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翌日,天色剛亮,趙老漢和三個兒子就醒了過來,眼睛是睜開了,卻沒起身,父子四人躺在泛著晨間朝露的草地上有些緩不過神。
昨日遭逢驟變,他們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都感覺十分疲憊,夜裡睡得倒是挺好,就是醒來後有些無所適從,不知道該乾啥,能乾啥。今兒既不用劈柴,也不用下地,更不用挑水,他們隻需要守著地窖,外頭一有動靜就趕緊帶著一家老小躲進去。
連去拾把柴好像都沒必要,燒火煮飯會有煙霧,而煙有可能會引來流民。
不知一夜過去,流民們搶了東西後走沒走,有沒有禍害地裡的莊稼?畢竟如今已是盛夏時節,田裡的稻子已經進入成熟期,趙老漢昨晚睡著前都在擔心地裡的糧食,擔心那群蝗蟲搶了村裡的糧還不夠,連地裡還未完全長成的稻穀都不放過。
那可是他們泥腿子辛苦一年唯一的指望了。
“爹,你說咱要不要偷偷下山去看看情況?”趙大山也想到了田裡的糧食,他們家田裡不但種了稻穀,田坎上還種了好多豆子,那些可都是能進嘴的糧食,但凡被毀一點他都心疼的直抽抽。
趙老漢也想偷偷下山看看情況,他不但想知道流民走沒走,更看想想他們家的屋子,是不是全被燒了,還有沒有搶救的可能。可到底是小命更重要,雖然他對山裡熟,藏在半山腰有樹林子作為遮擋,就算流民沒走估計也發現不了他,可萬一呢?
趙老漢可愛惜自己這條老命了,為了安全起見,咋都要捱過這兩日再說。
他歎了口氣,拍拍身上不知何時吹來的落葉,起身抖了抖腿,夜晚的山裡怪涼的,睡一晚起來兩條腿凍得慌:“事情已經這樣了,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反正也隻有糟糕和更糟的區彆,眼下啥都沒有小命重要,咱家不管咋樣,總是餓不死的。”他看了眼躺在涼席上,身上蓋著薄被睡得四仰八叉的閨女。
不管咋樣,先顧著眼前吧。
趙大山一聽,好像也是這麼回事兒,歎了口氣,也就不提了。
父子四人起身,原地蹦躂著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後就開始檢查周圍的情況,瞧瞧有沒有蛇洞鼠窩啥的,有就掏了,他們還不知要在山上待多久,遠的危險管不著,近的隱患得除掉。
這一摸索,還真讓他們找到了兩處蛇洞,趙二田和趙三地都是捉蛇的好手,他倆折了根棍子往洞裡一個勁兒掏。
趙老漢和趙大山沒在一旁圍觀,父子倆在附近逛了逛,得瞅瞅能不能尋個隱秘、樹林子高大密集地兒埋鍋造飯。不埋不成啊,雖然擔心煙飄出去被人瞧見,可王金魚那小子在,逃命那會兒小寶又不在家,還是老二媳婦當時在蒸饅頭,不然昨晚全家都得餓肚子。
說到饅頭,趙老漢從懷裡摸出夜裡小寶偷偷塞給他的兩個饅頭,他拿了一個出來,分了一半給大兒,忍不住嘚瑟揚眉,吹噓起來:“你小妹比你們三兄弟孝順多了,擔心我餓呢,半夜偷偷往我懷裡塞饅頭,瞧,還是兩個細麵饅頭,
真便宜你了。”決計不提昨晚偷偷哭鼻子一事。
趙大山能說啥,隻能一邊啃饅頭一邊點頭:“小妹打小就貼心,我也想生個閨女呢。”
趙老漢冷哼一聲,對兒子很不客氣:“你當閨女是想生就能生出來的,你老子我一把年紀才生出這麼一個,我瞧你們三兄弟都是沒福氣的,沒我有閨女命!”說完哈哈笑了兩聲,看著老大一張臉滂臭,心情都不由好了幾分。
