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庚曉行夜宿,半個月後,回了謝縣。他深夜到的家門,起先拍門,門房卻睡得昏天暗地,毫無知覺。他恐聲音過大驚起老母,索性翻牆而入,徑直往自己住的東廂而去。房門虛掩著。他推門入內,點亮桌上的一盞油燈,抬起眼,視線便落到了對麵那張床上。床帳雙幅,被一對金鉤左右勾住,在兩邊靜靜懸垂而下,床裡鴛鴦枕、大紅被,還是原來的樣子。屋裡冷颼颼的,寒氣逼人。平定江東王亂之後,照例他需述職,因為長沙國之行,已是延誤了些時日,如今亟待赴京。這些年他極少回家,思及寡母,頗感愧疚。這次離開長沙國後,便想早些回,儘量騰出空,多伴老母幾日,隨後便要動身再次離家。等下次回,也不知是何時了,故這趟回程,皆為緊趕。此刻終於到了,連日趕路,他也有些疲乏,正要放下行裝更衣,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輕輕的叩門之聲。他打開了門。門外立著一個手中端著燭台的年輕女子,容貌姣好,披散著頭發,黑油油的一綹垂在胸前,肩上披了件禦寒的蔥綠襖,領口鬆著,露出裡頭一抹桃紅小襖的襟。看她這模樣,仿佛剛從床上下來似的。見他現身在了門裡,她的臉上露出驚喜之色,雙目放光,叫了聲“姐夫”。這女子,便是戚家的靈鳳。謝長庚微微一怔,隨即抬眼,望向近旁挨著的一間耳房。那扇門半開門。顯然,她方才應該是從這間耳房裡出來的。“方才我是聽到這屋似有動靜,便起來看一眼,沒想到竟是姐夫你回了……”她頓了一下,抬眸,朝裡望了一眼。“夫人應也隨姐夫一道回了吧?”謝長庚沒做聲。她大約也看了出來,慕氏女並未隨他一道回,遲疑了下,又道:“屋裡冷吧?家裡也不知道姐夫你今晚回的消息,全無準備。姐夫你快進去吧,我給你起個爐,先暖暖身子……”她說完,忙忙地要進屋。“你何時搬來這裡的?”謝長庚並未讓路,開口問她。戚靈鳳的麵上浮出一層淡淡的紅暈,低聲道:“就前些日才來的……老夫人不小心受了風寒,秋菊服侍不好,我便過來照顧。老夫人身子好了後,定不讓我走,安排我住這裡,要我等著姐夫和夫人回來,便……”她的聲音悄歇,垂下了眼眸。一陣夜風湧來,將她手中的燭火給吹滅了。四周頓時陷入昏暗。“……姐夫……”她抬起頭,低低地喚了一聲。夜色迷離。她的影子略略動了一下。“夫人暫時不回來,你住這裡不便,明日回去吧。”謝長庚道了一句,語氣溫和,隨即邁步出屋,朝著自己母親居住的正屋而去。他來到門前,恰好遇到半夜出來解手的阿貓。阿貓縮著脖子眯著眼,緊緊攏住胳膊,打著哈欠正往屋裡去,冷不丁撞見謝長庚,嚇了一跳,驚叫一聲,認出是他,又哎呀了一聲,轉過身,朝裡啪嗒啪嗒跑了進去。“老夫人!爺回來啦——”她扯開嗓門,大喊一聲。謝長庚本欲阻止,遲疑了下,停住,任她喊著跑了進去。很快,屋裡亮起了燈。“庚兒你回了?快進來!”伴著一陣起身的響動,謝母的聲音從屋裡傳了出來。謝長庚走了進去,臉上露出笑容,扶她坐回到了床沿上。謝母看見兒子,十分歡喜,捉住手問他路上的情況,母子敘了幾句話,她望了眼門口。“慕氏人呢?”謝長庚頓了一頓,轉頭,命秋菊和阿貓都出去。“慕氏沒回。”謝母一怔。“你都去接她了,她怎沒隨你回?”“她自小嬌生慣養,到了我們這邊,大約水土不服,當時也沒和您說,走的時候,其實身子有些不便。故兒子沒要她回,讓她留在那邊,先慢慢調養身子吧。”謝母皺眉。“竟是這樣!她身子不好,當日怎不和我說?她既叫我婆母,難道我是那種不顧她死活的人?”謝長庚沒有接話。她歎了口氣,又小聲抱怨:“我就知道!當日她進門,我看她第一眼,那嬌滴滴的,身子骨跟風一吹就要倒似的,不是好生養的福相。怎及鳳兒……”她仿佛忽然想了起來,臉上又露出笑容,笑眯眯地說:“庚兒,娘跟你說個事,鳳兒過來了,不曉得你方才見到她沒有。我想著,她反正也快是我們家的人,就讓她住到你那邊去了。你這趟回來,在家多住些天,娘挑個好日子,把鳳兒的事給辦了,也算是了了我一樁多年的心事。”謝長庚道:“娘,我正想和你說這個。慕氏既沒回,這事還是再等等,現在不便。戚家二娘,往後也不方便再住那屋。您身子要是好了,就讓她回吧。”謝母不悅:“這事先前我跟她說過,她自己親口答應由我做主的!她要是不回,難道讓鳳兒一直等?鳳兒也不小了,都快二十了!等了你多麼多年,你還要她再等多久?”“阿母,慕氏是正室,這種事,她不在,我們若便將人接進來,於規矩……”“我還是你娘呢!”謝母打斷了兒子的話。“我可不管外頭什麼規矩不規矩的,這裡是謝縣!我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聽過做婆婆的要看兒媳行事的道理!”