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走後, 黛玉和鳳姐也過來看過了, 之後王夫人又讓寶玉的屋裡人去一個她那邊,麝月去了,帶了兩瓶子的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回來, 襲人便說著身體不適,讓麝月幫忙研磨了寶釵送的藥丸, 自己找人閒話去了。一日,寶釵正在花園裡頭閒步, 偶爾也低頭看看開得正好的花兒, 卻聽到一處假山後頭傳來兩丫鬟的竊竊私語聲。寶釵一向注意這些丫鬟,尤其是寶玉房子裡的,但這不是寶玉房裡的, 一下竟沒有聽出這是誰, 剛要開口提醒一聲這邊有人,讓這些嚼舌根的丫鬟不至於說出什麼不好的話, 生出事來, 可才靠近了些,一個清晰的‘寶姑娘’傳了過來。“……寶姑娘這樣守規矩的人怎麼可能做出這種沒廉恥的事?半夜三更的獨自跑到年輕公子的房間……嘖嘖,一般小戶人家的小姐都做不出來這樣的事,何況一向重禮節的寶姑娘,彆是誤傳的吧?”“哪是誤傳?這卻是我一個在寶玉房裡當差的姐妹偷偷告訴我的, 說的有鼻子有眼的,準錯不了。而且也不隻是一個人知道,有一日我還真的親眼看到寶玉送寶姑娘出來, 真是寶姑娘獨自一個人,大晚上了……”“……”寶釵聽著這些話,幾乎順不過氣來,一把扶住了假石,熱病又犯起來。她方才還一直奇怪怎麼從母親那裡一回來就覺得丫鬟們的眼神都不對了,原來……假山後頭的兩丫鬟聽到聲音驚恐的跑出來,見寶釵捂著胸口喘氣,麵麵相窺,忙臉色通紅的上前扶住寶釵,“寶姑娘,你沒事吧?我們……我們……”順了一口氣,寶釵還不至於愚笨到對兩個被人作槍使的丫鬟生氣,虛弱的笑了笑,“許是舊疾犯了,休息一會兒回去吃點藥就沒事了。剛剛……”她頓了一下,眼角瞥了眼羞愧的低垂著頭的兩個丫鬟,才略帶苦澀的歎了一口氣,“也不怪你們,我偶爾找寶玉有事忘了禮數也是有的。……嗬,竟是打了自己的嘴了。”“寶姑娘,我們……我們不是有意的,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都怪它!都怪它!儘說些沒根沒據不中聽的話!”說著,作勢就要打自己的嘴。寶釵忙拉住了,“你們如此,我更過意不去了。我隻是一個客居的小姐,說起來未必就比你們好,林妹妹還能回揚州,我連個家都沒有,又不是府裡正經的親戚,也怨不得彆人這樣說我。”說著說著,拿出手帕子抹抹眼淚。急得兩個丫鬟直勸,“寶姑娘和寶玉是正經的姨表姐弟,哪裡算不得正經親戚?快不要那麼想了。”好言安慰了許久,寶姑娘才止了眼淚,獨自去了。兩個丫鬟想著方才一向行事大方得體的寶姑娘那可憐的樣子,又憶起寶姑娘平日待人溫厚,不禁心裡起了同情之意,不但自己不再說寶釵的閒話,也勸彆人不要講,這是後話。回去的路上,寶釵揪著手帕一直想著這件事,到了蘅蕪苑的時候,聰明如她終於想明白了。當發覺過來是誰下的黑手,寶釵氣得臉都快要扭曲,隻恨自己一時心慈想要留下她,故沒有下狠手,才生出那麼多的事來。早知如此,就……她越想越氣,越氣越想,加上熱病又犯了,一時沒有頂住壓力,竟然就這麼給氣病倒了。而另一邊,兩個丫鬟雖然不說了,可賈府最不缺的就是說閒話的丫鬟,其中更有和寶釵有怨的金釧兒的妹妹玉釧兒,滴翠亭主角的墜兒和小紅,一個比一個嘴巴厲害,沒兩天寶釵的事跡就傳遍賈府上下,成了賈府丫鬟必備談資,更是本年度最熱門的話題,就連一向不關注這些的幾位姑娘都多少有所耳聞,隻是幾個姑娘很有默契的選擇避而不談,而黛玉更是下令嚴禁丫鬟說這些話題。至於賈府之外,雖然大家都沒說什麼,但凡是有興趣了解的,必定清楚個七七八八的,寶釵,徹底成為上層人家挑媳婦的反麵教材。她苦心經營的一切,因為襲人瞬間土崩瓦解,這仇怨,結大了……“我瞧著襲人的肚子是一天一天的鼓起來了,這是藏也藏不住的,還能裝作沒看見不成?她身子雖賤,架不住肚子裡的哥兒姐兒,我們府裡也不差這一兩二兩的銀子,倒不能薄著她腹中的孩子。”