇帝小時候出過花倒無妨。兄弟倆聊起劉芸的病勢,劉放哽咽著道:“早知這孩子命途這樣艱難,當初就該狠心將他留在京城,何必帶去臨江,結果……”他一個鰥夫,即使再細心,也難免有照顧不到之處,誰知就是這點小小的疏忽,讓兒子染上了痘瘡——被這幾個月的壓力摧殘著,劉放身心俱疲,難怪一見了親人就忍不住傾訴的欲望。夏桐看他涕泗橫流的模樣,原本疑心臨江王想借此重返京城、伺機謀劃,此時也打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腔慈母之心,“世子何在,能否讓本宮看看?”劉放指揮幾個奶娘將兒子抱出來,同樣不敢靠近,隻是站在台階下遠遠地讓夏桐瞧上一眼——那幾名奶娘也是精心挑選出的,都發過麻子,不擔心感染。雖是初秋,那孩子已裹上厚厚的棉襖,不知是熱的還是發燒,臉上通紅一片,兩顴、頸側、還有裸露出的手臂有不少米粒般的紅疹,其中一些甚至開始化膿結痂,看著甚是觸目驚心。夏桐按捺住過速的心跳,“請大夫瞧了麼,究竟怎麼說?”劉放的嗓子裡都帶上哭腔,沙啞著道:“若非實在沒有辦法,臣弟也不敢來求皇兄……”難得見他這般客套,皇帝反倒有些不自在,輕咳了咳道:“行了,既然來了,不必講究這些虛名,朕還能趕你走不成?”讓安如海收拾一間乾淨的宮室,好叫劉放父子住下,雖然養病是清淨點好,可太冷清了也不相宜。劉放道了謝,擤了擤鼻涕,抱著兒子蹣跚進去。夏桐望著他佝僂的背影,倒有點物傷其類,心裡亦不可遏製地產生恐懼,不是親眼所見,她也不知後世已經消滅的天花病毒在當今會這樣可怕,倘若今日患病的是敦敦或棗兒……夏桐實在不敢細想。劉璋沉思片刻,“怕是還得請顧明珠來。”放眼太醫院,她倒是個中翹楚。夏桐歎道:“恐怕這回她也沒法子。”顧明珠其實最擅長的是婦科,說到治療天花……恐怕扁鵲華佗再世都沒這能力。加之因為最近忙著夏榆的婚事,顧明珠有意避著嫌——這女孩子畢竟曾鐘情過她,相處起來難免尷尬。夏桐沉聲道:“為今之計,恐怕還得張貼皇榜告示,遍求天下名醫,倘能根治此疾,則賞黃金千兩。”這也是死馬當成活馬醫,退一萬步,倘能徹底消滅天花這種可怕的急病,也算大功一件。劉璋見她神色怔忪,隻當她為劉芸擔心,因勸道:“放心,芸哥兒命中有福,定能熬過去的,朕當初不是也好端端沒事了麼?”夏桐唯有苦笑,做皇帝的心誌堅定,自然不覺得區區小事如何,可從母親的角度而言,她卻根本不敢拿兩個孩子的性命去賭——但在這個時代人們麵對天花卻隻能去賭,熬不過去便罷,倘熬得過去,得過一次便不會再犯,也算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了。但,今日看到劉芸的模樣,推己及人,夏桐怎麼也不願自家孩子受到類似的折磨,她得想個法子一勞永逸。蔣太後一早就供奉起了痘疹娘娘,又讓人準備沐浴齋戒的物事,好使臨江王靜修一段時日,務必要感動神靈,保全劉芸性命——不管是否管用,蔣太後意在以自己的方式為兒孫祝禱,也算是她老人家的一片心意了。夏桐則找了王靜怡過來,寄希望於她那神奇的靈泉,“你有沒有法子?”王靜怡沉默片刻,“我試試。”其實她無甚太大的把握,她自己是因為自小服用靈泉才百病不侵,可見靈泉的預防作用是很好的,可是要對付天花這種來勢洶洶的疾病,尚需要試驗支撐。夏桐跟皇帝商量過後,就讓王靜怡每日勻出一小瓶靈泉來,喂給劉昀服下,果然高燒退了些,看著不那麼凶險了,夏桐剛鬆口氣,誰知第二天又發起低燒來,且麵上的瘡痂也愈合得十分緩慢。這樣反反複複的幾時才能好?且靈泉的數量畢竟有限,倘人人都按照這種法子醫治,那再多靈泉也不夠使的。正束手無策間,有人揭了皇榜入宮領賞來了,卻是一個叫崔玉明的走方郎中,自稱對於痘瘡頗有心得。原來他家祖上便是行醫的,曆代對於痘瘡之策頗有研究,到他這一代已累積了不少經驗,崔玉明又從醫書古籍中提煉出幾條行之有效的做法,四處走南闖北,在幾個偏僻村莊裡已試驗過,故而他才自信滿滿敢來揭榜。王靜怡忍不住問道:“治好的人有幾成?”靈泉沒能像預期那樣發揮奇效,讓王靜怡很有些沮喪,而且,她白擔了一個神醫之名,可既不會看病診脈,也不會開藥方,這個弱點就夠致命的了。這也讓她對崔玉明這個新來的有更多敵意。崔玉明看她一眼,坦然道:“五成。”王靜怡幾乎笑出聲來,這也夠吹牛的?合著生死各一半唄,還不如乾脆等死呢。夏桐卻知道天花這病的凶險,哪怕崔玉明算不上絕世神醫,也比京中大多數大夫強多了,至少他敢說實話。獲得臨江王批準之後,崔玉明便成了劉放的專職大夫,王靜怡每日也會抽空過去看看,橫豎她有靈泉在手,不怕感染。她始終不信這姓崔的有真才實學,覺得他是個江湖騙子。