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張縉彥我聽說過,為人執拗,到了南直隸,強力催收,怕是惹了不該惹的人。”沈霑道。
“這一次追逮賦,北方各省不說,南方各省最高也不過追到了曆年逮賦的五成,大部分的逮賦者都在觀望,所有人都不相信,朝廷敢施行逮賦者三代不得科舉的政策!隻有如張縉彥等一線言官,為了自己的仕途,拚命在追繳逮賦,但他們卻沒有想到,內閣,包括整個朝堂都在觀望,因為我大明朝臣,百分之七十都是來自江南,而每一個朝臣都和江南的士紳有莫大的聯係,江南士紳逮賦把大部分的朝臣都被牽扯進去了,就算不是他們自家,也有親朋涉入其中,雖不敢在朝堂上公開反對,但暗地裡,每個人都在動手腳。他們都認為,即便是國本,也不能忤逆天下人啊,朝廷追繳逮賦之策,太過殘酷和急迫,朝廷最後一定不會執行,內閣又沒有站出來強力支持,也因此,江南的反對力量才會這麼強大和肆無忌憚……”李晃道。
“你是說,張縉彥被襲擊,乃是江南官場和內閣默許?”沈霑道。
李晃淡淡道:“張縉彥雖然隻是一個七品給事中,但進士出身,外放最小是一個知府,甚至有可能直接就是巡撫,若沒有人在背後撐腰,咋麼有人敢當街襲擊他?又怎麼會抓不到凶手?”
沈霑笑:“追逮賦若敗,江南又不寧,那必是東宮的責任。。”
“革鹽政現在是僵局,欽差左懋第在揚州停了快半年了,但一無所獲,新任鹽運使丁魁楚完全沒有徹查鹽政的意思,左懋第雖是欽差,但人生地不熟,又不知權變,乾著急沒辦法。最重要的是,自從朝廷查緝鹽政以來,今年的鹽稅不但沒有增加,反而比往年還少了一成,江北一度還無鹽可賣,這最後的責任表麵上會落到內閣的頭上,但實際還得東宮頂著。”李晃道。
沈霑笑著點頭:“估計這是東宮絕對沒有想到的。”
“最後就是開厘金了,算起來還不錯,從三月末到到十一月末,七個月的時間,收了一百六十萬兩,這還要多虧了督察院的嚴厲監督,若無李邦華,這個數目怕也是拿不到的。即便如此,和東宮預測的一年四百萬兩,能堵遼餉窟窿的豪言,也差了許多,明年遼餉能不能照原先計劃,全部廢除,已然是一個疑問。而最最重要的,因為厘金稅,京畿的物價已經大幅飛漲,百姓們怨聲載道,都認為厘金是暴政……”李晃道。
聽到此,沈霑有所疑惑,他是承乾宮主管太監,基本不出宮,論消息的靈通,比李晃差遠了,他疑惑的問:“糧食和布匹並不交厘金稅,這兩樣也漲了嗎?”
“是不交,但無奸不商,那些商人想方設法都要將厘金稅的損失平攤到各個商品中,即便糧食布匹沒有被收厘金稅,也沒有逃過。那些專門經營糧食和布匹的商行,雖然沒有被收厘金稅,但卻也趁機跟進,將物價往上抬。加上河南賑災,宣府欠收,山西地震,建虜入塞,糧食極度短缺,算起來,今年年前的米價比往年漲了差不多有四成。”李晃道。
沈霑撫掌笑:“四條國策,失敗了三條,看東宮如何應對?”
李晃默然。
沈霑忽然想到了什麼,問:“對了,我聽說……有一家京惠商行沒有漲價?”
