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蠉飛蠕動,量才錄用(1 / 1)

第124章 蠉飛蠕動,量才錄用

王世貞保持著罐子失手掉落的姿勢,麵對皇帝的發問,半晌沒有接話。

他心中念想翻騰不休,始終沒想好如何作答。

要是皇帝剛見麵的時候,問自己能不能撰文。

那王世貞定然能立馬一揮而就。

但當皇帝說出先前那番話後,再問他能否撰文,意義就大不相同了。

尤其那一句,聖人難道不會錯嗎?

個中含義,實在太複雜了,甚至讓王世貞都不敢深思。

駱思恭站在一旁,其手上的瓶罐,紡布上點綴著斑斑蛋黃,並無什麽出奇。

但看在王世貞看來,其中卻是有不可言說的莫大恐怖。

他眼中下意識閃過一絲惶恐。

螢蟲到底是腐草化生,還是成蟲交媾所出,王世貞不清楚,也並不關心。

吟草詠花,歌物頌事,都是借物喻人的意象罷了。

誰沒事鼓搗一堆弄來交媾,還天天趴著看這些玩意?

還有沒有一點士大夫的風度了?

甚至於,《禮記》就算真有錯漏,也不是什麽大問題。

他學問做到士林魁首的地步,哪裡還會信什麽「萬世不易之法」。

大家對著經典一通塗塗改改,把自己的想法,包裝成是聖人的意思,才是士林常態。

若非如此,哪來這麽多經學流派?

經典?任人塗抹的死物罷了。

禮記有誤?儒學身段靈活,大不了重新釋意就是了。

但,問題的關鍵就在於。

皇帝究竟意欲何為!

特意抓住《禮記》這一處破綻,張口閉口就歸咎於聖人。

他可不覺得,皇帝是不知輕重,隨感而發。

所以……皇帝到底是想搶奪釋經權,還是想動搖儒家根本!?

前者還罷了。

總歸是鬥而不破。

你們連聖人的話都能譯錯,還有什麽臉開宗立派?

這次就算了,以後我的意見你們得聽,大家一起把儒學經營得好好的,知道不?

若是後者……

王世貞怕就怕這裡!

腐草化生,是禮記的白紙黑字;成蟲交媾,是皇帝的金口玉言。

當世聖人若是不願意承認萬世聖人的法統,不異於清濁互撞,再開混沌!

不知要碾碎多少無辜草芥。

上到禮記丶儒學丶聖人,下到學子丶士人丶文壇,全都要因此被席卷進來!

這是天下多少人的安身立命之本?

哪怕他這個文壇盟主,難道還能脫離儒門獨存?

他的親朋丶好友丶子嗣丶鄉人,更要遭受無妄之災!

甚至與滅門都一般無二!

事關重大,王世貞沉默半晌,久久無言。

領導自然也不會站在原地乾等著下官。

朱翊鈞見王世貞猶豫不決,也不催促。

轉身晃晃悠悠邁著步子,就繼續散起步來。

一行人再度跟在身後。

朱翊鈞自然知道,他那一句「聖人難道不會錯麽」,給王世貞造成多大的壓力。

但,朱翊鈞卻不是真的膨脹到,這個時候就要給孔聖掘墓的地步。

他現在還沒這個金剛鑽,攬不了這個瓷器活。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整個朝廷如今的法統,都是建立在聖人經典的基礎上。

無論是他這個遵循儒家禮法「天子」,亦或者靠四書五經篩選出來的舉人丶進士,乃至於數千萬嗷嗷待哺的士子。

大家都在一口鍋吃飯,誰敢掀鍋?

除了太監外戚,誰願意聽朝廷說一句不尊孔聖了?

朱翊鈞此時這點能耐,若是放出有意動搖儒門根基的風聲。

那當先被消滅的,恐怕他的肉體。

是故,他方才那句指摘聖人話,隻不過是刻意在給王世貞施加壓力罷了。

為的,就是在心理上逼迫這位文壇盟主,玩一出進二退一的戲碼。

如果說要搶奪釋經權,王世貞定然推三阻四。

但若是問聖人是不是錯了?

那王世貞就得哭著說——聖人本意是好的,是他們理解錯了!我這就去更正,陛下彆說了!

所以,朱翊鈞一點也不急著催促王世貞,任由他此刻心中天人交戰。

皇帝走在前麵,悠閒地向王世貞說著此事原由始末:「去歲,朕研治經典時,讀到禮記,便對此事產生了興趣,想親眼見證一番這等神奇之事。」

「隨後,朕便開始著手,吩咐內臣挖鑿池塘丶堆養腐草,彼時還請了諸位先生見證。」

「隻可惜,最後腐草未能化螢。」

「朕心有不甘,待到今年入夏前正欲再試,結果我那表弟李誠銘,自告奮勇,說朕的方法不對,他可為之。」

「他為人頗為可信,朕便將事情交予了他跟。」

「隨後,他便用從學府那邊學來的所謂『對照實驗法』,試了數次。」

「在一處淨池中,隔了三個水箱,一處隻堆養腐草,一處隻投入成蟲,一處則是兼而有之。」

話到這裡,朱翊鈞便戛然而止。

王世貞一麵被勾起些許好奇,一麵則是有意爭取思考的時間,樂得東拉西扯。

「對照實驗法?」他先是疑惑重複了一遍,又緊接著問道,「敢問陛下結果?」

朱翊鈞神色溫和,擺了擺手揭過第一個話題:「這是邏輯學的功果,還未編纂成冊,日後再說。」

「至於結果……」

他輕輕頷首。

身後的張宏,從懷中取出一卷文稿,送到王世貞麵前。

王世貞行禮後接到手中。

定睛一看,封麵幾個大字,文法奇特,卻簡單易懂——《基於對照試驗的方法,探究生活在水裡的某種螢火蟲的繁衍方式》。

下麵還有一行小標題「為解決長惟皇帝關於禮記中『腐草為螢』的疑惑,特由內帑撥款。」

王世貞手中拿著這一卷文稿,麵色古怪。

啥玩意兒?

這一串標題名毫無文學的美感就不必說了,下麵這一行,怎麽還稱上皇帝私號了?

長惟是小皇帝的號,因私人屬性比較重,平時向來不會用——曆史上叫禹齋,朱翊鈞覺得不好聽,不取也。

現在又沒彆的皇帝,這特地點明是哪位皇帝,反而讓王世貞覺得奇怪。

朱翊鈞似乎看出他的疑惑,笑道:「朕也不懂,隻是我那表弟說,做實驗不同於做學問,不講文華,隻求精準,出現的每一處人丶物都不要有歧義。」

「如今朕無諡無廟,便以號稱了。」

皇帝說得輕鬆。

王世貞聞言,心底反而越發沉重。

這行止不重身份,顯得輕佻,但又額外透露出了皇帝的態度,顯得十分重視認真。

王世貞心中再度歎息,恐怕,不好善了啊。

他懷著沉重的心情,翻開了那位武清伯世孫所做的「實驗卷稿」,認真閱讀了起來。

其中隻是一些所謂實驗的過程而已,稍顯詳細。

譬如什麽捕獲成蟲的過程,「螢蟲居水,三月中旬開始上岸,於通州某鄉灌溉渠處捕獲六隻。」

又譬如實驗時,「同一淨池,同一溫度,水箱同一規製……」

王世貞並不關心這些,他認真閱讀的模樣,隻是做個樣子。

心中卻是在思慮著自己應當作何抉擇。

場上又是沉默半晌,隻剩下王世貞翻閱稿卷之聲。

好半晌過去。

王世貞才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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