看到崔玉明將蜂蜜塗遍孩子全身,王靜怡驚訝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你這是做什麼,想害人麼?”她隻在恐怖裡看到過這種手段,凶手把受害人全身塗滿蜂蜜,引來萬蟲啃咬,最後連骨頭都找不見。崔玉明對她豐富的想象力感到無語,“這個是蜜漬過的升麻,治療痘瘡最效,其實用酒漬法會更好些,隻是幼兒肌膚嬌嫩,受不了刺激,未免疼痛難忍,才退而求其次——虧你還是通醫的,怎麼這個也不曉得?”王靜怡便不言語,她那半吊子醫術說出去都怕笑掉大牙,比起馮玉貞無懈可擊的美貌,李蜜貨真價實的一身本領,她的底氣才是最虛的——沒了靈泉這個外掛,她什麼也不是,甚至靈泉也沒給她多少好處,除了讓她身子骨更強健些,但,庸庸碌碌的過一輩子,便是長命百歲又有何意義?王靜怡越來越看不清今後的路該怎麼走了。崔玉明一邊為劉芸擦身,一邊嚕嚕蘇蘇的道:“其實,痘瘡這個病,比起治療,預防會更有作用。”之前就有人發明了一種人痘接種法,把患了痘瘡之人所結的痂皮研成粉末,從健康人的鼻腔吹進去,經曆一場輕微的感染之後,那人也將獲得相應的抵抗力。隻是,這法子並不十分安全,體質稍微差點的孩童,種痘後便很可能熬不過去,甚至死亡。也因如此,人痘法在王親貴族間並未得過推廣,至於平頭百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誰又有閒錢費在這上頭。可恨崔玉明不能儘展所長,難免牢騷。王靜怡聽他嘮叨了半日,忽的說道:“其實,種牛痘也是一樣,還更安全。”崔玉明一怔,“你從哪聽來的?”從來沒見過這種說法,不會是鬼扯的吧?王靜怡懶得跟他分辯,“我就是知道,信不信由你。”但,就算知道,她也不懂如何操作,大周朝的牛大多用來耕田,連肉都少吃,奉為神物一般,自然少有人留意到這種現象。倒是北戎那邊飼養牛羊為家常便飯,又慣喝奶茶,或者得牛痘的會更多一些。崔玉明出了會神,“若真如此,此法可就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了。”似是下定決心一般,他堅定的道:“草民會向陛下請旨,著手鑽研這牛痘之法,到時,還望才人您助一臂之力。”王靜怡:……她不過隨口一說,這人怎麼立刻就聽進去了,還要去向皇帝討旨,況且,這關她什麼事呀?真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無私”的怪人。*夏桐見崔玉明來申請研究經費,二話不說就答允了他,至於皇帝那頭,她自會交代——身為寵妃,這點越俎代庖的權利是有的。崔玉明躊躇道:“還有一樁,此法由柔福宮的王才人提出,草民想,恐怕少不得王主子從旁協助,因此陛下那邊……”夏桐柔聲細氣的道:“無妨,你隻管去吧,陛下不會介意的。”彆說這人看起來就一根筋似的老實,皇帝也根本不會管王靜怡去哪兒或做些什麼——他老人家的後宮可以說是最自由的後宮了。這回,就是王靜怡自己不情願,夏桐也得催著她快些將牛痘疫苗研製出來。一物降一物,沒準這崔玉明就是調動王靜怡積極性的鑰匙呢。為了自家兩個孩子,不,應該說為了全天下的孩子,夏桐覺得自己可謂操碎了心。另一邊,馮玉貞眼見王靜怡天天往那間淨室去,心裡就不大舒服了,世子出事關她什麼事,她不會想做人家後媽了吧?馮玉貞自己雖然最不喜歡小孩子,當初拒絕劉放也有這方麵的考慮,可眼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哪怕是自己不要的東西,她也照樣看著不順眼。未免王靜怡的詭計得逞,馮玉貞主動提出去西苑照顧劉芸。夏桐奇道:“好好的你怎麼想起這出?”馮玉貞一臉聖母光輝照耀大地,“世子是陛下的侄兒,也便是咱們的侄兒。如今陛下忙於國政,臨江王又因舟車勞頓累病了,倘這時世子無人照拂,或是生出意外來,咱們的罪過不就大了?姐姐,於情於理,咱們都該為陛下分憂才是。”夏桐瞥她一眼,“我是怕你受不住辛苦。”馮玉貞昂首挺胸的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姐姐,你不會以為我僅是屍位素餐之人吧?”夏桐:……她的確是這麼想的。不過現在看來,馮玉貞卻不像她平時表露的那樣無情——想必她心中亦有一塊柔軟的地方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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