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這之前,當祖大壽之子祖澤潤被多鐸派人先行押回、並且傳遞阿巴泰率領的偏師已經全軍覆沒,本人也被明軍生擒的消息的時候,黃太吉雙目圓睜,又驚又怒,當場就狂流鼻血,捂也捂不住,嚇的宮廷內外,從妃子太醫到侍從,都是魂飛魄散,隻恐他出一個意外。
但黃太吉畢竟是梟雄,擦乾鼻血之後,很快就冷靜了下來,他當時就已經意識到,時勢已經不同,大清此次入塞,怕是要失敗了,於是令人給多鐸傳令,令其伺機而退,不必糾纏於戰果。
多鐸最後退軍,除了糧草,黃太吉的命令也是原因之一。
阿巴泰的被俘,令黃太吉痛心疾首,而祖澤潤的歸來,則是令他傷腦筋,雖然祖澤潤本人尚沒有到沈陽,但消息卻已經傳來---明國試圖用被俘的阿巴泰換回洪承疇和祖大壽,而祖澤潤就是被明國先行放回,通曉此事的。
黃太吉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能放祖澤潤回沈陽,換俘的消息必須封鎖,以免影響漢軍旗的軍心士氣,但細細一想,又覺得這事終究是瞞不住,與其漢軍旗將領被動知道,倒不如主動告之,以顯示大清的恢弘和有底氣,另外黃太吉也實在是想知道潮白河和墻子嶺兩戰失敗的細節,於是他令人傳令,加速押解祖澤潤回沈陽。
等祖澤潤被押回沈陽,黃太吉親自問詢,就兩戰的經過和其前其後的一些細節,仔細盤問。
黃太吉越聽越心驚。
除了驚訝於明軍的謀算,提前知曉了大清兵馬入塞的消息,在薊州之東實施堅壁清野,死守薊州和玉田,令大清主力大軍無法獲得補給和軍需之外,黃太吉對明國京營兵馬在潮白河和墻子嶺表現出來的戰力,很是驚異。
或者說,他對祖澤潤所說的那一種,不需要火繩,直接就可以擊發,而且在百步之內能打穿大清勇士的雙層鐵甲的火槍大為震驚。
雖然不是穿越者,但黃太吉的見識卻遠超這個時代的大部分人。他是建虜第一個認識到火器火炮的強大威力,在建虜軍中設置專門的火炮部隊的領導者。
為了鑄造火炮和火器,他不惜投入重金在沈陽修建炮廠,鑄造火炮,連續嘗試,終於使建虜有了鑄造火炮的能力,其中有漢人工匠發明的“失蠟法”更是提高了鑄造效率,使建虜的火炮鑄造水平上了一個台階,鬆錦之戰時,明清兩軍架起大炮互轟,建虜絲毫不落下風,甚至一度壓製明軍的火炮,就足以說明建虜火炮的數量和質量,已經不比大明差多少了。
而這一切,都是黃太吉遠見卓識的功勞。
黃太吉對火器特彆重視,他深深知道,建虜的短處在攻城,而攻城最依仗的就是火炮,一旦有了威力巨大的重型火炮,大清的短處將不再是短處,以後縱使遇上明軍的巨城天險,大清也可以用巨炮轟之。
除了火炮,黃太吉對單兵使用的鳥銃也非常重視。
因為重視,所以他清楚知道鳥銃的短處,那就是必須使用火繩,一旦遇上雨雪天氣,鳥銃十發也難擊發一次,威力大減。
現在明軍居然有了不使用火繩就可以直接射擊的鳥銃,而且聽起來威力比之一般的鳥銃威力更大,一旦明軍成建製,大規模的裝備,未來交戰之時,他大清兵必然要承受比過去更大的傷亡,你說他心中如何能不驚?
“明太子撫軍京營,不過一年,京營竟然就有了戰力?”黃太吉問,這個問題不隻是在問祖澤潤,也是在問自己。
祖澤潤無法回答,隻能叩首不動。
當日他在墻子嶺投降時,為了保命,主動割去了辮子,現在被送回來,自己胡亂的綁了一條假辮子,看起來非常狼狽,還好黃太吉並不責怪,也不追問究竟是他自己,還是明軍割了他的辮子。
“你說你見過明太子,你詳細和朕說說,明太子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黃太吉換了一個問題。
於是祖澤潤將那日明國太子和他見麵的過程,從頭到尾,想詳細細的講了一遍,除了拔高自己的英武,撒謊說自己見了明國太子不跪,是被明國太子的侍衛強壓著跪下之外,其他的他倒也沒有敢撒謊,一五一十的如實講訴,包括和明太子的對話,甚至明太子的容貌和表情,他都有描述。
祖澤潤雖然是武將,但並非不通文墨,因此整個描述倒也算是生動具體。
黃太吉靜靜聽。
隨著祖澤潤的講述,明國太子的形象,在他腦子裡麵漸漸清晰起來。
不過十六歲,就能領軍打仗,在密雲虛實並用,麻痹敵人,果斷伏擊,將沙場老將阿巴泰殺的全軍覆沒,如果沒有能臣出謀劃策,隻是明太子自己的思慮,那就有點可怕了。
而身為太子,地位如此尊貴,居然放下身段,親自見一個敗將,而且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敗將放了回來,還說要用阿巴泰換洪承疇和祖大壽,以黃太吉對明國君臣的了解,這樣的事,以明國剛硬的風格,從崇禎帝以下,絕對沒有人能做出,也不敢做出。
但明太子卻做了。
由此可知,明太子倒真是有些魄力。
至於換俘。更是清清楚楚的陽謀,黃太吉詭計玩的多了,這點小伎倆怎能瞞住她?