苦中作樂唄,不然還能咋地。
最後他們在水潭下麵發現一個背陰地,地勢矮,上頭就是緩坡,緩坡的上麵是鬆樹林,離水源近,用水滅火都方便。當然,最重要的是離地窖近,有個啥動靜能立馬跑回去。
等王氏她們醒來,趙老漢已經帶著三個兒子把臨時灶台砌了出來,去地窖舀了米,拿了鍋碗瓢盆,趙老漢嘴裡說著做飯是婦人家的事,轉頭就把一群守著灶頭的小子趕走,獨留一個趙小寶。
等人一走,朱氏就把從水潭裡舀的水用來洗手,煮飯的水用的是神仙地的溪水,他們家都不喝生水,喝生水輕則肚子裡長蟲,重則要死人,都是村裡長大的孩子,老人們都會叮囑要把水燒開再喝。
“娘,嫂子,吃包子。”趙小寶偷偷往她們手裡塞了個包子。
王氏沒拒絕,接過後兩三口就吃了,朱氏見婆婆吃了,她和兩個妯娌這才敢吃。小妹給她們的是專門給她包的細麵包子,手頭這個是雞蛋韭菜餡兒,還是熱乎的,味道好的不得了。
朱氏有些意猶未儘,砸吧了兩下嘴,見娘已經在起火煮飯,她也不敢躲懶,乾脆去附近尋有沒有野菜,回頭叫小妹把木屋灶房裡那盆野菜拿出來,她夾上半碗就當是她們剛做的,方便的很。
等他們煮好飯,趙小五他們也掏完了附近的蛇洞,他們逮到幾條毒蛇,都是三角腦袋,不小心被咬一口怕是要丟命。毒蛇不敢吃,挖了蛇膽後在附近隨便刨個坑埋了,蛇膽也沒有吃,而是用一個木碗裝了起來,避著人讓小寶收到了木屋裡。
當然,王金魚不知道,他沒去掏蛇洞,醒來後就一直坐在懸崖邊發呆。打從昨兒進山後,他整個人就變得十分沉默,身上屬於王金魚的東西越來越少,越來越像知府家的大公子賀瑾瑜了。
對此,王氏和趙老漢隻能歎氣,卻不知能說啥。
他們都知道,瑾瑜的父母弟妹死於流民之亂,即便昨日進村的流民和當初破城的流民可能不是同一批人,但滅門之仇,咋是一句話就能說清的?
流民流民,沾了這個字眼,於他而言都是仇人。
這事兒擱他們身上,他們不一定能比孩子做得更好。趙老漢心想,要是他,估計就是冒著個死,都要去和那些流民拚個魚死網破,也就是孩子小,啥都乾不了,所以才隻能憋悶,沉默,為自己的弱小感到無能為力。
可就算知道,他們也做不了什麼,趙老漢不可能用一大家子的命為和他不相乾的人報仇。
懶得端鍋,全家十幾口人縮在水潭邊一人捧著個碗刨糙米飯吃,條件如此,不方
便頓頓煮飯,王氏照著三頓的量舀的糙米,配菜是從木屋裡拿的涼拌野菜,就算沒個桌子板凳,還要防著落葉吹到碗裡,但大家夥都吃得很香很飽很滿足。
吃完朝食,蛇窩鼠窩都掏了,一家子坐在懸崖邊吹山風,實在是閒得摳腳,不知道該乾啥。
想下山瞅瞅情況吧,又擔心流民還沒走,去四處逛逛吧,又擔心逛到彆人家地窖去,到時問東問西,問他們地窖挖在哪兒,有啥事兒互相幫襯一下,如果是二癩他們家,或者李嫂子他們家都沒啥,要是運氣不好遇到春芽奶李大順趙有才他們,那真是要被煩死。
“爹,咱就這麼乾坐著啊?”趙二田是個不乾活就手板腳板癢癢的勤快人,坐了小半日,他渾身上下磨皮燥癢,屁股在地上蹭來蹭去,哪兒哪兒都不自在,“不曉得咱家田咋樣了,哎。”
趙老漢也歎氣:“這麼坐著確實不是個事兒,老大老二老三,要不你們去林子裡轉轉吧,下幾個套子看能不能逮幾隻野雞野兔,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你們注意著點就成。”
人就不能閒著,閒著就容易多想,忙起來就好了,身體一累,腦子就沒空亂琢磨,飯也能吃下去了,覺也睡得好了。