李晃點頭,幽幽說道:“是啊,那是東宮的產業,這個時候,也就京惠商行沒有操商人的奸心了。”
“京惠商行……有沒有什麼漏洞?”沈霑意有所指。
李晃不置可否,淡淡說道:“京惠商行的掌櫃趙敬之和東宮關係匪淺,當日為了給他兒子報仇,東宮不惜和襄城伯撕破臉,將小襄城伯李國禎投入大獄。沈廷揚通過海路,從福建廣東運來的糧米,也全部交給了京惠商行,而在京惠商行延攬了河南賑災之事,大手筆的向河南巡撫衙門借賒糧米之後,京惠商行和東宮的關係,已然是昭然若揭,路人皆知了。”
“一國儲君,和商人走這麼近,實在是笑話,為什麼沒有人上疏彈劾?”沈霑有點不忿。
“並非沒有,隻不過都被陛下壓下了,”李晃淡淡道:“再者,自從開張以來,京惠商行就平價供應糧米,所賣棉布煤炭,也是京師最低價,名聲極好,百姓們都稱京惠商行為義商,這種情況下,有哪個清流敢利用京惠商行去攻訐太子?除非他是不想要自己的名聲了。”
“沽名釣譽!”沈霑哼了一聲:“商人沒有不奸的,趙敬之這麼做,肯定是被東宮逼得。”
“逼沒逼不知道,但京惠商行的影響可是越做越大,現在不止是京師,連昌平順義,甚至是房山的百姓都不遠幾十裡,到京惠商行來買糧,據番子們回報,昨日到京惠商行買糧的百姓,足足排了兩條街,他們商行的兩個米店都快要被擠爆了。”李晃道。
“他們哪來這麼多糧?雖然那個沈廷揚通過海路,從福建廣東運了不少糧,但一半都是官糧,充了府庫,另一半運往了河南賑災,分到京師的並不多,京惠商行怎麼能堅持到現在?”沈霑道。
李晃喝口茶,為沈霑解疑:“原本我也是疑惑的,派了東廠番子一查才知道,原來不止是沈廷揚,佛郎機人和紅毛人居然也在和京惠商行做糧米生意,聽說是安南(越南)和呂宋(菲律賓)的糧,借著租借戰艦的借口,從天津衛靠岸,再運到京師。這當然也是東宮之力,不然天津巡撫馮元颺豈敢輕易放紅毛人的船隻靠岸?另外,京惠商行的糧米,限人限量,每人每天隻能購買固定的額度,超過的,就需要第二天才能買了,從開張到現在,六個月了,一直秩序井然,其間雖然有同行雇傭地痞流氓到他店中鬨事,但都被東宮派出的錦衣衛打了一個滿地找牙。”
“京惠商行這麼做,其他糧商就能忍氣吞聲?”沈霑道。
“他們不忍也得忍著,上一次,若不是他們躥騰,李國禎怎麼會和趙敬之之子趙直發生衝突?現在趙直死了,李國禎入了大獄,那些商人再傻也知道京惠商行背景之強硬了,民不和官鬥,何況還是東宮?再者,京惠商行限人限量,辛苦排一天隊,也不過隻能買到一點口糧,窮苦百姓都去排隊,但士紳巨賈,怎麼可能去排隊,他們要吃飯,還得買其他糧商的高價糧。這一來各取所需,都有生意做,其他糧商自然不會冒著殺頭的危險,繼續和京惠商行做對了。”
沈霑這才明白了。
但心中卻仍然有些忿忿,商人輕賤,連官員都不敢輕易和商人走的太近,東宮怎麼可以?更忿忿的是,朝堂上下,居然都熟視無睹,沒有人站出來彈劾太子。細想之後,又覺得京惠商行實在是小事,就算是朝臣彈劾,陛下申斥,也難對東宮的名聲造成什麼實際的損傷,說到底,還是換俘影響最大。
“陛下對換俘之策遲遲沒有表態……莫非是不會答應了?”沈霑道,他倒是希望崇禎帝能同意東宮的提議,那一來,天下人必然會對提出此議的東宮心生不滿。東宮聲名受損,對他們的計劃大有好處。
李晃沉吟:“聖心難測……不過東宮立下擊退建虜入塞的不世奇功,開我大明之先河,其軍略已經得到了陛下和天下人的認可,以後遼東戰事必然要以東宮為主,既然是以東宮為主,東宮提出的換俘之策,陛下應該是會慎重考慮的。另外,雖然朝臣們一致反對,但本兵馮元飆卻是讚同的,陛下當初力排眾議,不用其他人,而用馮元飆為本兵,顯然是對馮元飆十分器重。馮元飆一人或許還不足以說動陛下,但等到東宮回京,以東宮的口才,有八成的機會能說服陛下。”
沈霑眼露喜色:“那敢情好。”