但陽謀之所以叫陽謀,就是明知道對方的“險惡”,一時卻也想不出合適的應對辦法。
因為不管怎麼應對,此事的影響都已經形成了,明太子已經達成了一部分的目地,大清要想扳回一程,需要更深的謀劃和努力。
又想起明太子撫軍京營,在朝堂獻策,乾預朝政,在開封一舉擊潰李自成的流賊大軍,種種手腕和謀略,都是大手筆大戰略,令黃太吉對這個素未謀麵的少年從心底裡升起了巨大的忌憚---不同於大臣督撫做事束手束腳,有誌難伸,明太子一旦繼位,一定能在明國掀起大變,到時形勢很有可能就會逆轉……
黃太吉自己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當初若不是他,而是其他兄弟繼位,大清絕難有現在的成就。從明國少年太子的風格和手腕看,其心機和權謀怕不在自己之下,所以他必須鄭重對待,他絕不能讓明國從目前的困境中擺脫出來,那樣一來,迎接他女真一族的絕對不會是什麼好結果。
祖澤潤的聲音在殿中回響,他把經曆過的,能想起的,和明太子共處的經過,一五一十的全部稟告,完畢之後,以頭觸地,等黃太吉的旨意。
殿堂中靜極了。
黃太吉久久沒有說話,他還沉浸在對明太子的擔心之中。
黃太吉不說話,祖澤潤自也不敢動,額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他是敗軍之將,被明國俘虜放回,以建虜軍法的嚴厲,最輕也是貶為庶民,重一點,斬首,家人罰沒為奴也是可能的。
而如何懲處,全在黃太吉的一念之間。
終於,黃太吉抬頭望向祖澤潤,目光沉思——他不止在思索如何處置祖澤潤,也在思索祖澤潤有沒有說百分百的實話呢?狡猾的明太子有沒有什麼私密的話語,請他轉告他的老父祖大壽,而他並沒有全部坦白呢?
常理推斷,應該是有的。
但黃太吉對祖澤潤的忠心也是有一定一定信心的。
所以黃太吉並不想追究,因為他猜也能猜到,明國太子會說什麼話,無非就是動搖祖大壽的心誌,說什麼既往不咎的寬恕話罷了。
祖大壽已經是籠中鳥,這裡又是大清的大本營,不是錦州關寧,所以一點都不用擔心祖大壽能惹出什麼幺蛾子,這一點,不論祖澤潤和祖大壽都是清清楚楚,給他們父子兩個膽子,他們也不敢擅動。
第二,關於祖澤潤的處置。
如果祖澤潤隻是一人,如果沒有背後的祖家和漢軍旗將領,黃太吉對祖澤潤絕不會客氣,絕對殺了他,以祭那些陣亡的大清將士,但為了安撫漢軍旗,尤其是祖家將領,祖澤潤這個人是不能殺的,必須寬容處理。
“貶為庶民,閉門思過吧。”良久,黃太吉緩緩道。
“謝皇上不殺之恩,謝皇上。”
祖澤潤如釋重負,對黃太吉連連叩首,等黃太吉擺手,他才敢站起來,低頭,小心翼翼的反步向後,一直到了殿門口,方才轉過身,正常的邁步離開。
從後麵看,他整個後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殿門口,一個穿著黃馬褂的帶刀侍衛衝旁邊的兩個青衣侍衛使一個眼色,兩人明白,立刻悄無聲息的跟了上去——雖然黃太吉沒有重懲,也準許祖澤潤回家,但並不表示祖澤潤可以亂跑,如果祖澤潤有所違背,等待他的必然是嚴厲的處罰。
殿中,黃太吉臉色陰沉。
前方的軍情令他憂急,而聽完祖澤潤的講述,他憂心的卻不再是整個入塞的戰局,而是明國太子這個人……少年英傑,未來明國的皇帝,這樣的人必須早做處置,不然必成為大清的心腹之患。
第二日,黃太吉招睿親王多爾袞,武英郡王阿濟格,鄭親王濟爾哈朗、肅親王豪格等一眾建虜親貴和各旗的理政大臣,連同範文程祖可法等幾個漢臣智囊,在大政殿議事,其間再將祖澤潤招上殿中,令他將潮白河和墻子嶺兩戰的經過連同和明國太子見麵談話的過程,再講述了一遍。