“爹,小寶也想去下套子。”趙小寶聞言趕緊跑過去緊緊抱住大哥的腿,生怕被丟下,“我保證聽話,我要捉野雞給爹娘吃。”
“好好好,那爹就等著吃小寶捉的野雞啊。”趙老漢笑著說,不想拘著閨女,便扭頭對大兒叮囑,“好生看著你小妹,危險的地方不要去。”
“曉得了。”趙大山點頭,山下是不能去了,隻能往深山方向走,說安全也安全,起碼那個方向沒有流民,說不安全也是真的,運氣不好可能會遇到野豬,運氣好能看到野鹿,鹿渾身上下都是寶,鹿肉溫補,鹿血壯陽,更彆說鹿茸,那可是不遜色人參的藥材,賣價極高。
趙大山要去地窖拿斧頭,不帶點武器在身上感覺不放心,趙小寶一聽,也鬨著要下去。
“小寶你在上麵等著大哥,我拿了就上來。”趙大山說。
“二哥你抱我。”趙小寶扭頭朝一旁的趙二田伸出手,趙二田可經不住小妹央求,二話不說就把她抱了起來。
趙小寶年紀小,地窖的提坎危險她一個人不敢下去,趙大山沒辦法,隻能先下去,然後趙二田站在外麵把小妹遞給他。
趙小寶雙腳一沾地,就從木屋裡拿了個空背簍出來。
“地窖裡黑乎乎的你下來乾啥。”
“小寶拿東西呢。”趙小寶把昨兒在山裡摘的紅地果倒騰了半簍進去,扭頭看向大哥,哼哼唧唧:“大哥,你幫小寶拿上去。”
趙大山沒想到她鬨著要下地窖是為了裝紅地果,有些驚訝:“就為了裝這個啊?”
趙小寶點頭,急得催他:“大哥快點幫小寶拿上去,我們還要去下套子呢,大哥不要墨跡。”
好好好,倒成大哥墨跡了,趙大山讓她把斧頭收到木屋去,想了想,又順手拿了把柴刀和斧頭,老二老三也不能空著手。他端
著裝了半簍紅地果的背簍衝上頭喊道:“老二,幫忙接著。”
趙二田以為他讓接小妹,沒想到他遞上來的是半簍野果,他趕忙伸手接過,剛放下,小妹也被遞了上來,他忙探身抱住。
王氏坐在涼席上縫衣裳,見閨女拖著背簍過來,她忙丟下針線去幫她,見是半簍紅地果,訝道:“昨兒和你大哥在山裡摘的?”
“嗯嗯。”趙小寶點頭,抓了幾捧到涼席上,仰著小臉衝娘笑,“娘,你不要一直縫衣裳,吃點小寶摘的紅地果吧,可甜了,吃了就開心了。”
王氏一頓,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笑著點頭:“好,娘待會兒就嘗嘗小寶辛苦摘的紅地果。”
趙小寶齜著小白牙樂,扭頭看向坐在懸崖邊吹風的金魚侄兒,她撩起裙子,一下又一下往裡麵抓了好些紅地果,隨後小心翼翼走過去,輕輕喚道:“金魚。”
王金魚回頭。
“喏。”趙小寶衝他晃了晃用裙子兜著的野果,笑得麵頰露出兩個酒窩,“吃甜甜的果子嘞。”
小姑娘的發絲和裙邊被山風揚起,一兜沾著濕潤泥土的紅色小果子,散發著動人心弦的清香。
王金魚有些恍惚,看著她的小臉,嘴角露出一抹溫潤的笑:“嗯,謝謝小姑。”
…
趙小寶躺在背簍裡,左手一個紅地果,右手一個刺泡,整個人舒坦的不得了。
她三個哥哥也幸福的不得了,一人拿著個大饅頭在啃,啃完嫌嘴裡沒滋味,又讓小妹拿塊野菜餅,野菜餡兒加了鹽和其他佐料,熱乎乎吃起來香的直流口水。
渴了還能隨時喝到甘甜可口的溪水,若不是知道家裡被燒了心情十分鬱悶,這逃命的日子他們也能過得樂不思蜀。
“大哥,我們背著家裡人開小灶真的好嗎?”趙二田大口啃著餅子,有點內疚但不多,“爹娘嫂子弟妹娃子們都沒得吃呢。”
“哎呀這事兒整的,咱也不是故意的啊,誰讓我們有個心疼哥哥的好妹子。”趙三地嘿嘿直樂,他喜歡把餅子疊起來吃,一咬下去嘴巴裡被焦香的餅子塞滿了,嚼吧一下,哎喲,簡直就是極致的美味。