對沈霑的短視,李晃隻當沒聽見,聲音淡淡地繼續道:“但也不是沒有變數,後天就是小年,也就是今年最後一次朝議了,那些被陛下貶斥出京,到各地催收逮賦的言官們都已經回來了,他們走了一年,受了各種委屈,對於換俘之事,又抱持激烈反對的態度,兩股情緒混合在一起,我猜後天的早朝,一定會非常熱鬨。”
沈霑又憂慮:“言官們最能壞事,如果他們激烈反對,逼著陛下駁回東宮的提議,那反倒是不好了。”
李晃淡淡道:“陛下沒有在言官們回京之前批準換俘之策,怕也是擔心被他們激烈反對,現在就看東宮能不能在後天的早朝上說服言官們了。”
“但願言官們不要那麼固執……”這一刻,沈霑和東宮站在同一條戰線裡,他希望“換俘”之策能夠通過,那一來,朝中清流對東宮的不滿情緒才會增加,也才能壓製因為此次抵禦建虜入塞大勝,東宮那如日中天的恢弘氣勢……
第二日。
巳時(上午十點)。
安定門外,旌旗招展,鼓樂齊備,在當朝首輔周延儒的帶領下,所有在京的四品以上的官員,和所有的勳勳武臣,都穿著盛裝,在城門外列隊,以迎接得勝歸來的大明皇太子。
群臣都是興奮,和皇太子有所芥蒂的勳貴們今日也都是滿臉笑容,建虜是敵虜,擊退建虜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事,勳貴們再糊塗也還是有敵我之分的,所以今日的笑容都是真誠。在京的勳貴,除了臥病在床的襄城伯李守錡和幾個老邁的勳貴,其他人全部都到了,其中尤其以彰武伯楊崇猷最是興奮,他侄子楊軒跟隨太子殿下出征,在潮白河立有大功,著實令他彰武伯府揚眉吐氣,也越發認定,當初為支持太子出征,捐錢捐物的正確。
當遠遠見到官道上揚起塵土,代天巡狩的丈八大旗在視線裡出現之時,所有人都緊張起來,等到太子馬隊馳到城門前,精甲騎士兩邊一分,銀盔銀甲的太子縱馬而出時,城門前的所有人在首輔周延儒的帶領下,一起躬身拜了下去:“臣等恭迎皇太子殿下凱旋歸來~~”
“砰砰砰……”特有的,隻有皇帝和皇太子出征歸來才能享受的禮炮,轟鳴了起來,隨即鼓樂齊鳴。
眾軍簇擁之中,朱慈烺坐在馬上,望著城門前的群臣和那高大的安定門城牆,心中不由就升出一絲感慨。開封之戰和建虜退兵之後,大明朝在崇禎十五年的兩大凶險終於是都邁過去了,就如同是一個病床上急救病人,緩過了最關鍵的兩口氣,心電圖終於可以漸漸平穩了。接下來的兩年來,在加強軍備,預防建虜可能會再次入塞的同時,朝政民政將是他專注的重點。
遼東的建虜是標,大明的內政才是本啊,要想標本兼治,內政必須要有一番大作為。
作為一個不能直接插手朝政的太子,朱慈烺有很多的功課要補足,也有很多的挑戰要麵對,無論是明的還是暗的。
下了馬,謙虛的接受群臣的參見和道賀。然後換乘馬車,在文武官員的簇擁下進入安定門,向紫禁城而去。
皇太子之後,保定總兵虎大威,山海關馬科,密雲唐通,馬蘭峪白廣恩等立有大功的武將,一個個都是滿臉是笑,威風凜凜,對他們來說,取得這樣的大勝,當朝首輔帶著文武在城門外親自迎接,絕對是生平的第一次,夠他們吹噓一輩子了。又想到覲見皇帝陛下之後的恩賜,他們如何能不喜?
皇太子的副手,兵部侍郎吳甡此時還在密雲長城,建虜雖然從宣府退了,但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在返程之中攻擊沿線長城,因此長城防務仍然在緊繃中,吳牲和保定總督楊文嶽,薊州總督趙光抃,昌平總督何謙,包括精武營的一部分步兵,此時仍然在堅守崗位。等建虜完全退去,他們返回京師,估計要到年後了。
至於寧遠總兵吳三桂,則是在燒掉建虜的糧草之後,就率兵返回寧遠了,以防止建虜氣急敗壞,對寧遠發動攻擊。此次抵禦入塞,幾個武將之中,吳三桂功勞最大,太子奏疏列他為首功,朝廷對他的封賞,隻會多,不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