因為消息已經傳來,眾人都已經知道了阿巴泰偏師全軍覆沒的消息,所以一個個都是臉色凝重,已經十幾年了,他們的記憶和經過,都是由連續不停的勝利而組成,大清在和明國的戰爭中,雖然會有一些小失利,比如鬆錦之戰的初期,明國九邊精銳初到鬆錦時,士氣旺盛,清兵出師不利,連續打了幾次小敗仗,後來黃太吉親率援兵從沈陽馳援,才扭轉了局麵,並最終取得了鬆錦之戰的大勝。
但現在,多羅貝勒,同樣是太子努爾哈赤兒子的阿巴泰竟然在明國全軍覆沒,而本人也被明國俘虜,這實在是前所未有的恥辱啊。在祖澤潤講述中,武英郡王阿濟格按捺不住急脾氣,跳起來痛罵,說老七阿巴泰就是一個蠢貨,根本不會帶兵,用這樣的人帶兵,也怪不得有今日之敗。
殿中人聽了臉色都不太好看。
阿巴泰是黃太吉任命的,阿濟格的話,隱隱有指責黃太吉之意,但阿濟格的弟弟,作為大軍主帥的多鐸也止步於玉田城下,情況並沒有太好,阿濟格在罵阿巴泰的同時,等於也把自己弟弟也罵了,因此連多爾袞都禁不住的皺了一下眉頭。
今日議事,原本禮親王代善也應該參加,但代善的七子滿達海連同兩千多正紅旗的精銳剛剛戰死在潮白河,消失傳來,代善立刻就病倒了,四年前,代善的長子嶽托和三子薩哈璘、六子瑪占先後病死,代善就已經受了很大的打擊,今日被他賦予厚望、未來準備承襲的七子滿達海戰死在潮白河,等於是雪上加霜,甚至是致命一擊,代善的身體近幾年本來就已經不怎麼好了,這一下立刻就承受不住了。
因此,代善今日並沒有到場。
如果他在,他必然會出言緩和,為阿濟格打圓場。
代善不在,另一個有資格有身份打圓場的就是鄭親王濟爾哈朗,但濟爾哈朗本就不是善於言詞的人,加上性子拘謹,不輕易發表意見,所以明知道阿濟格說話有所不妥,他也假裝不知,隻低頭默默。
豪格是黃太吉的長子,對阿濟格的話很是不滿,但阿濟格是他的叔叔,他也不好跳出來公開指責,隻能冷笑著瞪了阿濟格一眼。
黃太吉並不為意,對阿濟格的性子他很是了解,知道阿濟格隻是信口直言,並非是在針對他,於是令祖澤潤退下,問眾臣對入塞戰事的看法,另外更重要的是,明太子聰睿有謀略,且現在已經帶兵,未來我大清又如何麵對?在座諸臣,你們有沒有高明的想法?
最先起身應對的是漢臣範文程,範文程先請罪,他負責對明國的情搜,但明國堅壁清野,提前二十天撤離了邊境的守軍和百姓,作為建虜情報首領的他卻毫無所知,沒有給予多鐸應有的預警和支持,算起來已經是失職。
範文程請罪時,阿濟格怒目,多爾袞麵無表情,豪格低頭,濟爾哈朗若有所思--誰都知道範文程是黃太吉的親信大臣,是黃太吉最倚重的智囊,雖然範文程此次有所失誤,但從過去的功績和黃太吉對他的信任來看,範文程受到處分的機會很小。
果然,黃太吉雖然聲色俱厲,對範文程予以斥責,但最後卻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隻降了範文程一級官職和一級俸祿,準範文程戴罪立功,仍令範文程主管對明國情報之事。
聽到黃太吉的處罰,阿濟格不滿的撇嘴--哼,這些漢臣每日給黃太吉灌迷魂湯,都快把黃太吉灌迷糊了,這哪是懲處,簡直是縱放啊,若是滿臣犯了這樣的錯誤,不被革職才怪呢。
阿濟格不滿,多爾袞卻是淡定,因為他和黃太吉的想法是一樣的,範文程雖然有失誤,但就情報搜集來說,整個沈陽再沒有人能勝過範文程了,不能因為這一次就抹殺了範文程的功績,換了範文程,事情不會更好,反而會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