鳳姐自懷了哥兒之後就不再過問府裡的事,與王夫人沒了大房二房之爭,偶爾也說幾句場麵話做一個和樂融融的假象。這一日,她抱著哥兒過來玩,與王夫人談天時便說到了這丫鬟的份利問題上,因為襲人現在身份大不同彆的丫鬟,故有些難辦。王夫人知道鳳姐是個有辦法的,便說出了這個襲人的份利問題。不知鳳姐心中是如何想的,沉思了片刻,說了上麵的話。“可老太太親自發了話,讓襲人這丫鬟隻做三等丫鬟,我們怎麼能駁了老太太的意,做這種不敬的事?”不敬?你不敬的事可沒少做,哪裡在乎這小小的事?鳳姐心裡冷笑了一聲,笑道:“身份在那裡,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隻是生下哥兒之前給點營養費,彆苦著她肚子裡的孩子罷了。老太太知道這隻是為著她的曾孫子,不會怪我們的。”三等丫鬟,卻拿姨娘的份利,肚子裡還有寶玉的孩子,又不是紮根的家生子……花襲人?什麼玩意兒?王夫人也想到了同一層,慈悲的表情,溫和的眼,“的確應該如此的。這丫頭我從小看到大的,雖然做錯了事,念著與我們賈家有開枝散葉的功勞,也不能在吃穿用度上苦著她。其他的,等老太太的安排吧。”當天晚上,花襲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收到了一份沉甸甸的姨娘的份利——二兩銀子。按理說,鳳姐和寶釵是有舊怨的,怎麼今兒反對付起襲人來?原來,鳳姐這人雖和寶釵是有舊仇,但她並不將寶釵看得十分重,倒不急著對付她,何況這點流言碎語想要擊倒寶釵恐怕有點難度的,鳳姐做事,要麼一擊必中,要麼就養足耐心等那個徹底打垮對手的機會,現在落井下石,反而不智,隻能算作是不入流的小招數。而另一邊,她是主子,更是正房太太,曾經還因為這些小丫頭吃儘了苦頭,和賈璉一度夫妻不合,連帶的大姐兒都失去了父親的庇護,所以對於襲人這種興風作浪的小丫頭,她是深惡痛絕的。另一方麵,同樣不能接受底下人編排主子的賈母已經隱隱約約的表示過,對於這個襲人,她是不會出手的,但她肚子裡的孩子,卻也得不到她任何保護。隻要處理的巧妙,手段高明到彆人挑不出錯,襲人母子的生或是死,賈母均不在意。這一次,襲人雖是對付的寶釵,可一個小小的丫鬟,既然有膽子對客居主子小姐出手,下一次就會對正經的主子出手,這樣心大的丫鬟必定會鬨得家中不寧,不如早早除了乾淨。襲人妄想著在嫡妻進門前生下庶長子,可說犯了所有正房太太的大忌,也因此一次把所有的主子奶奶都得罪了,現在竟然手還伸得那麼長,編排起主子來,更讓鳳姐等厭惡,於是就有了所有人都默認了的這漲銀兩之事。待襲人暗中的姨娘份利確定,賈府的丫鬟,尤其是寶玉房裡的丫鬟,一個個氣得恨不得吃襲人的肉喝襲人的血的時候,黛玉、湘雲、寶釵和三春那裡也得到了消息。都是小姐出身,不一定會做什麼,但該知道的都知道,加上家裡的父母時時提點,就是黛玉迎春都知道很多大戶人家不見血的抹煞人的方法。襲人這個,就是其中一個。拿的姨娘的份利,做的三等丫鬟的差事,可不叫一眾丫鬟眼紅?隻是費幾兩的銀子,又沒給正式的名分,既引起其他丫鬟的不滿,又隻是一個三等的丫鬟,其他人不必迫於姨娘身份不能下手,襲人以後的生活,可是不好了。往日和襲人好的姐妹或許背地裡會歎息一聲,但是情勢所逼,也是襲人自作孽,沒有一個人敢再同襲人親密的交往,唯恐惹到了眾位主子奶奶,做了冤死鬼。而三春,和寶玉房裡的襲人也有一些交情,但迎春這樣的性子就是憐惜也不可能幫襲人說話,探春最不喜這種丫鬟,沒有雪上加霜已是看著往日的麵子,求情?怎麼可能?而惜春,素來不理會這些事,更相信因果報應一說,故也沒說什麼。而黛玉湘雲雖然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清楚的是襲人此舉,得罪的不隻是寶釵,還有其他全部的主子奶奶。黛玉雖然待丫鬟很好,卻還是一個主子,未來要做正房的小姐,自然不可能幫助一個以下犯上的丫鬟,態度淡淡的不喜亦不怒。湘雲原本還念著往日的交情想提點一番,可是黛玉隻是說了一句話,將湘雲的腳步定在了門口。