趙大山嚼著餅子話都不想說,真是太香嘞,他其實不咋餓,畢竟才吃了飯,但那啥,小妹把餅子一拿出來,肚子是不餓,但心裡餓了。
他們一人啃了四五張餅子,飯都塞到了嗓子眼,這才停了下來。
趙小寶對每個人都偏心了,她分彆偷偷給娘塞了肉包子,給嫂子們塞了雞蛋韭菜包子,給六個侄兒塞了餅子,給爹塞了細麵饅頭,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是被偏心的那一個,他們都表示會藏著吃,不告訴彆人。
她也沒有告訴三個哥哥,任由他們感動的稀裡嘩啦。
啃著餅子沒咋看路,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得有些深了,四周樹木粗壯高大,地上青苔濕滑,還有小鬆鼠在樹枝間躍動,甚至還能看見野雞的身影,膽子比外頭的大很多,可能是因為少有人來的緣故,它們不咋怕人。
“就在周圍轉轉吧
,不敢再往深了走。”趙大山把小妹抱出來,敢帶她來深山邊緣也是因為周圍沒人,就算遇到危險,她直接躲到神仙地裡就成,等他們逃走,她再出來就安……
趙大山突然一頓,他終於想起了一件一直被他忽略的事,當初在府城,擔心流民傷到小妹,他也提出讓小妹去神仙地待著,等他們回家了她再出來,當時這個想法沒乾成,好像就是因為不確定小寶是不是從哪裡進神仙地就能從哪裡出來,擔心等他們回家了,她還落在府城。
回來後一直在忙,竟然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
“小寶,你現在去神仙地,數二十個數,然後再出來。”趙大山突然對她道。
“為什麼呀?”趙小寶摳著小臉,這處蚊子好多,一直咬她。
“你聽大哥的話,大哥試一下。”趙大山覺得這件事情很重要,隻要弄明白了,就算日後遇到危險,他們也能讓小寶躲到神仙地去,隻要他們其中一個人安全,那小寶也會跟著安全。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小寶能跟著他們“移動”。
若是不能,一切都是空想。
趙大山對老二指了個方向,他自己則往後退,隻讓老三在原地待著。趙小寶看著大哥二哥分彆朝著兩個方向移動,她心裡不免有些著急,下意識就想跟上:“大哥二哥你們要去哪裡?”
“小寶彆怕,大哥想試試你是從哪裡進神仙地就能從哪裡出來,還是我們在哪裡你就從哪裡出來。”趙大山儘量解釋給小妹聽,安撫她彆害怕,“大哥不走遠,就走到那裡。”他指了指十步開外的一顆大樹。
趙小寶放下心來,她攥著趙三地的衣裳,小聲央求道:“三哥就在這裡,一步都不要走,小寶害怕。”
“乖,三哥哪裡都不去,就在這裡守著。”趙三地也覺得這件事很重要,搞明白比稀裡糊塗強。
趙小寶點頭,看了眼還在後退的大哥,她心念一動,再睜眼,人已經站在了木屋的院子裡,兩隻母雞正帶著一群小雞仔在菜地裡刨土,嘰嘰喳喳吵得不行。
看見毛茸茸的小雞仔,趙小寶腳一動就想去找它們玩兒,可又想到大哥讓她數二十個數,她立馬用手擋住眼睛,像和村裡小孩玩捉迷藏一樣,聲音洪亮地數著。
“一,二……十九。”
“二十。”
她睜開眼,顧不得看小雞仔,直接離開了神仙地。
趙大山退到那棵樹下,等了一會兒,感覺時間差不多了,屏息凝神望著小妹消失的那處。隻一個眨眼的工夫,原本空蕩蕩的地方就多了個人。
他不死心地跑過去把小妹抱起來抖了抖,趙小寶被抖得頭暈,一個勁兒蹬著雙腿:“大哥你乾嘛哎-->>