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一言而為天下法(1 / 1)

“嗬,說到底,歐陽大人還是屁股坐在朝廷那一邊,畢竟官位都是朝廷賞的,可難道朝廷做的就是對的嗎?”

越子昂站了出來,慷慨激昂道:

“如今宮中有奸邪小人蠱惑聖聽,朝中又有衛氏雙王竊取權柄,朝廷由小人當道。”

他嘴中唾沫星子四飛,昂首瞪眼:

“歐陽大人,我且問你,就算你的東林大佛處置妥當,但能保證其它造像四洲皆處理妥當、方案完備,不勞民傷財?

“歐陽大人一畝十分地處理的倒挺好,卻也不知究竟是聾子呢,還是故意捂耳朵,對外麵之事視而不見,惜命怕死,明哲保身。

“我恥與為伍!”

越子昂冷笑,旋即環視四周,大聲道:

“諸位兄台,你們難道也要獨善其身,對於江州之外的天下大義視而不見?

“朝廷建造的所謂大周萬國頌德中樞,向天下各州強征頌德銅之事,難道是假的嗎,季大人、李刺史他們上書直言所遭遇的迫害難道是對的嗎,你們也要學某人視而不見嗎?

“那麼天下義士、柳州犧牲士子們的血,豈不是白濺了?”

歐陽戎轉頭,有些意外此人極有煽動力的話語措辭,事實證明,能做這類抗議運動的意見領袖不是沒有道理的。

果然此話說完,全場頓時爆發出支持的聲浪,熟悉的喧囂熱血又回來了。

越子昂帶頭怒瞪歐陽戎。

歐陽戎絲毫沒有生氣,他知道越子昂可能不是故意的,故意找茬他,可能是從始至終都覺得自己是對的,自然激昂無畏,甚至自我感動。

其它士子們或多或少也是這樣,因此,這一股抗議反對的潮水,才會如此的具有感染力,席卷天下各州的州學。

所以歐陽戎表現出了出奇的耐心,不去辯經爭論,他臉色認真,朝越子昂直接問:

“所以,越子昂,你想要做什麼。”

越子昂滿麵漲紅:

“朝廷收回成命,不準建造什麼中樞與四方佛像,同時迎回夫子、季大人他們。

“歐陽大人與江州大堂須深明大義,帶頭上書拒絕建造東林大佛,為天下各州做一個榜樣,這才是正人君子該乾的事情,這才是真正的天下大義!”

歐陽戎點頭,輕聲問:“若是達不成呢?”

“達不成?”

越子昂激動道:“歐陽大人可彆做了大官,搞忘記了,我在這裡可以稍微提醒一下。

“你可還記得,當年的太宗文皇帝怎麼說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太宗文皇帝一直深感可畏,治國戰戰兢兢,誠如聖旨。可現在嘛,嗬嗬。”

“這句話我沒忘記過,也不可能忘記。”

歐陽戎輕笑了下,這意外的表情令人群安靜了會兒,他笑問:

“那我也問你們一個問題,這句話最初出自何處,在場的諸君可有人會背誦?”

包括越子昂在內的全體士子聽的一愣,歐陽戎環視一圈,神色有點失望的搖搖頭,不等他們辯解回答,他轉首,眼睛注視高台上那一尊慈眉善目的弓背老者的泥像,輕聲:

“魯哀公問子曰:寡人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寡人未嘗知哀也,未嘗知憂也,未嘗知勞也,未嘗知懼也,未嘗,知危也。

“子曰:君之所問,聖君之問也……”

至聖先師廟的廣場上漸漸安靜下來,最後僅剩某一人的流暢詠讀聲。

越子昂等全場士子一臉錯愕的看著他淡然的臉龐。

謝令薑、燕六郎等後方隨行之人亦是眼睛定定的看著他背影。

還有其它很多城內聞訊前來圍觀之人,一道道的目光投向他身上。

萬眾矚目。

歐陽戎語氣抑揚頓挫,朗誦的語調把握的很好:

“……子曰:君出魯之四門,以望魯四郊,亡國之虛則必有數蓋焉,君以此思懼,則懼將焉而不至矣?

“且聞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

人群中有學識淵博的士子驀然想起,這篇晦澀難懂的古言好像出自《荀子》中的某一篇,是講至聖先師與魯哀公的某次對話,十分冷門偏僻。

當下的科舉也不考,自然沒人在意,不過太宗的言論事跡,廣播更廣,耳熏目染下,大夥全都知道,以為才是出處。

全篇很長,歐陽戎一字不落的讀下來,中途絲毫不停頓。

他旁若無人般,讀完最後一個字,轉臉朝向全場,真誠問:

“你們了解至聖先師的深層含義嗎,你們隻知道他的表麵含義,但是清楚此言說出時的背景嗎?

“哀公時的春秋魯國,與眼下的聖周相比如何?若是用今日越兄你們的標準,那哀公時的‘舟’早該蕩然不存了,可是至聖先師當時是在推翻此舟嗎?”

全場鴉雀無聲,歐陽戎隨手指了指伸手的泥塑雕像,笑著問:“他終其一生在奔波的是何事,你們清楚嗎?

“現在一知半解的你們高舉此言,妄圖威脅……我在想,至聖先師若是知道了你們拿它這麼用,該多麼失望啊。

“你們這批州學士子,明明有著那時候至聖先師都豔羨的通道與希望,卻不知珍惜,還要不惜性命,玉石俱焚……”

他頓了頓,又不厭其煩的將周、魯對比了一番,先聲奪人的質問:

“水則載舟,水則覆舟。這話說的好嗎,說的好,可一個人若是隻有膚淺的理解,那麼永遠也不會知道,此句其實有多麼沉重。

“試問,若腳下這艘舟覆沒,你們能否換上一艘更好的舟嗎?若是行,請一定與我講,而若是不行,為何要偏執的摧毀此舟?

“且諸君彆忘了,腳下此舟,某種意義上,正是你們所懷戀的太宗文皇帝櫛風沐雨所造的,又殫精竭慮的維護,距今才過去多久啊。此前,那沸水一般的三百年鼎爭,才承載起了這一艘新舟。

“毀舟易,造舟難,補舟更難。

“越子昂,這就是你的道理嗎,隻為了一時的快活,一時的壯哉,一時的大義,就置諸君性命與不顧,若是隻會明辨是非,捶胸跺足。

“那閣下也不過如此罷了。”

“我……”越子昂頓時氣短,臉青一塊紫一塊,被駁的啞口無言。

歐陽戎搖搖頭,不再看此人,見沉默的人群似無問提出,他轉身準備離開。

全場靜悄悄的。

士子們呆怔看著狐白裘青年緩步離去的修長背影……

好兄弟們發言克製點,彆把小戎送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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