“妹妹,若你是賈家的正經小姐,或者,你的夫家也有這麼一個丫鬟,你要如何?”說規矩,一個膽敢傳流言汙蔑主子的丫鬟,絕不能留下。論宗法,繼承人先嫡後長,一旦襲人生了一個男孩,就勢必會影響到未來寶玉的妻子生的男孩的地位,就算寶釵真做了什麼讓襲人這樣報複的事,站在她們這些未來的正房的立場,不讚同,但也不排斥。湘雲天真爛漫,可家裡的環境教會她人一旦失勢,就會落入不堪的境地。如果未來的夫家有一個可能懷著長子的丫鬟,丫鬟還為了自己的利益用流言對付主子,即使是原本心地善良的湘雲,為了自己和自己未來的孩子,也必定不會留下這麼一個禍害。然而這個丫鬟是從小服侍她一場的襲人……湘雲靜靜站了一會兒,一咬牙,退回了要邁出去的腳: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襲人,你這一步,錯了。這日,趙姨娘正要去找探春要些東西貼補,路過某一個石亭卻聽見了一個壓抑的低泣聲,她往那一看,不是彆人,卻是寶玉房裡的襲人,如今鬨得紛紛揚揚的三等丫鬟‘花姨娘’。哼,沒眼見的小丫頭片子,往日隻知道奉承太太,現在知道姨娘不好當了,吃到苦頭了。趙姨娘不屑的撇撇嘴,正欲轉身離開,忽然想:她準備著給寶玉當姨娘,肚子裡還有一個,說不準就是寶玉的長子,如果這真是寶玉的長子,那太太的臉可就丟大發了,更不會有什麼好人家還願意把女兒嫁給一個已經有了長子的人,老爺失望之餘說不定能注意環兒多一些……這麼想,趙姨娘腳步一轉,走到襲人麵前,用著平時不著調的低俗的樣子,“喲,我瞧著誰啊?這不是我們的花大奶奶麼?”襲人不想自己在這處還要被平日看不大起的趙姨娘取笑,不由得麵上一僵,勉強的露出苦笑,想著行了禮就走的。“這麼點都不能忍受,難怪要輸的一敗塗地。哼,真當自己是千金的小姐?我告訴你,想著當姨娘就認清楚自己,你就隻是一個奴才,擺的這樣子給誰看?做奴才的,就得安安分分讓彆人找不出半點錯,才有那樣的機會爭做主子。”襲人聽這個意思似乎不是惡意嘲諷,反而要提點她,又想到趙姨娘在府裡那麼多年都一直穩穩當當,還生下了一兒一女,連王夫人都要忌憚三分,於是停下了腳步,懇求道:“姨娘若是願意幫助我,花襲人必定結草相報。”“什麼結草不結草的?隻是看在你這丫鬟有幾分血性的份上,不想你無聲無息的消失在賈府裡,才要同你說說話。我們這樣做姨娘的,要麼安安分分老老實實當個木頭人,要麼,爭得男主人的喜愛,在這個家爭一席之地。可是,丫鬟升上來的姨娘,永遠不能忘記的,就是不要明著和主子鬥。她是主,你是仆,你鬥不起,鬥不過。”襲人頓時沉默了,趙姨娘看著她這個樣子,冷笑了一聲,“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想法的討好太太像當一個姨娘,可是你不能否認,這個家裡,沒人能真正動我。”說完,不再理會襲人,轉身走了。又在石階上坐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默默的琢磨著趙姨娘的話。良久,襲人抹去腮邊的淚珠兒,眼神比先前還要明亮很多。這府裡沒有一個人期待她肚子裡的孩子,但無論是老太太還是太太都因為有所顧忌不能明著動手,這個顧忌,就是寶玉。她先前錯了,以為孩子才是倚靠,但事實上,寶玉對她的情,才是保護自己最好的武器。隻要寶玉喜歡她,而她又安安分分的,老太太、太太不會因為她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丫鬟讓寶玉傷心,她就能憑借此占穩這賈府中的地位。而且,她有一個武器,一個寶釵不能使用的武器。那就是寶玉對林黛玉的心意。林黛玉已經不能許配給寶玉了,若這個時候,出來一個人,行動之間有那麼幾分的相似,即使隻是留戀,寶玉也必定會保住她。可是寶釵心性高傲,又一直和林黛玉平分秋色,絕對拉不下這個臉,那麼……寶玉,到底喜歡林黛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