“阿母,你聽我說,現在就讓人進門,確實不便……”謝母定定地注視著兒子。“庚兒,娘當初為了生你,磨了三天三夜,一隻腳都踏進鬼門關了,總算命大,才熬過那一關。你爹白讀了那麼多書,功名不中,最後隻當了個驛丞,家中能有多少進項?你打小聰明,我為了供你讀書,天天紡紗搓麻,盼著你能出人頭地,好容易將你養大了,總算看到了點希望,不想你又殺了人!那幾年裡,我擔驚受怕,無依無靠,是戚家照應了我。”“你大概早就忘了,但娘卻沒忘,也不敢忘!那年鄉裡遭了水災,鳳兒一家帶著我逃難,過橋的時候,橋突然被水衝斷,連人帶車掉進水裡。當時我和鳳兒的娘都在車裡,要不是鳳兒抱住橋柱子,死死抓著娘的手不放,娘早就喂魚去了!娘是活了下來,可鳳兒她自己的娘,卻就這麼沒了!”“我們謝家,不但欠戚家的恩,還欠她人命!鳳兒在我眼裡,比我親女兒還親!後來知道你在外頭自己訂了親事,沒法改,隻能作罷。讓她做小,本就夠委屈她了。現在你要是不要她了,我告訴你,娘就不活了!”謝母一邊說,一邊抹著眼淚。謝長庚眉頭緊鎖,遲疑了片刻,起身,跪到了地上,鄭重磕頭。“阿母,是兒子不孝,從小累母親擔驚受怕,如今又令母親失望至此地步。此事並非兒子不願,而是如今確實不方便……”“有什麼不方便的?”“阿母長居家中,外頭有些事並不知曉。接個人進門,固然是件後宅小事,但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萬一長沙國慕氏認為是對他們不敬,那便有些麻煩。且兒子如今官做大了,朝廷裡,樹敵也多,背後不知道多少眼睛在盯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此事雖小,若被有心之人抓住大做文章,也是有可能的。”謝母有些吃驚,望著兒子的鄭重神色,漸漸止泣。謝長庚從地上爬了起來。“阿母,戚氏對母親的恩情,兒子怎敢忘?兒子倒是覺得,阿母如今這樣的安排委屈她了。並非隻有如此才能回報。阿母何妨將她認為義女,往後,倘若兒子能夠心想事成,必厚待於她,報她當日救母之恩……”他話音未落,門口進來了一人,“噗通”跪在了地上。戚靈鳳朝著謝母磕頭,哽咽道:“老夫人,你對鳳兒的好,鳳兒感激不儘。倘若因為鳳兒惹你母子生隙,那便是我罪該萬死!求老夫人千萬莫再逼他。明日鳳兒便回我兄弟那裡去了。”謝母急忙過去將她扶起,安慰了一番,轉頭看向兒子,皺眉:“你看看,鳳兒如此懂事,比起你娶的那個慕氏女,誰好誰歹,你自己心裡應當有數!鳳兒自己既也如此開口,此事先便放著,但人都來了,不好再回她兄弟那裡去了,先以我乾女兒之名在家裡住下來,等那個慕氏女回來了再說!”謝長庚不再表態,含含糊糊地唔了幾聲,說夜深了,讓母親再去歇息,退了出來。他回到東廂屋,將門反閂之後,提起行裝,走到了櫃前,手握住櫃門上頭的那隻門把之時,一頓,忽然想了起來。遲疑了下,他慢慢地打開了櫃門。入目所見,還是和前次一樣。衣櫃裡裝滿女子的衣物。也不知香囊裡填的是什麼香料,這麼久了,幽香依然不減。謝長庚的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了那日美人榻上刺痛自己眼目的一幕。石榴紅裙,輕霞薄綺。人前一派高貴,私底下卻放蕩至此地步,也是匪夷所思。他掃了一眼櫃中她留下的衣物,便仿佛見到了她那張臉,眼底浮出一縷厭惡之色,“砰”的一聲,關了櫃門。次日,謝長庚早早地去了正屋,親手服侍自己的母親用飯,用完了早飯,他告訴自己的母親,朝廷還在等著他去上京述職,他恐怕沒法再在家裡儘孝道了,這趟回來,就是為了和母親辭彆。謝母萬分不舍,但兒子前途要緊,怎好耽擱?點頭答應,替他收拾了行裝,被戚靈鳳扶著,一路送了出去。謝長庚叮囑下人服侍好母親,便動身離家。又是一番兼程趕路,終於在月底時分,風塵仆仆抵達上京。他在京中早就有了一座賜宅,宅中奴仆齊全,入了宅邸,便沐浴休整,預備明日上朝述職。深夜,一道來自宮裡的密信,悄悄送到了他的手上。密信來自劉後宮中一個名叫曹金的太監。這個太監是劉後身邊楊大太監的徒弟,早兩年前起,便成了謝長庚的人。每次謝長庚回京,當夜便會收到消息,已是慣例。這次也不例外。曹金帶出來的,都是謝長庚不在之時,朝廷或宮裡發生過的一些事情。大多他都已知道。但有一條,引起謝長庚的側目。曹金說,內史張班,前幾日曾入宮求見劉後。當時進言私密,自己也未能獲知詳情,但張班所言,似乎是與長沙國有關。因謝節度使與長沙國有聯姻之好,既有消息,便一並告知,供其參考。謝長庚看完,將信湊到燭火上。他望著在火苗的吞卷中慢慢化為灰燼的紙,出神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